18

這幾日孟花熙白日在後廚掌勺,半夜又爬起來偷偷去後廚學手藝,一天除了打烊後睡上個把鐘頭外,只有忙碌中間零星的時間能偷閑。

好在她精力一直充沛旺盛,心中雜念少,一合眼便能睡着,一睡着便能睡得極好,短短一個鐘頭的補眠,就足夠令她醒來後神清氣爽神采奕奕,這麽多天的忙碌,也都硬抗了下來。

陳嬸嘆了口氣,別提多心疼了,當下便拿好了主意,無論如何,無論花上多少錢,都要多請人手,将店開得更大。

她将孟花熙從椅子上扶起來,摸了摸她光潔的腦門。孟花熙已是少女年齡,個頭抽條,身材窈窕,不能像小孩一樣抱在懷裏。她輕輕推了推孟花熙,道:“走,回去睡。”

“嗯。”孟花熙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撒嬌似的将陳嬸抱着。陳嬸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讓胖師傅将孟花熙背着給送回屋裏去。孟花熙眼皮實在擡不起來,一沾床,便翻個身繼續睡了過去。

半夜三更,月黑風高。

李修平換下剛剛練功的短衫,換上了一身白袍。他沐浴,梳洗得幹淨清爽,每一根頭發絲都是飄逸的。他在屋裏來回踱步,左等右等,卻就是沒等來他的“宵小”。

“宵小”一般來說非常守時,一到點,便提着食盒來爬窗了。

李修平右眼皮突突跳了起來,不由一慌,莫不是出了什麽事兒?他對民間事多少也有耳聞,知道世人對女子要比男子嚴苛許多,像“宵小”這樣半夜和陌生男子一起的行徑,若是被發現是要被教訓的。他自己坦蕩,身正不怕影斜,更不屑于與人解釋什麽,但孟花熙卻不同。

想到這,李修平終于坐不住了。

李修平躍過二樓欄杆,立刻到了孟花熙的房門外,卻又停住了。畢竟是女子閨房,李修平始終覺得冒昧。但他又想到孟花熙夜夜入他房,如入無人之境,倒也覺得自己的優柔有些可笑。

李修平扶了扶袖子,便将窗戶推推開。

房間裏有用檀香熏過的清香,香味很清淡,微弱地飄散在空氣裏。李修平尋着香氣往屋裏走,繞過屏風,立刻看見正在恬睡的“宵小”。

她睡着的時候非常安靜,不說會令他發笑的話。她的頭發很長,此時束繩解開,像海藻一樣散布在枕頭上,她健康的蜜色皮膚沒有一點瑕疵,小而緊收的鼻翼随着綿長而平穩的呼吸微微翕動。

李修平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落在眼睑那輕顫鴉羽投下的陰影上。看來這幾日的确難為“宵小”了,沒讓她睡好。

他的指尖發癢,忍不住伸了出去,撥了撥粘在孟花熙臉頰上的發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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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花熙合着的睫毛迅速顫動起來。

李修平一怔,正要收手。

“宵小”卻眯了眯眼,迷迷糊糊道:“十七?”

“嗯,醒來?”李修平牽了牽嘴角,道:“今天看你沒來,所以過來看看你。”

“啊,”孟花熙如夢初醒,她用手背揉眼皮,道:“對不起,我睡過頭了。”

“沒關系。”李修平用手指戳了戳孟花熙的額頭,将她戳回枕頭上。

李修平輕笑了一聲,手指輕輕摩擦着“宵小”的眉尾,“睡吧,明日再來找我也成。”

“嗯,好。”孟花熙迷迷糊糊道,“我能不能早上來找你?總在夜裏像做賊。”

李修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忍不住捏了捏孟花熙臉上的軟肉,道:“”怎麽,你不是‘宵小’麽?還不承認了?”

“疼。”孟花熙鼓起腮幫子,揉臉埋怨道。

李修平嗤笑,哪兒疼了,他壓根沒用勁兒。他道:“白日來找我自然也可以,只是怕你嬸嬸說。”

“陳嬸?”孟花熙打着哈欠,艾艾嘆了口氣,道:“不怕她。”

“店裏其他人呢?”

