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好奇

馬車裏的姑娘的确面熟。

第二日杜府就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送了禮品過來,以謝嚴小将軍救命之恩。

且不論對方一個嬌滴滴的官家小姐為何會乘着馬車出現在人潮擁擠的集市上,頂着一身馬血的嚴頌卿先是差點将娘吓出病,随後便被親爹提刀打馬追了半裏路。聽見這消息的謝清瑜笑得打跌,反倒追問起另外那個也算救他一命的姑娘是何許人物。如此女中豪傑不能深交,實在可惜。

嚴小将軍表示:……呵呵。

實話是當時情形急轉直下太過驚險,他平生頭一回經歷被個姑娘搭救,後還因滿身馬血将人吓暈。骁勇善戰的嚴小将軍都蒙圈了,故而壓根沒看清對方模樣,那人便拱手告辭了。

京中消息傳得飛快,臨近年關更甚平時,此等八卦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散播開來,不多時陛下都不禁在早朝時玩笑問他“感覺如何”。

自來繼承親爹志向本領,從未在武力上吃過虧的嚴頌卿被人問了多回,打落牙齒往肚裏吞,杜家卻找着由頭便開始頻頻示好。當日之事衆人都看在眼中,杜懷薇剛把簾子掀起來與他道謝便被吓暈,她身邊侍女也受了傷。

她身邊的小厮不敢輕易挪動,便回府報信。而他不欲同對方扯上關系,交代下人看守想一走了之。只是杜府小厮卻怕有登徒子過來沾手,旁觀群衆也紛紛表示:公子既救了人便該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看熱鬧不嫌事大圍着這裏不放,他沒有辦法才略站了片刻。

這事說起來也坦蕩得很,杜懷薇始終在馬車中未叫他人瞧見,嚴杜兩家交好,他二人又曾有那麽一樁娃娃親,從前也不是沒見過面。

嚴頌卿自認自己作風坦蕩毫無陰私,且追根究底當時救她一命的應當是那來歷不明的女子才是。可杜府卻好似巴不得将這事廣而告之好叫他幹脆認下一般,禮品送了一波又一波,沒過幾日,“愛女心切”的杜大人一家便遞了帖子上門,要當面感謝一番。

好似兩家從前撕破臉的龌龊事都沒發生過似的。

自認臉皮不及對方厚,嚴頌卿二話不說直接躲進了宮。

宮中耳目通明,嚴圓圓自然也知道了這個消息。兄妹見面,哥哥剛把娘親的敦敦教誨照本宣科背了一遍,端起茶潤嗓,她便忍不住好奇心問:“那姑娘長得如何?”

”……“他差點嗆住,迎上她饒有興趣的目光,頓時連頭發絲上都寫滿了不高興,“微臣不知!”

臣個蛋啦臣,嚴圓圓很不滿意這個回答,懷裏的兒子也不滿地哼了一聲,胖手拍拍他的膝蓋,神情十分威嚴,“人家都救了你一命,你連樣貌都沒看清,今後若是遇見了如何報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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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頌卿如今最怕聽見“報恩”“救命”兩個詞,聞言冷嗤一聲半點不買賬:“我一個大男人,縱使沒有她出手也能逃脫,馬車裏那個才是應該找她報恩的人才是。天天尋着咱們家一日三餐地跑,還以為沒人知道他們打什麽心思,看着就叫人生厭!”

“喲,瞧這架勢,說得好似從前爹娘和我要找人算賬時死活拽住不許我們動手的那人不是自己一樣。啧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要是想脫離他們的糾纏,我倒是有個法子,不過你肯定不願意做。”

他立時炸毛,先硬邦邦地蹦出一句“我才不怕你激将”,過了半響,摸摸下巴又憋不住:“……什麽法子?”

給個骨頭就跳着咬。嚴圓圓瞥了他眼微微一笑:“這還不簡單,立時找個姑娘成親呀。我看那個救你的便很不錯。你二人一個能打一個武功好,未來生個小侄子小侄女也定然可以繼承你們夫妻的優點,一舉兩得豈不妙哉?”

