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德妃
她雖知道這個小姑娘一貫有本事,若不然之前也不會通過萬婕妤的手把自己送到她面前,但她确鑿沒想過她小小年紀也有如此耐性。
倒讓彼時曾因覺得對方幼時失恃,而将她抱在懷中安慰的自己顯得十分愚蠢。
嚴圓圓胸中餘悸猶在,心頭一片冷怒。她喚來桂嬷嬷将兒子抱回內殿,小胖子不知自己剛剛逃過一劫,趴在桂嬷嬷肩上還在咿咿呀呀地同她笑。若是方才雲裳的動作稍慢一些……她深呼口氣不敢再想,堂下的淑安公主雖目中驚惶,面上卻強撐着不露分毫,甚至眨出幾點淚光茫然地望着她:“娘娘為什麽要把皇弟抱走?娘娘不相信我麽?淑安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原是想……”
想怎樣?只是想讓她嘗嘗那塊“很好吃”的點心,卻不想“腳下一絆”,衣袖“陰差陽錯”一帶,“不知怎麽”便将桌上那杯熱茶潑到她身上?
剛才那幕還歷歷在目,她心中冷笑,越發覺得自己之前瞎了眼。原以為對方年紀小便天真無邪,忘了這地方是皇後,她母後是先皇後。她唇角微勾并不揭穿:“公主不必如此,皇兒并無大礙,且方才發生的事情這麽多人都看在眼裏,回頭陛下若是問起,有這麽多人作證也必然無人敢搬弄是非。公主覺着是麽?”
小姑娘神情怯怯可憐,乍一看去果真難辨真假。只是到底年紀小,見她似笑非笑并不追究,痛心疾首深刻反省一番後,竟不管外頭還下着小雪,帶着一腦門細汗便直接告退離去。
嚴圓圓并未阻攔,桂嬷嬷出來道雲裳并無大礙。所幸冬日天寒衣裳厚實,她又是用後背接的那杯熱茶。若是潑在兒子臉上……她雙目微眯:“讓小全子去查查今日的茶水是誰的手筆。”
“奴婢領旨。”
皇子身邊的飲食向來都有定數,她又不喜歡喝太燙的東西,宮中從不會有人犯這種錯。況且那杯茶放了許久,看熱氣也是平常,卻燙得雲裳都忍不住痛呼,怎會尋常?既是出了纰漏,自然得有人負責。嚴圓圓坐在原處半天不動,心中依舊一陣後怕。
先皇後去得早,自她有印象來,淑安公主便一直是這番懦弱小心的模樣。皇後死後萬家便被皇帝清洗過一遍,連個有實權的可靠外親都沒有,故而淑安公主才混得這麽窩囊。
她從前像只兔子似的縮在角落從不惹事,嚴圓圓見她的機會除年節宴席外也少之又少,但生兒子之前也從沒虧待過她,有時還會讓桂嬷嬷派人去看看她近況如何。
皇帝不喜歡她,宮中也少有人提起,萬婕妤帶着她來興師問罪時她才被再次提起,良妃将之接到身邊撫養後才正式回歸衆人視線。
嚴圓圓自認不是個苛刻的人,從前系統要她做各類任務刷奸妃線時都沒幹過什麽栽贓陷害傷天害理的事,卻是半點想不通這孩子為何如此針對她。皇帝進來時她還坐在那兒發呆,帝妃神情嚴肅,旁邊侍奉的宮人皆縮着頭大氣不敢出。皇帝索性讓他們都退下,她這才發現他的到來:“臣妾給陛下請安。陛下怎麽過來了?”
他将她的手一握,就勢在她身邊落座:“吓着了?”
嚴圓圓雙目微怔:“……太醫看過了,皇兒并無大礙,方才還在哼哼要去外頭玩呢。”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指間的溫度有些發涼,他眉頭一蹙:“朕問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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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陰天,外頭方才下過一場雪。小林子領着人在外頭清掃,不時傳來樹幹搖晃雪花撲簌簌落到地上的聲音。面前的男子眼睛黑黑的,他眉毛上似乎還有水痕,大抵是一路趕得太急,李福安也沒照顧住。她想拿帕子給他按按額上的水痕,卻被他捉住手指頭不得答案不罷休,微微嘆了口氣,到底有些惘然:“……我不明白她為何要這樣做。”
扪心自問,整個皇宮裏她最對得住的就是皇後,雖然對方做皇後時她是最讨人厭的寵妃,對方要打臉她也會還手,但她從來沒有主動動手對付她。就連當初皇後去世的事情她也是第二日才知曉的,與宮中流傳是她做了手腳的半點不一樣。
他掌心溫熱,裹着她的手指幫她取暖,卻并不回答她的問題:“朕說過讓你離她遠些。”
嚴圓圓看了他一眼,他臉上并沒有怒意,只是平鋪直敘地敘述。從前他說這話時她膽小不敢問理由,這時情緒不穩,忍不住問了句:“陛下不能告訴我原因麽?”
