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晚夜

“禍水,你叫什麽名字?”

陳淵兜轉着漆黑的眼珠子又把四周都勘察了遍,确認真的無人經過後,才仰頭看向比他足足高了小半個身子的謝宣。

他的面目肅然了許多,做足了“小大人”的架勢。

由陳元狩的弟弟來問出這個問題,謝宣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平複了幾秒心緒,形色不露于表地淡然答道:“我叫薛市。”

“你騙人!”陳淵毫不客氣地戳穿了他,“哥哥叫我去送信的時候,我早已問過了,薛府的少爺分明是個心智不全的傻子!”

陳淵所說的話雖然語調激動,卻刻意壓低了聲音,像是要為眼前故意隐瞞身份、欺騙了他哥哥的惡人掩他人耳目似的。

謝宣微抿薄唇,噤聲不語。

陳淵已然知曉真相,再多的解釋都成了徒勞。

既然如此,謝宣選擇默認。

“禍水。”得不到回應的陳淵伸出手,晃了晃謝宣的衣訣,急道,“你說話呀!”

謝宣思忖片刻,問道:“你沒告訴你哥哥我騙了他的事嗎?”

陳淵哼聲道:“哥哥當然是知道這件事的。”

謝宣又問,“何時知道的?”

“送完信的當天。”陳淵洋洋得意,挺了挺胸膛邀功道,“我說的!”

“那你哥哥……是怎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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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這麽小,有緣會再見的。”

陳淵說完,又扁着嘴憤憤不平地小聲嘟囔道,“所以我說你是狐貍精,一點也沒說錯。”

皇城這麽小,有緣會再見的。

這話說得很對。

他們二人今日在平天樓的會面,在謝宣看來,這不過是蓄謀已久的計劃,但在陳元狩看來,确實可以稱之為“有緣”。

“你帶着我來這裏,就是為了問我的名字?”

謝宣半蹲下身子與陳淵平視,烏黑的長發随着動作滑落肩頭。

陳淵點了點頭,又忽然搖了搖頭。

謝宣追問道:“還有何事?”

見對方想回避前一個問題,陳淵整張臉都沉了下來,相當不滿地撇嘴道,“先告訴我名字!”

“這個……”

對付一個七歲的小孩要不了多少心計,謝宣扮作冥思苦想的模樣,繼而半阖着雙眼微揚起唇角,話尾的狡黠之意畢露無疑。

“無可奉告。”

陳淵氣急不已,“你……!”

謝宣低笑道,“你若是不說,我便走了。”

“我、我說!”陳淵立馬繳械投降,手裏倏然又攥着了謝宣的衣角,生怕他真的走掉。

像是終于講到了重點,陳淵倔然的模樣破天荒地般變作了小心翼翼的試探,他緊握着謝宣的衣角,說出口的詢問細若蚊吶。

“你能給我哥哥寫信嗎?”

謝宣愣了愣,“可那封信裏沒有寫住址。”

陳淵聞言也是一愣,“你看到信了?”

謝宣點了點頭。

陳淵望向他的眼眸裏已然湧上了窘色,語氣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撓了撓後腦勺,低聲道:“我哥哥并不想讓你給他回信,但是……”

“但是你想讓我給他回信。”謝宣幫他補上了後半句。

謝宣問道:“為什麽?”

“我想讓我哥哥高興。”陳淵嗫嚅道,“我哥哥平日裏見到漂亮姑娘眼睛都帶不眨一下的,那日他提到你後,我第一次見他那麽高興。”

這話講得謝宣如在霧裏,他與陳元狩不過一面之緣,何來如此深刻的印象?

但陳淵的要求恰好正中他下懷,這種能與陳元狩随時保持聯絡的天大的好事,謝宣本來就求之不得。換言之,就算今日陳淵不與他說這些話,他也會想方設法托許琅打探陳元狩的消息。

謝宣笑問道:“你做的主,你哥會給我寫回信嗎?”

陳淵言之鑿鑿道:“當然!”

“不能直接來見他嗎?”

陳淵神色忽變,“我哥很忙的!”

“嗯。”謝宣道,“我知道。”

陳淵奇怪道:“你為什麽知道?”

謝宣伸手揉亂了陳淵的發頂,壞笑道:“猜的。”

等謝宣帶着一臉別扭的陳淵回到方才所坐的桌凳邊上,這才從陳元狩嘴裏知曉,許琅與賈卿言早已去客棧後院的馬廄拉了馬車,在客棧外等了他多時了。

謝宣在形式上與陳元狩作了舊交之間應作的表面功夫,說了句有緣再見,陳元狩卻沒應他。

等到他走出好幾步,才聽得陳元狩低沉的聲音從後頭傳來。

“無緣就不見了嗎?”

