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上山

不待謝宣再開口, 陳元狩緊接着道:“這座客棧後的兩裏外有座荒廢的矮山,半山腰有間用來求雨的神龍廟,我初來皇城時在那兒住過一陣子。”

他講話的腔調十分平淡, 面上還留有殘存的笑意, 好像絲毫不在乎自己曾經的窘境暴露在從幼至今都錦衣玉食、住在大宮殿的謝宣面前。

語罷,陳元狩的目光也緊鎖在了謝宣恍惚的面孔上,他出口詢問,語氣有些沉悶,“你想去嗎?”

謝宣驀然意識到,他面前這位仿佛時刻都會露出兇狠獠牙的大灰狼的的确确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陳元狩說這話時的嗓音聽來有些粗啞, 始終不敢與他正眼相對的謝宣這才遲一步瞧見了, 對方始終微閉起的雙眸裏若隐若現的細小淺淡的血絲,像是起碼有兩夜都沒有安然入眠過。

這對于現階段的陳元狩來說, 倒也并非什麽奇事。

盡管陳元狩已經逃離了在淮南城時窮追不舍的追殺,但對這座冰冷的皇城沒有絲毫歸屬感的他仍然不間斷地思考着, 思考着如何再次攻下被朝廷奪回的淮南城。

在心中反複咀嚼“淮南城”三字後,謝宣瞬時醐醍灌頂,這些天來的郁悶煩躁都在這一秒消解了大半。

陳元狩想得到的那些事物, 于如今事事被白枭之管束着的自己而言, 也未嘗不是一個有利可謀的轉機。倘若陳元狩能夠打退駐守淮南城的禁軍, 懷有奪權心思的白枭之定然比身為皇帝的謝宣更加焦躁。

想到這兒,謝宣擡眸對上了陳元狩的眼睛, 直坐在硬凳子上讓他的手腳略有些僵硬, 在不動聲色地掩下了心裏不安的情緒後,謝宣故作從容地應了話, “我都聽陳公子的。”

話音剛落, 謝宣微抿起唇角顯露一道極淺的淺笑, 托他早逝的母親的福,他長了張讨巧好看、引人生憐的漂亮臉蛋,笑起來就更讨人歡喜。

他要接近陳元狩,甚至幫助陳元狩。

這後半句話,曾是襄王謝知州做過的最虧本的買賣,他的虛情幫助只讓他得到了後半生的牢獄之災。

可謝宣覺得自己與謝知州不同,他只需陳元狩幫他一步,何況這一步,陳元狩本就必須要走上去。謝宣所想的,不過是想他将這一步走得更快些。

至少他足夠了解陳元狩,陳元狩卻還對他一知半解。

他并非不想做一個做事不愧于心的聖人,只是原書裏的謝宣已經告訴過他,只在皇宮裏心懷蒼生是救不了蒼生的,只能最終害苦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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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狩的話也第二次喚醒了謝宣對于原書算不上詳細的其中一段記憶,矮山上那座破爛的神廟,在皇城流亡的少年,這兩者之間建立了超脫天道的友誼。

在陳元狩正式坐上皇位之後,他還擴建了這座神廟,将它從被世人遺忘的角落裏拉了出來。

他能夠邀謝宣前去此地,甚至叫謝宣有些誠惶誠恐。

謝宣并不覺得他們二人的情義好到了這等地步,能讓陳元狩對一個不知名諱的同齡男子放下戒心。

但謝宣卻又知道,作為《通天》書中笑到最後的贏家,至少在陳元狩年少時,他的眼裏容不得半粒沙塵,他想殺一個人,就不可能磨磨蹭蹭留他在這世上多活哪怕一秒鐘。

就算陳元狩沒拿他當作朋友,也應當拿他當作了有趣的人看待。

當謝宣應完話後,陳元狩面不改色地垂眸道:“你是喜歡背的還是抱的?”

“什麽?”謝宣聽得摸不着頭腦。

他們行這一趟,莫非還要帶着東西去客棧後山?

等到察覺到對方的視線随着落下的話音緩緩挪轉到桌下後,謝宣才恍悟過來,他今日觸了好大的黴頭,爬牆時把左腳崴了,他剛才想事情想得過于入迷,半點也沒感覺到痛,老早将這件事抛在了腦後。

謝宣的心中覺得,陳元狩不過是想揶揄他,畢竟這樣的事,陳元狩早已幹過不下三次了。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更妄論三回以上。

謝宣不緊不慢地答道:“我喜歡扶的。”

