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認錯

“您興許是認錯人了, 我平日不常逛街市,來這間鑄劍鋪更是生平頭一遭。”謝宣放平了唇角弧度,語調故作平靜, 觀着神态自若。可實際上, 他的心頭早已因這話變得局促不安。

男子聽了這話,一側的眉頭連帶着他深陷在眼窩中緊閉的左眼動了動,他定神看了看謝宣的臉,幹裂的嘴唇細微翕動,像是在斟酌下文。

“你一個足不出戶的鐵匠,管得倒挺多。”陳元狩眼裏隐約顯着幾分戾氣, 語氣稍顯不善。他懷裏撲騰不停的小土狗瞪着黑眼珠發出嗚咽的聲音, 聽着頗為冤屈。

這奇怪的叫聲不間歇地響了好幾聲,謝宣出于好奇側頭看了一眼, 哪知這随意的轉頭,竟叫他的眼皮登時跳了兩跳。

方才還氣焰嚣張的小土狗, 此刻卻動也不敢動,還沒長全利牙的嘴被陳元狩用手強硬地掰了開來。

謝宣才看了兩秒,腳步比思慮更快一步, 當即走近了陳元狩身側, 握着他的手使了些力道移到了一旁。

“陳公子這是在做什麽?”

等這話質問出了口, 二人視線相接時,謝宣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什麽膽大包天的事。

陳元狩的面色微怔, 向來冷厲的狼眸裏因這道目光平添了三分無措意味。他的眸光流轉, 停在了搭握在他手背處的細膩白淨的手指之上。

不過短短一秒,手的主人即刻又急又怕地縮回了手。喁膝對方別過了頭, 纖長的眼睫略微動顫, 屋內燭火的黃光将方才在冷風裏凍得蒼白的皮膚映成了暖色, 任誰在此時看了這副模樣,都不免要有幾秒的失神。

懷裏的土狗趁着陳元狩手臂放松的功夫,登時跳進了謝宣懷裏。

這一跳來得毫無預兆,謝宣的胸口被它撞得吃痛,卻下意識将其圈抱在了懷中。

他擡手輕撫過小土狗的腦袋,這只剛忍受過酷刑的小土狗因這輕柔的動作放下心來,往謝宣懷裏放肆地鑽了鑽,全然沒了吠叫時的兇狠。

直到懷裏徹底沒了動靜與聲響,謝宣低頭一看,內心頓覺荒謬不已。

這小狗……竟然在他懷裏睡起覺來了?

自己好心救它脫離惡狼的掌控,它居然就放任救命恩人獨自面對接下來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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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宣擡了擡眸,被迫單獨與眼前的大灰狼眼神對峙。

陳元狩定神看了眼整個身子都倚在謝宣雙臂之中的小土狗,沉着眸不知思忖了些什麽,過了片刻解釋道:“我在看它牙長全了沒。”

“……為何?”謝宣沒能聽明白。

“野狗沒養熟前鬧脾氣咬人是常有的事,若是牙沒長全,那也就算了,但要是……”

謝宣看了眼懷裏人畜無害的小土狗,除了長得普通些,倒也挑不出什麽習性上的毛病。于是聽這話聽得就更荒謬,“陳公子還準備将它的牙拔了不成?”

“這只狗還不到兩個月大,就是長全了牙,也咬傷不了人。”男子已坐回矮凳上有一陣時間,在聽了片刻二人的無聊對話後,忽然冷不防地出了聲,“小公子嬌皮嫩肉,如果是會咬傷人的狗,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賣出去的。”

此話一出,那句“嬌皮嫩肉”雖聽得謝宣微微皺了皺眉頭,可這話倒像是為他的質問撐直了腰杆。

男子又道:“這位小公子可是皇城人?”

謝宣稍作怔愣,又點了點頭,“是。”

“那小公子可否認識一位姓許名琅的公子?”

在這鑄劍鋪聽到許琅的名字,着實讓謝宣怔愣了好一會兒,他的腦中空白一片,半晌才如實答道:“認識的。”

“我這鋪子裏有一把劍,是他三年前的佩劍。這把劍三年來一直置存在我這間小鋪子裏。前段時間我翻找其他物件時找出了這把劍,又将它重新鍛造了一次。”

男子髒亂不齊的劉海遮着雙眼,應話的語調照舊平淡如常,聽不出半點情緒與感情,“我與這位姓許的公子在前些年也稱得上是朋友。這段時日裏,我一直想尋機會把它送出去。但我實在不便外出,小公子能否幫我把劍帶過去?”