“……”皇帝動作一頓,純黑如墨的眸子自她身上一掃,她頓時又如以往很多次般覺得自己問了不該問的。恰此時小胖子不願意喝太醫開的安神湯在內殿鬧了起來,她連忙起身安撫,便也順理成章忘了這一茬。
桂嬷嬷第二日回禀此事,只查到是個負責茶水的小宮女一時愣神出的岔子。她自然不信,便将那人交給李福安,之後回憶此事依舊覺得奇怪。
淑安公主人小能忍,之前縮在萬婕妤身後時竟半點沒露出別的情緒,這些日子才開始蠢蠢欲動。在此之前連系統都沒提示過她有什麽不對,究竟是她藏得太好,還是近來有人刻意挑撥,才令她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釋放出這般惡意?
皇帝一貫冷靜自持,這時卻做出一副不耐煩參與這些彎彎繞繞的模樣,二話不說便将她禁足一月抄寫女誡,理由是“性格毛躁修身養性”。
良妃一頭霧水想求情,但因臨近年關陛下國事繁忙,她不敢去禦書房,到靈溪宮尋了幾次都沒見着面。
那日的事情被皇帝按下不發沒傳出去,嚴圓圓被她哭訴幾次很是無奈,卻也不會傻到幫着要害自己兒子的人說話。她不好去查,于是一面糾結個中緣由,一面好奇皇帝這般看着清冷實則悶騷的性子,為何對淑安公主便如何容忍不下?沒過幾日,卻忽然聽見德妃再次染病的消息。
德妃從前專心禮佛,從未傳出身子不好的事情,今年卻連續大病兩次。這次來得氣勢洶洶,宮中許多妃嫔都去看過。嚴圓圓上回與她鬧了不愉快,卻也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便撿了個人少的日子上門拜訪。
德妃住的是榮樂宮,前後栽着歲寒三友,偏殿亦無低位妃嫔,十分幽靜。嚴圓圓入宮六年多,來的次數屈指可數,見到對方時險些認不出來。她這一病十分兇險,太醫救了幾天,如今也還在将養。如今面色蒼白骨瘦伶仃,消瘦得像張白紙,卻強撐着坐在窗邊,她來時依舊望着外頭出神。
嚴圓圓腳下一頓,領她進來的宮女暖星忙不疊上前,一面關窗掖被,一面輕聲埋怨另幾個小宮女沒有照顧好娘娘。榻上女子被她半哄半勸地重新躺下也不生氣,略帶茫然的目光慢慢地挪到嚴圓圓身上,叫她不由皺了皺眉,方回過神微微一笑:“你來了呀。”
似是已經等了許久般。
她們上次見面時才不歡而散,她語氣中的熟稔又是從何而來?嚴圓圓有些莫名,幹巴巴地說:“德妃生了病,本宮自是要來看你。這幾日感覺如何?聽太醫說你是夜間受了寒,怎還坐在窗邊?再受涼就不好了。”
對方唇邊浮着些許笑意,越發像是一朵正在走向衰敗的白菊。她掩唇輕咳幾聲,目光卻很溫和:“我的身子自己清楚,多過一天是一天,不必多想以後。娘娘福澤恩厚,倒是應該好好珍惜。”
嚴圓圓吃了一驚,“太醫說你多休養些時日便能恢複,無端說這些喪氣話做什麽?前些日子不是還很有精神麽?”
頓了頓又想起從前的事情,又激她,“難道德妃之前同本宮說的那些都不作數了?”
從前見她是個冰美人,從外貌到性子無一不是冰雕出來般的剔透冷淡。此刻盡管唇邊勾着,眼中卻一片死寂,也不管旁邊都有誰,只道:“娘娘不必說這些,反正我活着出不去,死了總歸是能出去的。”
“……娘娘!”她未說話,旁邊伺候的暖星已紅了眼,“您這又是何必……”
旁邊幾個宮娥亦神色哀戚,只有榻上的德妃一臉淡然。她們視線來去很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官司,嚴圓圓眉頭緊鎖有些莫名,德妃也不解釋,一徑看着她道:“我聽說前些日子,淑安公主因為娘娘被禁足了。貴妃娘娘是否十分好奇為何陛下對公主如此冷漠?”
她絲毫不在意其他宮人是何表情。嚴圓圓目光微動,對方似乎已經對她的想法了然于心,不等她回答便道:“若是本宮能告訴娘娘答案,作為交換,貴妃娘娘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比起上回,此事對貴妃來說的确只是舉手之勞,礙不了什麽事。娘娘意下如何?”
“……”
她擡眼去看,德妃神色平靜目光清明,她下巴尖尖,頰上已經沒了血色。
從前見她時雖不愛理人高不可攀,卻不至于如此,嚴圓圓聯想至她反複說要出宮的言論,心頭隐有猜測又不敢确定,猶豫片刻後,看着這般瘦弱不堪的德妃狠不下心,抿抿唇道:“願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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