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解剖室和綜合分析室的門為了交流案情方便都保持着敞開的狀态,明明是相隔如此之近的距離,一系包括監視官在內的五個人卻全部聚集在了芳川桔梗所處的綜合分析室裏。

沒有一個人希望看到解剖一具腐爛屍體的可怕場面,盡管青蛙臉的法醫再三強調只要穿好防護服站的遠一些不會有血液、組織碎片濺到身上,但仍舊沒有任何人敢于踏進那個地獄一般的房間半步。

在安全局刑事科工作的每個人都曾經被安排過在解剖室的實習觀摩課程,而這個課程似乎在他們的心裏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我死也不會再去看一眼的,我發誓。”結标淡希臉色發白的坐在沙發上,看起來又回憶起了不美好的過去。

土禦門元春翻閱着這裏主人随手丢在桌子上的時尚雜志說道:“看了那樣的場景接下來的一個月就只能吃素了喵。”

海原光貴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從臉上的表情來看也是一副勉強的模樣。

而一方通行則是霸占了遠離電腦屏幕光源的沙發,像動物一樣蜷縮在上面補眠。

“嗯……”

芳川桔梗坐在不斷發出嗡鳴聲的大功率計算機前,輕輕眯起眼睛凝視着屏幕上像水流一樣飛快變換着的一張張面孔,‘哔’的一聲電子音後,顯示‘無對比結果’的檢視窗口跳了出來,她困擾的搖了搖頭說:“DNA對比還是沒有結果呢。”

“會不會是出錯了?”上條當麻問道。

“我說你啊。”芳川桔梗的手指在鍵盤上敲了幾下,開始了第三次與數據庫內資料的DNA對比:“與其懷疑這臺機器有問題,還不如懷疑一下你們帶回來的屍體。”

“屍檢結果出來了。”說着這話的冥土追魂拿着屍檢報告單從門外走了進來,盡管已經脫下了防護服與醫用手套,但法醫的身上還是萦繞着一種仿佛剛從戰場上走下來的肅殺氣息。

與此同時,綜合分析室裏尚且意識清楚的幾個人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像被要求坐好的小學生一樣挺直了脊背。

面對着幾乎要把‘害怕’二字寫在臉上的一群年輕人,冥土追魂無奈的嘆了口氣,開始講述報告單上的內容:“屍檢的圖片我就不給你們看了。那麽直奔主題——你們在文京區帶回來的屍體,男性,年齡在四十五歲左右。角膜高度渾濁,屍僵完全緩解,屍體出現腐敗血管網,推測死亡時間是兩天前的八點到十點,死亡原因是被電流擊中引發的心髒驟停。”

“是意外?”上條當麻想起死者被彎曲四肢塞入下水通路的模樣後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如果是意外有什麽必要将死去的人丢入那種地方?”

“擊中他的并不是日常生活中接觸的高壓電。”冥土追魂繼續解釋道:“在死者背後有兩處電擊形成的燒傷,造成這種創口的無非是電擊器或者高壓電棍,雖然照常理來說這種東西并不會致人死亡,但非常不巧的是這位死者患有嚴重的心髒病,在被電擊後宿疾發作,如果在最初選擇叫救護車,被害者說不定還有活下來的機會,但襲擊者卻選擇了将人塞進下水通路。毫無疑問,這是起兇殺案。”

“但是——”芳川桔梗在此時插入了話題:“就算你們怎麽說,在數據庫內完全找不到與死者匹配的DNA。”

“對比生者嗎?”

冥土追魂的問題讓房間裏的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但他還是繼續說道:“給你們一個很有趣的小提示吧,解剖死者後我發現他這個人的身體相當不好,還有嚴重的營養不良,身上所穿的衣服磨損也相當嚴重。”

結合一下死者被發現的區域位于文京區的邊緣地帶,冥土追魂的話似乎并不是很難理解,在建立了完善的社會制度并且科技高度發展的日本,食用的食物可以經過精确的計算來保證攝入營養的均衡,先進的醫療技術也避免了大部分人為身體上的疾病所苦,理論上來說基本不存在‘身體狀況差’與‘營養不良’這種選項。

“是……廢棄區劃的游民?”芳川桔梗看着屏幕上跳出的錯誤視窗,若有所思的點頭:“這麽說來檢測不出也不是沒有道理了。”

“聽我說完。”冥土追魂擺了擺手:“死者的身體狀況是在最近一年內開始下滑的,而且即便如此,他的雙手保養的很好,并沒有從事體力勞動留下的痕跡。他身上所穿的衣服是很知名的品牌,我嘗試着搜索了一下,得到的結果是這些衣服是一年前推出的款式。”

上條當麻思索了許久,忽然恍然大悟的‘啊’了一聲。

身體的近況、并沒有從事過體力勞動和穿着屬于知名品牌的衣服說明死者原本并非廢棄區劃的游民,并且有極大的可能性曾經也是社會中的一份子,但芳川桔梗的搜索卻沒有任何結果,也就是說死者的戶籍如今已經不在安全局的資料庫中,而人口數據的消除需要達到兩種條件的其中之一:

一是個體死亡,二是為了防止本應被控制的罪犯躲避攝像頭生活,超過六個月未被攝像頭捕捉到的居民将會被強制消除數據庫內的資料,在一切靠先進科技運行的東京內,失去身份代表着一切社會活動機能的中止,變成無身份、無工作、無經濟來源的‘黑戶’。

