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婆婆
小門小戶,也無甚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
範溪扒着飯,道:“今日給娘看病外加買棉被綿褥,已用去半兩多銀錢,家中只剩三十多文。”
範遠瞻吃飯的手一頓,擡起一雙堅定的眼眸,“莫憂,這事交與兄長們。”
範溪苦笑一聲,“大兄二兄三更睡下,五更起床,再這般忙累下去,身子怕要拖垮。”
一家人相顧無言。
他們現在累死累活掙那點銀錢,奈何鄉下地方無甚掙銀錢的法子,好不容易攢點,又入不敷出。
他們娘當年嫁時帶了十兩私房過來,後為他們爹升遷,早已經貼了出去,現在當真一窮二白,刮地三尺都搜不出銀錢來。
要是擱一般人家,到現在這境地,早已賣田賣地。可惜他們家非一般人家,田契地契都捏在他們祖母手裏,連房契亦在,想換點銀錢周轉亦不成。
範遠瞻看着範溪,故作輕松道:“溪兒寬心,我與你二哥還能幫人挑貨,還能抄書,總能掙着些銀錢。”
說是這麽說,範遠瞻範積蘊不過半大少年,能從什麽地方掙銀錢?
範溪沉默一會,說道:“家中事情總不能一味壓在大兄二兄身上,我想上山撿點菌子賣,娘這頭又不能沒人照看,我看請外婆過來照顧一段時間罷?”
“請外婆過來照看倒是可行,就怕舅舅他們不允。”
範溪擡眼看着他們,“怎麽會?舅母巴不得把外婆送過來,不用給外婆糧食。大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範溪也是想了好久才想出這麽個法子,他們娘需要人照顧,老勞煩隔壁溪娘也不是法子,哪怕溪娘算他們堂嫂。
家裏銀錢緊張,最好他們三個人都去掙錢,範溪知曉附近山上有幾個隐蔽的菌子窩,若去找,一天采二三十斤菌子不成問題,能換幾十銅板。
這銅板大用雖抵不上,掙兩副藥錢确實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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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遠瞻摸了摸範溪的腦袋,“溪娘,你還小,想什麽掙銀錢?”
“我不小。”範溪嚴肅道:“華不緒九歲為宰,胡年子十歲撐家,我已十歲,也該養家了。”
範遠瞻與範積蘊皆一陣心酸。
“我想上山采點菌子去賣,現下山上菌子那麽多,總有人願意吃口新鮮的,我也不求多,一天能換十個二十個銅板便差不離了。”
範遠瞻仍不同意,“不成,山上路滑,莫說你一個小娃娃,就算很多年輕婦人也不敢上山,若是在山上摔了怎麽辦?”
“不會的,大兄,我身手靈活得很,人又謹慎,不會摔着。”
範遠瞻仍不同意,“不成。”
範遠瞻說一不二,最是威嚴。
範溪去看範積蘊,軟軟哀求,“二兄,你們讓我去罷。”
範積蘊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他看着妹妹鮮妍的臉,心裏還有另一層隐憂。
他家溪兒年紀漸大,長相愈發出色,這長相莫說十裏八村,就算整個縣城也沒有哪個女兒家相貌比她更出色。
這般好的相貌,若放在大富大貴之家,家裏必定欣喜不已,放他們農家,卻說不好是禍是福。
範溪每日都用草汁之把臉染黃,看起來仍清秀悅目。
範遠瞻與範積蘊對妹妹皆不放心。
現下雖是太平盛世,時不時還是會有一些不好之事情發生。
尤其村裏閑漢多,若一不小心出了意外,兩人不敢深想。
範溪觑着兩位兄長的臉色,想了想,道:“我不一人去,我去找素娘她們跟我一道上山采菌子,她前兩天還與我說想吃菌子,正好我等可結伴。我再拉上村裏其他女娘,想必她們也願意上山采點菌子,摟點草回家。”
範遠瞻聽她這麽說,面上的擔憂之色倒輕了些。
範溪見有戲,好說歹說,她兩位兄長總算應下,不過交代她不要去得太早回得太晚。
“我知,我會當心。”範溪乖巧應下,“大兄二兄莫擔憂。”
範積蘊吃着飯,忽然擡頭道:“家中情況已這般,要麽我也不讀了罷,我也去鎮上看看有什麽活幹,多掙幾個銀錢。”
讀書忒費銀錢,又到月末,下月的筆墨費還無着落,幹脆便別讀了,幫人抄書也好,算賬也罷,多少能賺一筆。
範遠瞻與範溪皆吃了一驚,範積蘊沒看兄長與妹妹的臉色,垂眸道:“我已十五,該幫家中分擔一二。”
他這話一出,家中兄妹兩個都極反對。
“不成。”
“二兄何必出此下策?!”
範遠瞻肅容,“眼看明春二月縣試,先前九十九步已走了,這剩下一步怎可功虧一篑?”
“無妨,夫子說我火候已足,縱使我不讀,明春考秀才亦不成問題。”範積蘊看看兄長,又看看妹妹,輕聲道:“我亦為人子,總不能什麽事都壓你們身上。大兄你今春便已放棄就學,溪兒尚小,亦出門掙錢,這種境況,縱使讓我繼續讀,我也無入學的心思。”
兄妹三人沉默一會。
範溪說道:“二兄此言差矣。你若能考中秀才,我等困境即便不說立減,也能緩解不少。”
範積蘊心意已決,“無礙,我能一邊做事一邊夜讀。”
範溪看了他好一會,最終忍不住道:“二兄你還未考取,即便去做事,也掙不來幾個銀錢,不如專心致志攻讀罷。若退學,你想做甚?”
