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逝去

要問袁茉最讨厭什麽地方,醫院一定是排第一位,在這個見慣了生老病死的地方她失去了母親,站在市醫院住院部大樓下,袁茉擡頭往上看,整個人有些恍惚,媽媽跳樓身亡的景象在腦子裏一閃而過。

“袁茉,上去吧。”穆原拍了拍她的肩膀。

袁茉收回思緒,點了點頭,讓穆原牽着她走。

剛剛喬卉枝打來電話說袁文和心髒病突發,正在醫院搶救,不過兇多吉少。袁茉愣了很久才決定來醫院。要問她是什麽心情?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來市醫院住院的病人太多,袁茉和穆原等了三輪才上了電梯。數字一層一層地往上跳,心髒跳動也随之加劇,當電梯到達第二十五樓時,叮——,她的心髒忽然一縮停跳一拍。穆原握起她的手,輕聲說:“到了,走吧。”

在這一刻,袁茉有一種想要逃跑的念頭,但是雙腿卻不自覺地往前走。

快要走到病房的時候,袁芙正巧從裏面出來,兩人撞了個照面。袁茉看見了她臉上的淚痕,袁芙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像看見了陌生人一般冷着臉從她身邊走過。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袁芙冷淡且帶着嫌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袁茉停下來,扭頭看着她,等着她接着說下去。

袁芙冷笑:“看來為了錢,仇恨什麽的也不值一提了。”

“什麽錢?”袁茉一張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幹巴巴的。

“你裝什麽傻,當然是遺産了。”袁芙冷聲道。

“遺産?不是說在搶救嗎?”

袁芙愣了一下,然後又冷笑:“你說是就是吧,進去吧,爸爸在等你。”

前面就是袁文和的病房,袁茉站在外面猶豫不決,幾次想要敲門進去都作罷了,內心慌亂無措。

“我來敲門吧。”穆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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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茉無措地看着他,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我自己來。”

擡手、敲門。

幾秒鐘後,病房裏傳來喬卉枝的聲音:“請進。”她的聲音不像往常那樣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雍容華貴,而是明顯的蒼白無力。

袁茉和穆原走進病房,一眼看見了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只不過是兩個多月沒見,袁文和已經變成了一個枯瘦蒼老的老頭。

他帶着呼吸機,身上插滿了管子,左手背上一片淤青還插着一個針頭,挂在上方的輸液瓶一點點地往下滴。

“你來了。”喬卉枝坐在袁文和床邊的小沙發上,臉色慘白憔悴,雙眼哭得紅腫,頭發淩亂,整個人看起來老了許多。

袁茉微微點了點頭,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喬卉枝冷淡地瞥了她一眼,然後站起來伏在袁文和耳邊說:“小茉來了。”說完這句話,袁文和猛地睜開眼睛,費力地扭動脖子想要看着袁茉。

呼——,呼——

沉重的呼吸聲。

袁文和那雙渾濁的眼睛望着她,吃力地擡起手,手指微微動了動,好像在讓袁茉過去。

“你父親讓你過來。”喬卉枝在一旁做翻譯。

袁茉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死死地抓着穆原的手,手掌冒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

呼——,呼——。

袁文和沉重的呼吸加重,那只蒼老的手卻始終不放下去。那只手的手背上有一塊燙傷的疤痕,袁茉還記得,這是她十二歲那年,媽媽發現了袁文和出軌的事情,她質問袁文和,得到的卻是袁文和提出離婚,憤怒之下,媽媽掀翻了飯桌。眼看着一鍋剛炖好的黃豆豬腳湯就要潑到她身上,袁文和急忙沖過來護着她,滾燙的湯汁燙了他一手,從此這道疤就這麽留下來了。

“小茉,不管你有多恨我們,現在你爸爸他……”喬卉枝恨恨地瞪着袁茉,“他都這個樣子了,你就不能暫時放下嗎?”

放下?真是說得輕巧。

不知什麽時候,袁茉哭了。她用手背胡亂地擦掉眼淚,一步步地挪到袁文和的病床邊,剛一走近,那只冰涼枯瘦的手緊緊地抓住了她,好似害怕她跑了。

袁文和示意袁茉拿掉他的吸氧面罩,喬卉枝大驚失色地說:“袁文和你瘋了?袁茉,不許拿掉他的吸氧面罩。老袁,你要說什麽等你病好了再說。”

袁文和一臉痛苦地搖頭,右手用力地錘着病床,抓着袁茉的左手搖了搖,堅決地讓袁茉拿掉他的吸氧面罩。

袁茉抽了抽鼻子,彎下腰,取下他的吸氧面罩,輕聲說:“你要說什麽,我聽着。”

呼——,呼——,沉重的呼吸聲,“信,信。”袁文和的聲音氣若游絲,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說話。

“信?什麽信?”

“信……”袁文和想要擡手告訴她信在哪裏,可是手上像套了千斤重的東西怎麽也擡不起來,他只能嘗試用目光告訴他。

“信,信。”

袁文和的目光落在他的胸前,袁茉掀開被子,在他的衣服裏找到了一封皺皺巴巴的信。見她拿到了信,袁文和松了口氣,心滿意足地笑了一下,忽然,他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老袁!老袁!”喬卉枝愣了一秒鐘,然後聲嘶力竭地大喊,袁茉心下一沉,突然懵了,他……死了?

