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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剛過,江城的半空飄着迷蒙薄霧,一整天見不着陽光,高聳入雲的寫字樓壓得人恹恹的。

今天是正月初七,員工們還沒從假期的安逸中抽離過來,工區充斥着唉聲嘆氣,哈欠聲像奏樂似的沒停歇過,打瞌睡的腦袋此起彼伏。

紀璇的辦公桌角落放着一小盆吊蘭,假期沒人管,葉子都蔫黃了。今早她澆了些水,已經初見生機。

打了幾個電話回訪去年的項目,這天也幾乎做沒成什麽事,快下班的時候,她把明天的工作內容寫在便簽上。

跟了她一個月的實習生安尋湊過來,盯着她寫完一行,表情瞬間垮下來:“明天就要開始跑工地?”

紀璇“嗯”了聲。

“我的姐,大過年的咱能休息休息嗎?”

“年已經過完了。”紀璇筆下繼續,好幾個項目名稱躍然紙上,哪一個都不省事,“工人上工不盯着,出了岔子怎麽跟甲方交代?剛放完假,別人也都和你一樣想法,麻痹大意,最容易出事。”

安尋被她說服,把便簽拿過去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清泉居,壯壯火鍋,麻辣老家……怎麽去年我們全做的餐飲啊?這年頭開餐飲的人這麽多……”安尋啧了聲,手指彈了彈便簽,幫她貼在電腦屏幕上,“姐,我第一次見到你這麽大人,寫字還一筆一劃的。”

紀璇站起來穿外套,玩笑似的看她一眼:“你是想說像小學生?”

話脫口而出,冷不防地,跟記憶裏某道聲音重合。

仿佛正有人拿筆敲着她後腦勺,少年戲谑的語氣隔着時空隧道裏模糊的光影,聽不真切。

“校花同學,高中了,你怎麽寫字還一筆一劃的?”

“現在小學生都會連筆了。”

回憶像開閘洩洪似的往腦子裏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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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九年,是她生命裏最兵荒馬亂的一年,但所有的兵荒馬亂只有她自己知道。

“讓我先按呗兄弟——”

“不行,我急着接女朋友呢。”

工區門口的吵鬧聲把她拉回現實。

臨近下班時間,打卡機前排好了隊,最首的兩個男員工搶得面紅耳赤。

不知道誰笑了一聲:“劉哥,讓小池先打吧,人家好不容易脫單,今天情人節別造孽啊。”

後面的同事都跟着笑起來,起哄的起哄,吹口哨的吹口哨。如今等着打卡下班的閑人和當年放學前早早準備沖出教室的調皮學生有着同樣的快樂和激情。

紀璇腦子轉了好大一個彎,才反應過來——今天是情人節。

母親對于這種節日總比她敏感,紀璇還沒走出工區,就收到王女士發來的微信:【今天情人節哦,你怎麽過?】

紀璇有種想裝死的沖動,把手機摁滅幾秒鐘,想起王女士有可能甩給她的奪命連環call,又長舒了一口氣,解鎖手機回過去兩個字:【瞎過。】

王女士緊接着發語音過來:“快找個男朋友吧,不然每次過節別人都成雙成對,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多可憐?”

超過十個字,王女士就不愛打字了,雖然紀璇明确表示過她不喜歡語音。

就算別人發來語音,她一般也是打字回。

【我不覺得可憐啊,我自由。】

王女士:【那你不可能一輩子自由。】

【我看你老了怎麽辦。】

紀璇:【老了就去死呗。】

王女士:【你死家裏屍體臭了都沒人發現。】

紀璇看着手機屏幕笑出聲,進電梯時不小心撞到一名同事,連忙說抱歉,站到角落去敲字:【我死都死了,還管那麽多。】

【臭了我自己也不知道。】

王女士:【歪理一大堆,懶得跟你說。】

幾秒後,王女士又發過來一條語音:“你上次說簽什麽器官捐獻,我覺得不太靠譜啊,聽說有人着急需要器官會查到你地址,然後去幹壞事的。我說你還是別指望這些亂七八糟的了,正正經經結個婚,生個孩子給你養老。”

紀璇把手機舉起來,破例回語音:“那誰當了我孩子可真倒黴。”