陳元狩倒是沒回絕他的話,只低笑了兩聲,聽上去不像是嘲笑,但對方具體為何而笑,一心慶幸自己總算找回些主動權的謝宣完全忘記了去思考這個頗為簡單的問題。

離開皇都客棧時,來時升得極高的太陽已經被厚重的雲層覆蓋,蒙上了一層淺灰,大好的晴日有轉陰的跡象。

初秋的輕風吹過寬闊的石道,卷起了肉眼難見的細沙與兩三片落葉。

陳元狩照顧腿腳不便的謝宣,扶着他抄了條近道,那只生着許多劍繭的手隔了兩層細薄的衣料握着他的手腕,扶着他的人畢竟是陳元狩,謝宣雖被攙扶着,身體卻不自覺地往另一側微微傾斜。

這段路走得頗為沉默,謝宣不免又在心中胡思亂想些奇怪的比較,他想,明明同是習劍之人,為何賈卿言的左手手指上就不曾有這麽多的劍繭,難不成與習劍的方式有些關系?

最後謝宣得出了結論,陳元狩家境貧寒,自然不能與家纏萬貫的賈二公子相比較。

在陳元狩年幼時,除了練劍以外,必然時常還要幫家裏做些粗活累活,他手上的繭子也不見得全是與劍柄摩挲出來的。

在這條近道走到盡頭,一座觀着有些荒涼的矮山坐落在眼前,當謝宣低下視線,終歸明白了陳元狩方才的低笑是何意。

眼前的山如陳元狩對它的稱呼形同,完全算不上高,可通往這座矮山的一小段路徑,卻是由崎岖不平的石塊堆成的。

倘若唯有這一小段路徑叫如今半瘸着一條腿的謝宣為難,那他忍忍痛也就過去了,可極目遠眺後,在之後途徑是山路看着更加驚險。

身為半個瘸子的謝宣的臉色登時變得有些發白,別說他如今崴了腳,就是在平時,他活到如今,也沒爬過這麽陡峭的山路。

陳元狩還握着他的胳膊,在還沒轉回身時就開了口,“你喜歡背的還是抱的?”

謝宣悔悟道:“都不喜歡。”

片刻後,他又開了口,“如今反悔還來得及嗎?”

陳元狩明白他說的是答應自己來這個地方,稍作兩秒沉默後,順着話淡然應道:“來得及。”

他的一句随口玩笑竟得來陳元狩如此認真的回答,謝宣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神情。

陳元狩問話的方式實在太過奇怪,上來直接叫他做選擇題,還硬要在選擇題前加上“喜歡”兩個字,這世上,哪有一個正常男子會問另一個男子喜歡被背還是被抱的?

幸而謝宣最早之前給陳元狩的定義就是“不正常”,除了有股古怪的別扭之外,他心中也沒再湧上其他想法。

眼下,收回方才那句玩笑才是要緊事。

真到了二選一的時候,這道選擇題實際上十分好做。望着陳元狩半側着的寬瘦背影,謝宣斂眸道:“背的。”

話音剛落,陳元狩就正身在他身前半蹲了下來,後背的肩骨因這動作略微凸顯,他的脊梁骨很直,蹲下時,背部也依然筆直挺着。

謝宣沒想到對方說背就背,一點也不帶猶豫與含糊,他登時連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搭,卻不忘躊躇着低聲開口道:“……我可能有些沉。”

他的身高與陳元狩的身高也差不了多少,武功高和力氣大有時候完全是兩碼事。

陳元狩沉聲應道:“你沉不沉,也是背的人說了才算。”

聽到這話,謝宣就明白這茬是如何也躲不過了。

他猶豫着伸手輕搭上了陳元狩的肩膀,可還沒怎麽搭穩,陳元狩的手腕就猛然搭握住了謝宣的腿,突如其來的失重叫謝宣微微瞪大了雙眸。

他下意識去尋支撐點,雙手不自覺地圈上了對方的脖頸。

陳元狩像是嫌謝宣靠得還不夠穩固似的,在這之後還将他稍颠了一下。

再度襲來的失重感讓謝宣徹底放棄了默默想縮回手的舉動。

走過那程近路後,謝宣心中知道,陳元狩實際上真的不怎麽愛講話,更加讨厭說廢話。

于是這道山路上,又是一路無話。

盡管背着謝宣走山路,陳元狩的呼吸也依然十分平穩,謝宣沉着的心也稍放了下來,他是當真有些害怕對方背不動他,但如今看着陳元狩輕輕松松的模樣,他只覺得自己有些過于高估自己的重量了。

陳元狩好像有意放緩了步履,山路看着很陡,謝宣卻總覺得對方是背着他走一條平道似的,沒有讓他感到絲毫的颠簸感。

他們貼湊得太近了,謝宣的鼻腔處一路都萦繞着陳元狩身上的氣味,他分辨不出具體的味道,總覺得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風沙味,卻又好像是海風的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

我知道你們不會怪我這麽晚更第二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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