“……”

嚴頌卿木着臉二話不說告退走了。

走出去幾步還聽見妹子的笑聲,他在心中憤憤不平:如此不含蓄不溫婉的笑容陛下竟也不嫌棄她!

不嫌棄貴妃的皇帝恰好碰着了他。待他請安過後,還在琢磨如何不動聲色地讨好(劃掉)貴妃的天子并未立時讓他離開。見他方才才從靈溪宮出來,沉吟一瞬後忽道:“聽說前幾日嚴愛卿在京中救了一名險些被驚馬所傷的姑娘?還被一位執刀的姑娘救了?”

嚴小将軍心中預感頗為不好:“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皇上于是颔首:“若是看上了哪家姑娘,自可來找朕賜婚。”

“……”嚴頌卿心中百般滋味難以表述,此情此景也只好木着臉謝恩。

送走熱心腸的陛下後他默默地出了宮。打馬走了許久方想起自己忘了幫好兄弟在陛下面前說好話,然而轉念一想謝清瑜之前幸災樂禍的模樣,他又立刻息了這個念頭。

讓他再吃幾天苦頭也不錯,他這樣想着,目光一擡忽然望見不遠處的嚴府大門前站了個人,正同門房說話。

咦?

他一怔,方望了幾眼,那人就十分機警地回頭看。發覺是他雙目一亮,立刻三兩步跑過來,仰臉看着他展顏一笑,笑容如陽光一般燦爛奪目:“你叫嚴頌卿是吧?聽說你在找我,恰好我也在找你。師父說我上回救了你,你應該以身相許。我來得早了些,不過既然現在你回來了,那我們就成親吧。”

“……”什麽鬼?

嚴小将軍望着面前這張顏如舜華眸光璨璨的面容,又瞧見旁邊行人門房內容各異的驚詫目光,只覺心中有如生吞一只燒雞,叫他霎時間連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

嚴圓圓不知兄長出宮後發生了何時,他前腳剛走沒多久,皇帝便到了靈溪宮。

小胖子如今已經能夠自己坐起來,皇帝便開始逗着他爬。嚴圓圓在一旁笑眯眯,腦中卻在想另一碼事。

德妃定的日子很巧,恰在除夕前一日,也就是兩日後。嚴圓圓雖有一搭沒一搭地做着安排,但回想起來着實覺得自己太蠢。她何必為了一樁并不會影響自己現在生活的事情,轉而答應了這麽一件若是暴露,必定會牽連自己的事?

她這智商時高時低實在不适合宮鬥,這會兒越想越覺得後悔,心中七上八下十分忐忑,可瞄着老老實實在那兒帶孩子的皇帝又不知如何開口。

難道跟他說“你小老婆告訴我你帽子綠了女兒也不是親生的,然後她現在要我幫她創造機會見另外一個不明人物,說不定你的帽子會更綠”?

……不不她實在開不了口。

許是她眉毛皺得太過厲害,他像是發現了她的不妥,将兒子抱給嬷嬷帶下去休息,轉而望着她問:“出了何事?”

他全心全意望着誰時總讓人心口猛跳,嚴圓圓本就有些心虛,此刻無法拒絕這般專注的眼神,只好扯了兄長的婚事出來當借口。皇帝聽過不覺有異,略安慰了幾句外頭便有人來禀,說是淑安公主受了風寒燒得厲害,良妃娘娘想請陛下過去看看。

嚴圓圓既身為貴妃執掌後宮,碰上此事自然責無旁貸也跟了過去。

淑安公主本就生得弱小,一段時日不見再兼高燒,她一張瘦弱的小臉裹在被子裏,兩頰潮紅一片,越發顯得可憐。

據說她是為了早日抄完女誡讨父皇喜歡,故而這幾日偷着抄到半夜。但又因為身子瘦弱吹了夜風,才猛然間病成了這樣。太醫已經給她用了藥,無奈高燒一直不退且有昏迷,良妃對她也确有幾分真心,這時眼圈發紅雙目含淚地坐在床邊很是擔憂。嚴圓圓見狀想起了自家的胖兒子,不覺感同身受有些不忍。