謝宣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又覺得這句話真切地落入了耳裏,他躊躇須臾又轉回目光,看向他落座過的那處桌凳。

陳元狩早已望向別處。

那副俊朗的面龐上神色如常,喜怒皆不形于色,眼下那道未痊愈的紅疤幫襯了這雙漆黑狼眼裏的淡漠與淩冽。

行出客棧不過兩步,許琅就匆匆迎了上來。

許琅一面引着謝宣走向馬車,一面怨念道:“你跟一個小孩到底有什麽可聊的?留我在外頭獨守空車,你當朋友當得也太不仗義了。”

謝宣笑了笑,“我與你一個三歲小孩不也有許多話可聊麽?”

許琅又氣結又無奈,“這話你還記得?”

謝宣疑惑道:“這不是許公子昨日才說過的話嗎?”

天色已經徹底黑了,街上的景象徹底變作了夜市,四處都是明亮的燭火,房屋的屋檐邊滿挂着燈籠用以照明。

拐了一處彎後,終于到達停放馬車的目的地。

賈卿言早已坐在馬車轅座上等候,他環着雙臂,閉了眼倚躺着車廂,正在閉目養神。

二人上了馬車後,許琅才應了謝宣方才的話。

“之前我不喜歡你,才總說些瞎話。”許琅凝聲解釋道,“我這人最愛亂說瞎話了,你萬萬不可當真。”

這話的言下之意,是叫謝宣別把那聲“狗皇帝”與無禮的指責放在心上,最好也忘了他昨日裏耍的那些嘴皮子功夫。

謝宣調笑道,“許公子說自己只想做廢物,也是不可當真的瞎話?”

許琅立馬接話,“這句不是瞎話。”

謝宣又問,“是什麽?”

許琅搖扇道:“是一生的理想。”

“要是實現不了呢?”

許琅聽樂了,“做廢物還不簡單?吃喝玩樂看美人,這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回皇宮的期間,為了排解無聊,許琅又與謝宣講了幾段民間廣為流傳的趣事,什麽書生遇白狐、俠士救美人、商官愛女下嫁,将各種在身為現代人的謝宣聽來格外俗套的橋段通通都說了個遍。

作為回報,謝宣同許琅講了幾個如今他還記得起來的進口故事,将其中的人物稱呼用對方能聽懂的方式換了一遍。

這些故事在許琅看來都十分新奇,他聽得頗為認真又興致勃勃。

許琅追問道:“你從哪聽來的這些故事?”

謝宣随口胡謅道:“都是些年幼時先皇在我榻邊說的睡前故事。”

“先皇還有這本事?”許琅驚奇道。

雖言語裏有着幾分不敬,但許琅的驚奇是情理之中。

在許多人看來,老皇帝就是一個殘暴瘋癫的帝王,年輕時弑父弑兄,後來又獨寵妖妃、殘暴無度,屬實是瘋子中的瘋子,瘋到這世上人人畏懼他,卻無人真心實意地敬愛他。

連他的子嗣也不例外。

到了皇宮門口,許琅先行告辭,說他要是再不回家,許大學士定然要賞他一頓毒打。

他退下後,特地囑托了賈卿言将謝宣送入皇宮。

謝宣這才從許琅口中知道,賈卿言一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賈二少爺對他無端的排斥有了合理的解釋。

賈卿言的哥哥原有機會入朝做官,前途大好之時,卻不慎摔落了馬車斷了腿,病急亂投醫,又叫愚醫施了些亂方,徹底把腿治廢了,也失掉了應有的大好前程。

商人重利不重情,賈大商人見大兒子成了治不好的廢人,這才有了賈卿言。

這點與謝宣有些相似,賈卿言的大哥也與他相差了許多歲數。

右手的傷時時刻刻提醒着賈卿言,他的親哥哥深刻且扭曲地憎恨着他。

活在父母贊譽裏的他無法憎恨那個終日把自己關在屋裏的大哥,不恨他,賈卿言就只能去恨決絕地拒絕了他哥哥入朝為官的朝廷。

身為朝廷如今的最大當家,賈卿言倘若只是不喜歡他,謝宣都要燒高香慶祝了,他更怕的是賈卿言不顧許琅的情分與莫大的後顧之憂,把他在皇宮裏就地解決了。

這道格外漫長的宮路上,謝宣格外地思念白枝雪。

“皇上。”賈卿言忽然在車簾外喚他。

在這夜黑風高、适合犯罪的晚上,身邊的潛在犯人終于說了第一句話。

謝宣輕呼出一口濁氣,凝聲問道:“何事?”

“缺車夫嗎?”

晚風輕拂過邊簾,隐約能看見賈卿言寬瘦的肩膀,他說了句沒頭沒尾的怪話,補上的後話也叫謝宣聽得雲裏霧裏。

“我随叫随到。”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各位追文的小天使!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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