此事對于謝宣來說僅僅只是舉手之勞,他很快應允了男子的請求。

不過就男子所說的話而言,顯然是另一個向他直接傳達的信息叫他更為驚訝。

男子留意到謝宣面上的詫疑,出聲詢問道:“小公子可是還有什麽疑問想問?”

謝宣應道:“在我印象裏,許公子并非是習武之人。”

“确實是可惜了。”男子沒頭沒尾地說了句前話,沉默片刻才說出了下文,“他習劍的天賦可比賈家府邸上的二少爺要高得多。”

話音剛落,謝宣仿佛聽到了自己心裏一直以來的認知被這話轟炸開的聲音。

他與許琅前些天剛見過面,對方還為了放飛一只紙鳶在皇宮花園裏毫無形象地到處奔跑,他實在是無法将八面玲珑的許公子與習武這兩個字拼接在一起。

男子頭也不擡地伸手抹過鐵砧子上的鐵屑,指腹上頓時沾染了黑跡,他低着首在近側取了塊布帕,草草清理了鐵砧子上鍛鐵留下的殘局。

在謝宣以為他短時間內不會再言語時,男子忽然又用那把粗啞的嗓子低聲道:“不過若是論習武上的天分,在同輩人裏,應當任誰都比不了……”

話到此處,男子卻忽然間停頓了言語,與此同時,謝宣懷裏的小土狗的呼吸也愈漸沉重,應當是徹底睡熟了。

謝宣放輕了聲音緩緩問道:“比不了什麽?”

男子重新擡起頭,他蒼白幹癟的皮膚上長着醜陋的褶皺,臉上的刀疤把可怖彰顯得淋漓盡致。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二人身上,沉沉地開了口,“你身邊這位姓陳的小兄弟。”

又過了片刻功夫,在謝宣拿了那把被黑布條纏綁着劍鞘的長劍後,他終于是離開了這間窩藏在冷清的巷道地下的鑄劍鋪。

一出鋪門,陳元狩就拿過了謝宣手裏的劍,跟在他後頭緩步走着,等到行出石道回到地上的巷道,這一路上,陳元狩都不曾有過言語。

謝宣抱着那只熟睡的小土狗,因而把步伐也放得更緩慢了些。

到了巷道處時,天邊的顏色昏暗了許多,此處就更加顯得冷清簡陋,石柱旁的棕馬在見到陳元狩的那一刻時,不輕不重地嘶鳴了一聲。淺夜的清氣與鼻息糾纏不清,任何聲音在這無人的巷道中都響得一清二楚。

走近石柱後,陳元狩向着謝宣伸出了右手,目光有兩秒停在了他懷裏的土狗上。

因過往的經驗教訓,謝宣一下就明白了陳元狩的意思,可心裏難免浮上納悶。

對方此時還幫自己拿了劍,過會兒還要牽馬,如今卻還想着幫忙抱狗,莫非是背後多長了一只手嗎?

謝宣斟酌能夠果斷拒絕的言辭時保持了片刻的靜默,陳元狩與他一道沉默了須臾功夫。

下一秒,陳元狩微斂着雙眸,緩聲認真道:“我錯了。”

正思忖着應答的謝宣怔了怔,下意識出口問道:“為什麽?”

陳元狩應道:“因為你不高興了。”

謝宣搖了搖頭,解釋道:“陳公子說的如果是方才在鑄劍鋪裏的那件事,我并沒有不高興。”

書裏的瘋子男主角向他示弱道歉,這是書裏任何角色都不曾擁有過的待遇。謝宣卻覺不出半點愉悅,經歷這一天的一件接着一件的震撼後,就連應有的訝異都薄弱了些。這段時間接二連三發生的憤怒與苦悶之事,讓他待事的情感似乎又薄弱了些。

“不是。”陳元狩沉聲道,“我不是說這個。”

“那陳公子是為何事認錯?”

此話說來都膽戰心驚,謝宣難以想象他還有對着書裏的瘋子男主角理直氣壯地說着“趾高氣昂”之言的一天。

“我回來後,你好像變得更不高興了。”陳元狩背對着天邊漸現的淺月,目光定了位置,僅僅落在眼前,卻又好像望向了看不見的更遠的地方,“也許我不應當離開的。”

謝宣為這話難以置信了一會兒,回神時,勉強擠出了些許笑意,“陳公子今日為何這麽愛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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