說完便不想再回。

紀璇收起手機,沒過多久便走出寫字樓。天有些冷,她把毛呢大衣的領子往中間攏,遮住半截脖子,另半截在冷風中瑟縮,肩膀忍不住聳起來,抵抗這種刺骨的寒意。

她想,今天那些成雙成對的情侶所感受到的室外氣溫也不可能超過攝氏三度,哪怕牽手和擁抱所傳遞的體溫,最終也要還給對方。

可她不禁也想起記憶中那一瞬間短暫的碰觸,十七歲少年的掌心像外婆給她的暖手爐一樣滾燙。是軟的,嫩的,縱使骨節輪廓帶着侵略性,卻也還是年輕的觸感。

年輕真好啊。

路過風情街街口時,她被熱鬧吸引了進去。

頭頂串燈打造出的星河,像是把天上的繁星摘下來戴在頭上。兩旁商鋪鱗次栉比,顧客進進出出,總是男女一對,相互依偎甜蜜說笑。

人多的店鋪讓人不想進去,紀璇停在風情街拐角一家不起眼的花店,名字叫“春繁”,木雕的招牌,綴着永生花。

老板是個年輕女人,穿着白色高領毛衣,穿梭在那些紅的黃的綠的粉的中間,有種清冷和聖潔感。

柳葉彎眉,随着她笑起的眼睛透出幾分恬淡溫柔:“您好,想要什麽花?”

紀璇看了眼視野最近處的玫瑰,挪開,又去看別的。

老板問:“是送給誰的?”

紀璇:“我自己。”

“郁金香你喜歡嗎?”

“可以。”她不挑,湊近聞了聞味,點頭,“就這個吧。”

“要幾支?”老板取來包裝工具。

紀璇想了一下:“七支。”

粉色郁金香被潔白的包裝紙包起來,綻開青綠的葉子,綴上一些滿天星和小雛菊,老板調整着花朵布局,好奇地問:“為什麽是七支啊?”

紀璇笑了笑:“七是我的幸運數。”

紀璇信這個,也不信。

就像有人信佛,有人信自己,但佛和自己其實都不可信。然而人總要信奉點什麽,來慰藉心底一些不可能的願望。

飛機在江城夜晚的上空盤旋許久才落地,滑行帶來的颠簸讓長途跋涉的旅客困意都消減了大半。

秦肆沒急着解安全帶,先把手機開機,給陳烈發了條微信報平安。

今晚省籃球隊特訓,陳教練沒法親自來接他,又怕他路上出岔子,從上飛機前就千叮咛萬囑咐,隔空投過去一張機場地圖。這些年江城變化大,陳烈擔心他一個二十五歲的成年男人在随處可見路标的機場迷路。

秦肆雖然沒迷路,等行李還是費了番功夫,人太多,都在傳送帶前面擠着。江城人急性子,愛擁擠,愛較勁,這點他當年就知道,所以不緊不慢地在旁邊等。

男人身材清瘦,灰色毛呢大衣襯得他格外高挑挺拔,原本一米八幾的個子,目測竟能有一米九。

裏面穿一件低領白色針織衫,和外套同色系略深的休閑褲,沒有戴飾品,連手腕上也是幹幹淨淨。

一雙淡漠桃花眼漫不經心地掃向行李傳送帶前擁擠的人們,比電視明星還要精致的臉龐,孤絕淡定的神色,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亮成一道遺世而獨立的風景。

有女孩紅着臉上去要微信,秦肆把手機放下,神色淺淡地勾了下唇:“不好意思。”

像是看着那人,眼裏又沒那人,誰也不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但拒絕的意味很明顯。

女孩讪讪地離開,秦肆見傳送帶前人少了大半,才重新走過去,拿下自己的行李箱。

情人節的機場随處可見久別重逢的膩歪情侶,可當走出到達口,暴露在正月初七中部平原的氣溫裏,熱鬧頃刻間被凜冽的寒風吹散。

叫的車還沒有來,秦肆看了眼手機,記下車牌號,目光輕掃,落向柱子邊一個抱着花籃的女孩。

女孩約莫十八九歲,頂多二十出頭,身上的衣服很單薄,臉被凍得通紅,紅裏發紫,視覺都能感受到的僵硬。

航站樓裏有暖氣,但沒票進不去,她身後那根大柱子只能擋擋風,擋不住嚴寒的氣溫。這個季節的風也不講道理,說不準從哪個方向吹來。

女孩的臉凍得跟她懷裏那些玫瑰花一樣紅。

秦肆走過去,從花籃裏抽出一支,低聲問:“怎麽賣?”

小姑娘嗓音發抖:“兩塊錢一支,都是新鮮的,今天下午才摘的。”

花瓣上帶着水珠,花香裏夾雜着草木清新的香氣,讓人能聯想到這些花剛從花圃的根莖上被采摘下來的模樣。

秦肆拿出錢包,挫敗地發現裏面一張張都是美元,複而擡眼問小姑娘,眉心微皺:“能掃碼嗎?”

在國外不怎麽用電子支付,這還是陳烈幫他弄的,說回國後會需要。

“可以。”小姑娘聲音軟軟細細的,從兜裏摸出一張打印的二維碼,“這是我弟弟的,你轉過去給我看一眼就好。”

秦肆掃完碼給她看,轉賬的數字令小姑娘微微一怔。

男人眉眼稍擡,淡然解釋道:“我要七支。”

作者有話說:

感謝耐心等待的寶子們!我開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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