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徒兒銀朱、靈砂立刻上二樓拎下陳老五的随身藥箱,陳老五打開藥箱,從他的針灸盒裏取出了三根鋼針。那鋼針不比普通針灸,或者縫衣服用的鋼針,而是粗上好幾倍,比縫麻袋用的鋼針還要大一個頭。

倒在地上的人身體發出了一絲輕微的顫動——這老頭該不會要用針紮他吧?應該不會吧……這也太狠了。

可神醫平日裏做的盡是給人開膛破肚的差事,心不狠,又如何能做到神醫?陳老五手如閃電,捏着四根銀針根部,兩手共八根,分別在那人的大.腿內側插|進一根,然後是手肘、咯吱窩以及脖頸。

那人立刻發出了一絲抽搐,眼皮下的眼珠迅速轉動,額角的鬓發細細密密滲出了黃豆大的汗珠。

陳老五挑下針的這幾個地方,全是紮進來傷眼最小,但又最痛的地方。

那人已經痛得滿頭大汗,但卻遲遲不肯睜眼。陳老五倒也在心裏敬他是條漢子,他故作嘆息道:“既然還沒有效果,老夫只能出此下策了……”陳老五再抓起一根,直中那人的眉心間。

“啊啊啊!”那人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實在繃不住了,在地上不斷打滾,兩手捂着那兩根插在肉裏的銀針哀嚎,堂堂八尺好漢,硬是眼角被逼出了淚花,淚汪汪地看着陳老五。

“咦?”李修平擱下茶杯,故作疑惑道:“你怎麽醒了,你不是中毒了嗎?”他驚恐了一聲,道:“莫不是詐屍,這可不行,神醫,還麻煩您再紮上一針。”

“別別別!求你了。”那人在地上由坐改跪,只差沒向李修平磕頭求情。

李修平懶洋洋地笑了笑,他挑了挑眉,揭開茶杯蓋,放在鼻前,示意那人繼續說話——“為什麽裝死,不說紮針。”

“說說說,我說!”那人當着大家的面,什麽都招了,“是李明志,李爺讓我來的。”

“是麽。”這個答案正在李修平的意料之中,但他就是要這人将名字點出來。

地痞流.氓做到一定境界就是紳士,李明志在鎮上普通小老百姓的眼裏,是最高境界的流.氓。

李明志面相和藹,臉上永遠帶着笑意,同誰都和和氣氣,像一尊心地善良的彌勒佛。李明志手段髒,私欲極重,為牟利毫無道德底線,鎮上人都懼怕他。

那人被那幾針紮得留下了點心理陰影,他害怕地看着李修平,趕緊将他知道的全部說了出來:“李爺讓我來的,他叫我來了之後點孟家的那幾道招牌菜。我提前吃了藥,進食便會吐白沫,他說這樣我便能訛上一筆銀子。”

說到這裏,那人脖子一哽,不知下面的話能不能說,于是幹脆嘴唇抿上,不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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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平道:“這麽說來,你那李爺,倒是個大善人,費勁心機只為教你怎麽訛錢,自己不要一點好處。”他慵懶地撩起眼睛,直直剜向那人。

那人被李修平抓着了辮子,兩腿發麻,只能實話實說。

他摸了摸鼻尖,交代道:“李爺……他想将孟家的名字弄臭。”

“難怪,”李修平冷漠一笑,道:“你家這位李爺的算盤打得不錯,費了點心思,你可告訴我,那位李爺到底跟客棧有什麽仇什麽怨,要趕盡殺絕到這地步。”

“這個……這個……”那人兩手護着膝蓋,支吾了半天,終于道:“這個小的是真不知道,我們只是辦事的。不該問的,是一句也不會多問。而且李爺,他也是聽上頭的意思……”說到這兒,那人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頭,滿臉通紅。

“行了。”李修平擡了擡手,意思放過一馬。

那人千恩萬謝,但卻遲遲不走。

李修平瞥他一眼,這才發現他膝蓋上那兩根鋼針還沒取下,這狼狽的模樣極其好笑。李修平搖了搖頭,示意陳神醫将針拔了。那人一得自由,立刻像逃跑。

一場鬧劇結束,其他人還意猶未盡地還未散去,依舊徘徊在附近看戲。李修平不喜外人盯着他看,對小東道:“酒呢?我剛剛要的酒呢?”

其他人一聽李修平要喝酒,以為李修平當真要拽他們的舌頭下酒,立刻也跑了。這一下子,客棧總算清淨了下來。

李修平下來時沒點飯菜,他讓人将面前的剩飯剩菜撤了,換上幾道新菜。

李修平對孟花熙說,道:“‘宵小’,過來。”

孟花熙對“宵小”這個難聽的名字心裏依然有一百個不情願,但她打心裏感激李修平提前設計,再次幫她破局,于是癟了癟嘴,縱使不樂意,還是拖着掃把走了過來,“幹嘛呢?”

李修平兩手抱在腦後,眼睛圍着客棧橫梁四處看了一眼,道:“你這店真小。”

“小怎麽了?”孟花熙跟着擡頭打量。

李修平道:“能招人恨,那也是本事。我就不明白,你們這客棧,一不是鎮上錢賺得最多的,二不是鎮上最大的,三不是鎮上最老的。結果先來了一姓李的耗子,現在馬上又要來一個姓李的蟑螂,我就鬧不明白,究竟這一天天的,怎麽就吃飽了沒事兒幹,一定要變着花樣難為你這家小小的客棧。你這小客棧有什麽玄機?”