穆原扶住搖搖欲墜的袁茉,急忙按了床頭的呼叫燈,很快,護士和醫生匆匆來了,病房裏所有人都被請了出去。

喬卉枝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把頭埋在手裏,不知道是否哭了。袁茉站在門前,透過門上的一小塊玻璃往裏瞧,穆原站在旁邊擔憂地看着她。

病房裏,醫生護士忙作一團,他們正在竭盡全力地搶救袁文和,這一幕袁茉很熟悉,從小到大她不止一次看見醫生搶救媽媽,她甚至能夠聽見電擊在皮肉上的聲音。

袁茉緊緊地捏着那封信,整個人不能控制地顫抖,穆原抱着她的肩膀支撐着她,袁茉半個人都倒在了他的懷裏,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那麽漫長。終于,半個小時後,醫生和護士滿頭大汗地出來了:“搶救過來了,你們家屬進去看看吧。”

喬卉枝激動地擡起頭,一個鍵不沖去握着醫生的手,哭着說:“謝謝,謝謝。”

“不客氣,這是我們該做的,家屬進去看看吧,注意千萬不要刺激他,病人這個時候受不得任何刺激。”

“我知道,我知道。”喬卉枝擦了擦淚,急忙跑了進去。

“不進去嗎?”穆原問。

袁茉垂下眼皮,搖了搖頭:“我們走吧。”

“真的不進去看看?”

“不去了。”袁茉吐了口氣,“我……不知道用什麽心态面對他,很複雜,我現在想回去。”

這個時候當然是順着她來,穆原點了點頭說:“好,我送你回去。”

回家的公交車空蕩蕩的,加上司機只有三個人,袁茉靠在車窗上發呆。她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媽媽外出參加畫展,袁文和忙着第一家酒樓開張,整天不着家。那個時候她以為自己要餓肚子了,沒想到袁文和急急忙忙地趕回來給她做飯。

她喜歡吃芋頭湯,他就特意去買了芋頭,坐在客廳裏一邊削皮一邊跟她說:“今天我去買芋頭的時候聽見一個阿姨說‘我兒子就喜歡吃芋頭’,我跟她說‘我女兒也喜歡,最喜歡吃我做的芋頭湯了’,小茉,你說是不是啊?”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開心地點頭。

十三歲後,她再也沒吃過芋頭湯。幸福總是那麽短暫,轉瞬即逝,想抓也抓不住。

因為擔心袁茉情緒不穩定,穆原堅持陪她回家。

李優回父母家了,家裏冷鍋冷竈的,穆原問袁茉想吃點什麽,袁茉想了半晌,啞着聲說:“我現在不餓,不想吃。我有點累了,我要去睡會兒。”

“去吧,我出去買點菜,中午就在家裏吃。”

“嗯。”袁茉沒有精力再去想別的,“你想吃什麽就買什麽吧,我都可以,鑰匙給你。”

穆原從她手上接過鑰匙,觸到她的指尖,被涼得一縮,急忙抓住她的手,說:“手怎麽這麽涼,是不是病了?”他摸了摸袁茉的額頭,應該沒有發燒。

“快去休息,我去把暖氣打開,家裏有熱水袋嗎?我再弄一個熱水袋……”穆原絮絮叨叨地說着,袁茉眨了眨眼,用力把眼淚憋回去,她不想讓穆原再擔心她了。

卧室的暖氣呼呼地往外吐着熱氣,腳邊的熱水袋溫暖着冰涼的腳,袁茉蓋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一點睡意也沒有,清醒得讓她吃驚。她索性裹着被子坐起來,轉頭看見放在床頭櫃上的那封信。這封信怎麽會在這兒?她明明放在客廳茶幾上的呀。應該……是穆原放進來吧。

袁茉深吸一口氣,伸手拿過信,猶豫了幾秒鐘,決定打開看看。

小茉:

現在是淩晨一點半,我想這或許是我最後給你寫信的機會了。爸爸很久沒有自己動筆寫字了,希望你別笑話爸爸的字醜。其實,爸爸也不知道該寫什麽,我想對你說的話太多,我對你的虧欠也太多。我一直想着我還不能死啊,小茉還沒有原諒我,我怎麽能死,可是人算不過天,我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

我還記得你出生的時候有六斤三兩,護士把你抱出來給我看,小小的一團,皺皺巴巴的紅臉,像只小猴子一樣,但是我就是覺得我女兒最好看,誰都沒有你好看。或許是護士抱着你不舒服,你哼哼唧唧地叫了一聲,我吓得魂兒都沒了,急忙問護士你怎麽了,護士笑話我是個傻爸爸。的确,我是一個不合格的傻爸爸,如果我知道你媽媽精神不好,我一定不會把你留給她。

你從小就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特別愛提問,簡直是個十萬個為什麽。一會兒問我們天為什麽是藍色的,太陽為什麽是圓的,一會兒問我們電視機裏為什麽有人,他們能出來嗎?這樣的問題很多很多,我和你媽媽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

我和你媽媽離婚後,你媽媽就不許我再接近你,我總是偷偷地在你學校外面看你,想要知道你是不是長高了?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是不是瘦了?跟同學相處得好嗎?我還偷偷去問過你的高中老師你的情況,他們跟我說:“袁茉可棒了,是個品學兼優的孩子,跟班上同學關系也好,誰都喜歡她。”那個時候我特別自豪,我有一個優秀的女兒。但我又很傷心,我沒有陪在你身邊看着你長大。

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不後悔跟你媽媽離婚,但是我後悔對你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讓你那麽小就吃苦,你恨我,恨得對。我知道對不起三個字很廉價,彌補不了我的過錯,或許你永遠不會原諒我,這是我終生的遺憾。

小茉,爸爸希望你永遠幸福快樂。

小茉,爸爸要走了。

爸爸袁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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