這名在文京區被發現的死者很可能就屬于第二種情況。

“但是真的有可能存在放棄原本優渥生活跑到廢棄區劃最終卻被消除了戶籍的笨蛋家夥嗎?”土禦門元春懷疑的問道。

“別說美容院和商業街,連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都找不到的地方我可是死也不會去。當安全局的獵犬都比在那種地方渾渾噩噩的生活來得強。”結标淡希單手撐着臉頰說道。

“因為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吧。雖然換做是我也不會選擇在廢棄區劃生活。”海原光貴說。

“太依賴現代的技術也不見得是好事哩。”将報告書随手放在了堆滿時尚雜志的桌子上,冥土追魂搖頭嘆息着走出了綜合分析室。

“老年人似乎總是不願意相信科學技術啊喵。”等到包攬了‘刑事科七大怪談’的法醫慢慢走遠,土禦門元春才敢小聲的開起玩笑。

“因為對他們來說接受新鮮事物實在是很困難。”

上條當麻沒有打算參加自己執行官的閑聊,轉而對芳川桔梗說道:“那就對比一下近兩年被消除戶籍的人員數據庫,看看能不能确認死者身份。”

被指派了任務的芳川桔梗卻遲疑的看了男人一眼,像是不知道該不該這樣做一般猶豫了片刻,繼而在計算機上操作了起來。

這次的檢索連兩分鐘都沒有用上,在程序中不斷變化的信息停在了其中一頁。

屏幕上是一張标準的普通日本人面孔,令人在回想起那具陳列在解剖室裏全身腐爛的屍體時唏噓不已。

高田一成,48歲,原東京某電力公司職員,于八個月前戶籍檔案被消除。

男人的家屬信息上父母兩欄裏都寫有名字,卻标注上了已經去世,而配偶、兒女的欄目則是完全空白。

“沒有家人嗎……”上條當麻感到心情略有些沉重:“那查找一下這個人是否有關系比較好的同事或者朋友。”

這次的芳川桔梗卻并沒有再依他的指示行動。

“怎麽了?”上條當麻不解的問道。

“您在做什麽呢?監視官?”芳川桔梗的眼神好像面前的上條當麻才是完全不可理喻的那一個。

“做什麽、當然是查案子?”

“這件案子,有什麽繼續追查的必要嗎?”

芳川桔梗理所當然的語氣讓上條當麻一瞬間感到手腳發冷,但她仍在繼續說着:

“案件發生在廢棄區劃附近的區域,那裏的監控早就已經處于半停用的狀态,沒有任何錄像可供追查。沒有心理指數異常者,沒有嫌疑人,甚至兇犯可能是廢棄區劃随便哪個想吓唬一下別人的小混混。我們沒有理由去随意幹涉那裏的事情。就算我們有理由,也有辦法追查證據,這個連家人都沒有的游民,又有誰會在乎殺死他的嫌疑犯究竟是誰呢?”

上條當麻像是被停止了所有身體機能一般愣在了原地。

她衡量這起案件的标準并非是‘嚴重不嚴重’,而是‘有無必要’和‘是否有人在乎’。

每次事件順利解決後,受害者的家屬總會對上條當麻作出這樣的感謝:‘謝謝你救了我的兒子’‘謝謝您保護了我的妻子’‘謝謝您抓住了罪犯’。

劫後餘生,親人團聚的場面總是讓人不禁為之動容。

他們為自己重要的人的遭遇感到同情,并為兇手得到嚴懲和親人的平安歸來感到快樂。

因為這些是被在乎着的、被社會所接納、被周圍需要的人。

正是基于這個理由,警察認真工作,維持和平,抓捕罪犯。

為了這些被在乎的人,也為了在乎他們的人。

但是如果有一天,不幸罹難的是完全不被人需要、不被人在乎的人呢?

上條當麻僵硬地扭動脖頸,視線看向了已經關閉的解剖室的門。

安全局偶爾會聯合醫療機構在廢棄區劃內尋找因意外或疾病橫死街頭的屍體,帶回火葬場火化并妥善安放在公共墓地,這樣一方面可以杜絕因屍體腐爛而滋生出棘手的傳染病,另一方面也可以彰顯Sibyl系統的仁慈從而感化在外游蕩的游民重新回歸社會。

在安全局工作的上條當麻雖然并未直接參與進去,但多少也曾耳聞目睹過一些。

他過去并不贊同這樣明顯帶着功利性質的行為,卻也并不否認其中有一部分好的出發點。

然而就在此刻,上條當麻卻真真正正感受到了自己想法的愚蠢——

那些被帶回來的屍體,在火葬場的焚化爐裏被燒成一捧輕飄飄的灰燼,然後被裝在盒子裏,埋在一塊小小的墓碑下面。

沒有姓名、生卒年。

沒有人去過問他們因何死去,沒有人詢問他們曾遭遇什麽,沒有人為他們悲傷。

那其中有多少人死于暴力事件和蓄意謀殺?有多少兇手還大搖大擺的在街上行走?

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發問。

如果希望他們生活在平和的世界中為什麽不送去食物和資源?

如果擔心傳染病為什麽不給那些人送去治療的藥物?

如果只是想要将兇手繩之以法為什麽不追查到底?

上條當麻終于明白了那虛幻圖景一樣的錯覺是從何而來。

因為,所有的僞善者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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