“客棧不小的,”孟花熙說:“這裏已經是整間鎮上最大的客棧了。”

李修平詫異地揚了揚眉。也是,這僅僅只有百來人的小鎮上,一間三進三出的小客棧,已經算是最具規模的了。

“好吧……”李修平道。

這個問題孟花熙也不大清楚,她說道:“客棧一直是我爹經營。我爹他為人正直,廚藝精湛,這麽多年來,連跟誰紅過臉的都沒有,更不用說是争吵了,所以我不知道誰會難為我們。”

陳嬸聽着他們說話,掀起簾子走了出來,接着孟花熙的話說道:“那什麽李明志,跟他那弟弟能在這裏作威作福,不就是仗着他們的舅公是縣太爺麽?孟花熙年紀太小,有些事還不知道。其實這縣太爺,其實跟孟廚神是故交。”

“故交?”

李修平莞爾,若是如此,那可就有意思了。

陳嬸道:“當年這趙縣太爺還沒當上官兒,只是個窮秀才,家裏窮得連口飯都吃不上,每日餓着肚子念書,還是孟廚神心善,時常做些吃的給他送去,不然那姓趙的考什麽鄉試?可不老早餓死在趕考的路上了?

陳嬸還沒說到這段,卻已經被李修平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靜靜聽着,手指握着茶杯微微旋轉,“本是故交,又如何鬧翻了?”

陳嬸用長長的指尖撥了撥頭頂的發髻,一邊低頭噠噠撥着算盤,一邊說:“具體怎麽回事我也不清楚,孟廚神自己也從未提起過。孟廚神人心眼好,從不在背後說人壞話。

“樹倒猢狲散,再大的官倒了,也會人走茶涼,更何況孟廚神如何名聲高旺,說到底也只是一個有幸給皇帝做了頓飯的廚子,落魄後,當年的那點情誼,自然也就蕩然無存。

“他是用一輛驢車從京城拖回來的,一回來便一病不起,那段時間,趙縣太爺連看都沒來看上過一眼,反倒不忘派人來收稅款。為了給孟神醫治病,我們已經是身為分文,那筆稅款幾乎要将我們逼死,當時花熙才多大?半大丁點兒的孩子……”陳嬸伸出手,在半空中比劃了一下。

李修平聽到這兒喉嚨一陣發緊,他看向孟花熙。孟花熙也沒說話,她背過身,拎着掃帚要去後院。

“我知道了,”李修平止住話頭,也站起身跟了過去。

他亦步亦趨地走在孟花熙身後。孟花熙走到院子裏,用掃帚一點點掃落葉,一片葉子飄了起來,在半空中打了個旋,然後落在了孟花熙的發尾上。李修平伸手,撥開那葉片,在手中翻出一道花,“我也不是故意要問這些問題。”

他蹙起了眉,困擾地用指尖敲了敲眉梢,有些話當真不該提,一提便是揭開了傷疤。他伶牙俐齒,一張嘴得理便不饒人,但他唯獨不怎麽會安慰人,因為他從來不需要誰的安慰。

“嗯?”孟花熙回過頭,“你怎麽在我後面?你說我爹的事嗎?那個呀,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沒有太難過了。”說到這兒,她頓了頓,又伸出手指,兩指指尖并在了一起,比了一個很少的手勢,“只有這麽。一點點。”

“是麽?”李修平嘴角彎了一下,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他将兩手背在身後,身子站得筆直。他沖孟花熙擡了擡下颚,道:“挺久沒教你做飯了,想吃什麽了?”

她想了想,說:“我想做冰皮。”

李修平挑了挑眉,這丫頭夠厲害,總是想做最難的東西。

孟花熙見李修平沒立刻答應,以為李修平反悔了,說:“不行嗎?”

“沒有不行。”李修平道:“現在天氣越來越熱,是該準備些冰皮備着。”

“我夜裏去找你嗎?”孟花熙期待道。

李修平可惜道:“夜裏不行。”

“為什麽?你又要走嗎?”孟花熙問。

孟花熙第一次開始對李修平感到好奇了,他到底是什麽人?他生得英氣,兩道濃眉一雙眼尾上揚的桃花眼如用墨筆精雕細琢,眉骨鼻梁深邃标致,而淺薄的嘴角總是彎起,勾着一抹冷冰冰的無所謂的戲谑,然而一笑起來,整個人又俊朗無俦。

他是一個很孤寂的人,在客棧住了這麽些天,除了神出鬼沒,像影子一樣的榮飛以外,從來沒有人來找過他。他似乎也無所事事,時常出門,然後在日落後回來,一個人孤寂地躺在屋頂上看月亮。

陳嬸總是對她耳提面命,陳嬸說,這樣的人,是她招惹不起的。她不懂招惹是什麽意思,也不懂這樣的人又是什麽樣的人。她只是總想知道,李修平要去哪兒,又要去幹什麽,這種若有若無地牽腸挂肚,又與她思念爹爹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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