她雖因着前事不喜淑安公主,卻也不希望對方因為這場風寒便夭折。只是礙着身份不好做什麽,故而問了幾句情況後便在一旁不語,任由良妃滿面淚痕地撲在皇帝身上求安慰,又被後者不動聲色地避開。

淑安公主非皇帝親生的事必定極少有人知曉,只是不知德妃是從哪裏聽來的。她不由自主開始觀察皇帝的一舉一動,從前未曾注意,此刻才發覺他的确十分不喜與人有身體接觸。而在望向床上燒得面色通紅的淑安公主時,他目中雖無波無瀾,卻也不見身為人父該有的擔心緊張。

和對待小胖子的表現半點都不相同。

嚴圓圓當然不會以為這是因為他重男輕女,這般表現聯系前文自然只有一個解釋——他果然也是知道的。

更有甚者,或許皇後懷孕之際他便知曉這件事了。

混淆皇室血脈是件大罪,皇後不可能不知曉。可皇帝本人又是本着什麽心理才放任自流,由得對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出這種事呢?

回憶起皇後當時“難産血崩”,她不覺将唇抿得越緊了。正在此時,也不知是藥力作用還是如何,昏睡許久的淑安公主居然醒了過來,那目光十分警惕,一眼便望見了正在床邊居高臨下望着她的皇帝。

良妃自然二話不說噓寒問暖詢問她的感受,而她目中充滿孺慕之情,牢牢盯着皇帝一人,怯生生地喚了一句:“父皇……父皇是來看兒臣的麽?兒臣……兒臣好歡喜……”

到底燒得厲害,她聲音有些嘶啞虛浮。臉上綻開一個小心翼翼的微笑,霧蒙蒙的大眼睛只望着他一人,語氣中滿是叫旁人為之動容的向往和歡喜。

嚴圓圓并未動作,只聽皇帝淡淡“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床上的淑安身上,卻并不見多少溫度:“好好養病,朕過幾日再來看你。良妃,淑安便交給你了。”

良妃微愣,“臣妾遵旨。”

皇帝離開的動作極快,榻上虛弱的小姑娘甚至不及反應。問候一句緊跟着陛下出門的嚴圓圓在接收到對方不忿的目光後,這才明白她對于自己的惡意都是來自哪裏。

只是她亦不能說些什麽,幹脆視而不見徑自走了。

這兒距離靈溪宮并不算遠,皇帝似是在等她,待她跟着過來後才繼續往外走。

昨日下過雪,臨近除夕天色越發冷了。他難得沒有上龍辇,腳步慢慢地走在前面,嚴圓圓忙跟了上去,其他人便識相地後退幾步,給帝妃二人留出了足夠的距離。

這一路上已被清理過,只是雪化後腳踩着仍舊有些滑。她努力穩住身體不摔跤,旁邊卻忽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指頭,随後就沒有放開。

兩人很少在大庭廣衆下如此親昵,嚴圓圓耳根微燙卻不言語。他掌心溫熱,被他握着的手掌連帶着暖和起來,那熱度好似能傳至心底。她腦中一團漿糊不知自己在想什麽,以至于對方忽而開口都未能及時反應過來:“你不好奇?”

她一怔,好奇什麽?

男人望了她一眼,重又別開視線。他鼻梁挺直眼睫濃密,側顏尤其好看。只那眸光落在地上猶如冰雪,隐隐透出幾分寒意:“朕對淑安如此冷淡,你難道真的不好奇麽?”

“……”

那語氣似乎別有深意,又仿佛置身随口問起。嚴圓圓心口如同揣了只小兔般跳得迅疾,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此刻應該作何反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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