“沒人管我。”

“行,”李修平莞爾。

孟花熙瞌睡更深了,李修平沒再拉着他說話,而是又摸了摸她臉頰,道:“行了,睡吧。”

“嗯。”聽到李修平這句話,孟花熙又安心地沉沉睡去。

李修平從孟花熙房間離開,在屋檐上對月而坐。他向來少眠,即便入睡,也是抱劍而卧,如頭懸利刃,從不稍作松懈。

這幾日雖然長夜依舊漫漫,但有個“宵小”共他解悶,也不覺漫長,此時夜深人靜,竟偶然覺得孤寂。他獨坐消磨了一個時辰,終于從屋檐上躍下,進入酒肆提上兩壇天子笑,然後踩着鎮上房屋的青瓦,向魏炎那寂靜的書軒走去。

李修平坐在魏炎書軒的窗臺上,他的腿曲起放在窗邊,頭頂一輪明月。

李修平的樣貌英俊,這是他從他母妃身上繼承下來的面目特征,舒展而俊朗,但常年的壓抑讓他的眉眼間充滿與那天潢貴胄氣質不相符的邪勁兒,他仰頭灌下一壺酒,對魏炎說道:“我知道你不能喝酒,沒關系,我幫你喝。”

魏炎依在床頭,肩上披着長毛披肩,枯骨似的手握着一卷書,他笑盈盈道,“殿下還是和以前一樣潇灑。”

李修平道:“我算是知道你為何要逃到這個地方。這兒是個寶地,人一來便不想走了。”

魏炎一笑,道:“殿下可是在這兒碰到了什麽人?”

李修平嘴唇輕抿,只覺指尖上一片膩滑,他捏過“宵小”的臉蛋,那種柔軟的觸感始終沒有從他的手指間消散。他将五指分開,騷動手指,道:“不可說……”

“我給你找了個大夫。”李修平道。

“大夫?”魏炎道,“沒用的。”他面色蒼白,拼命地咳嗽道:“京城的消息越來越急。”

“那又如何?”李修平冷笑,道:“我二哥已經開始對楊少卿下了手,只因為我臨走前下朝,同他說了一句話,道賀了他一聲新婚愉快,二哥便覺得,他是我們這邊的人,一定要除掉,而且要斬草除根。”他的手指夾着酒壺,在半空中輕輕晃了晃,“我們現在說話的這會兒,楊家上下家一百一十三口人,正在地牢挨打。”

魏炎面上春風似的笑意僵住了,“鄭王,鄭王殿下向來氣性暴烈……”

李修平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他繼續仰頭喝酒,眸色随着酒氣愈來愈深,“二哥胡作非為,不過是狐假虎威,他仗着的不過是父皇寵幸。那小老頭,年紀愈大,腦子愈發不好使。”

魏炎對李修平的謀逆之言驚得面色發白,“殿下,萬萬……萬萬不可胡言。”

“如何?”李修平冷笑,仍白森森地月光照在他的發頂,“殺一是為罪,屠萬即為雄。那老頭兒手上可不幹淨,這筆賬我偏要好好與他算一算。

“母妃生前為人和善,性格溫和,在後宮中備受冷落,從未動過壞心思,從未害過人,卻平白無故被人害死在雪地裏。她是貴妃,出生名門,身份顯貴,若不是那老頭兒在背後暗許,誰敢下手?”

“殿下……”魏炎情緒陡然一激,開始激烈地咳嗽起來。

李修平一驚,從窗邊躍了下來,伸手拖住魏炎骨架一般幹瘦的手臂,魏炎抓着他的手緊扣着他的手腕,激動道:“殿下,此話千萬不可再與別人說,落下話柄……”

“咳……”魏炎口中狠狠咳出一口鮮血,噴在李修平的袖口上。

“少爺……”羊角辮姑娘慌忙将魏炎攙扶起,往他嘴裏塞了一枚黃豆大小的藥丸。魏炎咬破藥丸,幹白的嘴唇上馬上附着了一條淺淡的深棕色粉末,他瞪着眼睛看李修平,嘴唇一張一合,劇烈呼吸。

随着他的呼吸,只見魏炎脖頸處一圈紅印比上次見面時更加顯眼,紅印的顏色殷紅,不斷跳動。

李修平一驚,道:“你身上的毒更重了?”

魏炎苦笑,道:“也算是件好事。它已經壓迫到了我的咽喉。現在我還能吃得下飯,說的出話,但馬上,它會壓在我的聲帶上,那時……我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和殿下說話了。”

李修平心中大震。不能說話,不能進食,再然後呢?再然後只有等死了。他低聲呵斥道:“莫要胡說,你不會吃不進東西。明日我再來今年,給你帶吃的。”

他想到“宵小”那好廚藝,能吃到她做飯的人,是有福氣的。

魏炎道:“但我沒這份福氣,我的早就嘗不到東西。”

“嘗不到味道?”李修平一愣。

魏炎道:“我身上的毒第一個征兆,便是沒有味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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