“我聽聞沙村欲建族學,夫子願推舉我去試試。”
範溪:“村中小兒未曾學理,大多頑劣,二兄你若去,每日陷于學生中,必無法如現今這般專注于學業。我旁的不說,隔壁二位堂弟每日有多鬧騰你總該知曉,二位堂弟已如此令人頭疼,若變為十位、二十位,你當如何自處?”
範積蘊也知她這話現實,奈何心底總有不甘。他忍不住用手捶了下桌子,桌上碗筷被震起來,他壓低聲音怒吼,“難不成家裏你們這樣日益辛苦忙累,我便躲到學堂中去?”
“二兄你不是還在抄書掙錢麽?”範溪嘆一聲,“一旦你考取秀才,縱使去當夫子,坐館也比旁人多得幾個銀錢。再者,你才華出衆,若考舉為凜生,一年就有六兩凜銀,外加糧米若幹,豈不比坐館實在?”
範遠瞻嘆道:“我們一家本有兩個讀書人,我自身讀書無甚天賦,現已放棄,難不成你也要放棄?我家這脈難道讓小婦庶子出頭?”
範積蘊長籲一口氣,不再說了。
用過晚飯,兄妹三人端湯藥給他們娘親。
安娘子聽到動靜,吃力地睜開眼,借着昏黃的油燈望向兄妹三人。
“娘!您醒了?”範溪驚喜,用飯前他們過來看,她娘還昏迷不醒。
“溪兒。”安娘子目光柔和,看向兒女,虛弱卻清晰地叫了出來,“遠瞻,積蘊。”
範遠瞻扶她坐起來,倚靠在牆上,“娘,您現在可好些了?”
“好多了。”安娘子蒼白着臉笑笑。
範溪分明見她撐在身側的手臂在抖。
“娘,您先喝藥,再用點粥罷?”
“哎。”安娘子沒拒絕。
範遠瞻給她喂湯藥,範積蘊輕輕按摩她的雙腿。
安娘子看着三個兒女,眸子裏全是滿足。她精神不濟,勉強喝完一碗湯藥并小半碗粥,又昏睡過去了。
第二日一早,兄妹三人起床。
範溪匆匆洗漱完,看過她娘後,走進廚房熬藥煮粥,她今日要出門采菌子。
範積蘊借着剛亮的天光,繼續幫人抄書。範遠瞻則去隔壁村接外祖母去了。
他們外祖父家當年在十裏八村都挺有名氣。
外祖父姓曾,是位秀才,秋闱過幾次,奈何始終差點運道。後來他死心,幹脆在家閉門教書,最終也掙出一番家業。
若非天不假年,他英年早逝,範溪幾人也不至于落到這地步。
外祖父子息不旺,最終只生了一子一女。
兒子腦袋不怎麽靈光,沒繼承他老人家衣缽,歷經幾次變故後,家中又敗落下去,現今他外祖家只是普通農戶。
範溪舅舅人還算孝順,只太過懼內。舅母為人小氣,家裏又有個兒子讀書,家裏日子過得很艱苦。
鍋裏雜糧飯即将炊熟之時,範遠瞻帶着外祖母回來了
範溪聽見外面的聲音,趕忙出去看。
“婆婆。”範溪叫了一聲。
院子裏頭發花白的老人家聞言擡頭眯眼看,見外孫女兒站在走廊下,身上圍裙還未來得及接下,趕忙上前兩步。
“溪兒。”老人家抹了把淚,又上前去用粗糙的手指摸摸外孫女的臉蛋,心肝都疼了,眼淚又淌出來,“我的安娘啊,怎麽這麽沒年紀就生了這樣的大病?苦了我的溪兒了。”
範溪忙扶着她進裏屋坐下,“婆婆,您莫哭,都熬過來了。”
她外祖母年歲也不算大,現年不過五十多,只不過過度操勞,整個人看起來又幹又瘦,十分矮小,比範溪高不了多少。
外祖母伸手吸了下鼻子,“你娘可好些了。”
“好多了。娘在裏面,已經緩過來了。婆婆您幫我們照看幾日。”
“自家人有甚好客氣的。”外祖母坐不住,忙站起來,邁着腿兒往裏走,“我去瞧瞧你娘。”
範溪跟在後頭,見她大兄手中提着一個大包裹,不由朝他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範遠瞻注意到她的目光,悄聲道:“婆婆帶的。”
範溪接過包裹提進去收拾,等打開一瞧,發現裏面不僅有一包米,還有兩刀臘肉,不禁吃了一驚,“怎麽還有肉過來?”
範遠瞻搖搖頭表示不知,範溪嘆口氣,“我們家這情形,婆婆帶了那麽多東西,舅母心中豈不會有意見?別到時候婆婆回去的時候家裏又得吵起來。
外祖母已經去看過女兒,見女兒安睡着,沒打擾,又悄然退出來,沒想到一出來便聽見外孫女兒這話。
她見外孫女兒這小大人的模樣,心中既心酸又欣慰,伸出枯瘦的胳膊摟外孫女的肩,嘆道:“你舅舅也知道,放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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