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秦肆約她在一家中餐廳。

所有合作過的甲方中,除了偶爾會有人事先詢問她口味,秦肆是唯一一個直接帶她吃中餐的。

是記得她的口味還是巧合,無從得知。畢竟一個在國外待過許多年的人或許也會懷念祖國的美食。

筆電太重,紀璇去時帶了紙質版PPT。

秦肆已經先到了,黑色西裝,打着領帶,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茍。

紀璇還能想起他十六七歲時敞着校服外套,單手插兜站在教室窗外看她的樣子,頰側漾起梨渦,眼裏光芒璀璨,是屬于少年的恣意和朝氣。想起他在球場上奔跑時洋溢的自信。

然而那一切似乎都難以再從這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身上感受到。

神游到一半,聽見男人磁沉的嗓音:“紀老師請坐。”

這裏是中式裝修,他坐在一把梨木雕花椅子裏,端起茶壺為她倒了一杯茶。

見紀璇坐下後猶豫,解釋道:“菊花茶,不會影響睡眠。”

紀璇接過他倒的茶,抿唇笑了一下:“謝謝。”

坐下後她打算聊一下方案,邊拿文件邊說:“秦總,根據您的要求我有一個初步方案……”

“不急。”秦肆淡淡地接過話,看了眼正端着餐盤往這邊走的服務員,“我餓了,吃完再聊方案。”

紀璇放下文件:“好。”

服務員把菜擺在桌上,三菜一湯,分量兩個人吃剛剛好,還全是紀璇喜歡的。

她在網上查了這家消費,不低,擺盤也精致得像人均上千的餐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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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肆沒說是他請客還是AA,以他的習慣應該會主動請客,紀璇看着面前這一盤盤金貴的菜,腦子裏開始盤算如果把AA那份錢轉給他,自己需要吃多少天土才能完成這個月的存錢指标。

沒有家底背景能依靠,紀璇現在最大的願望是給自己存出一套小房子的首付,在江城有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把每個月交房租變成每個月還房貸。

在如今這個社會上,有房貸可還似乎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

吃飯時紀璇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她和秦肆之間能聊些什麽,是把他當成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同學來問候,還是僅僅當做甲方老板。

以往和甲方見面,總是對方問得多,問什麽她答什麽,第一次遇到他這種沉默如金,難以捉摸的。

但他會用公筷給她夾喜歡的蝦肉和土豆餅,會給她盛湯,添茶,紀璇說了不下五次謝謝。

直到他輕聲發問:“這些年過得好嗎?”

這似乎是他們作為久別重逢的老同學的第一次對話。開始得輕描淡寫,令她有短暫的不知所措。

因為太過突然,紀璇愣了一下,随後很快地牽起唇角:“挺好的。”

秦肆道:“沒想到你做了設計師。”

紀璇“嗯”了一聲,說:“我也沒想到。”

秦肆夾菜的手頓了頓,嘴角勾起:“想不到你自己還是我?”

紀璇答道:“你。”

她清楚地記得當年他站在操場中央,在她說出理想的大學時意氣風發地告訴她,他會一直打球,進省隊,進國家隊,将來要把冠軍的榮譽披在身上,寫在國旗上。

時隔多年,紀璇望着他,用溫和的目光表示疑問,他卻只是毫不在意地撇開視線,忽略掉她目光裏的意味:“紀老師吃好了,我們就聊一下方案吧。”

紀璇不動聲色地扯了扯唇:“好。”

服務員收掉餐具,端上來兩份飯後茶點,紀璇把PPT放在桌面上,打開。

“紀老師PPT做得不錯。”秦肆評價道。

“秦總叫我名字就行。”紀璇道出心底別扭的感覺,“這樣有點奇怪。”

“好。”他望着她,眼底一瞬間燦若繁星,“紀璇。”

嗓音也像是從久遠的記憶中飄來,帶着層模糊的光芒,把人困在其中,雲裏霧裏。

紀璇稍愣了下,即刻回神:“那我們開始吧,秦總。”

“好。”秦肆目光落回PPT上,“空間效果我沒什麽大的意見,你的布局很合理,不過這幾個地方的圖案我覺得需要斟酌一下。沒有說你不好的意思,我只是有我自己的喜好。”

“沒關系,您的意見很重要。”紀璇在PPT上做了标記,“後續我會聯系平面設計師,這些您想換的,都可以換。”

“另外,品牌文化這方面,我希望有更特別的觀點。”秦肆從桌上推過去一份文件,“這些或許可以作為參考,麻煩你花點時間看看。”

紀璇翻開,同時驚愕了下:“好。”

詢問的目光看過去時,秦肆雙手交握擱在桌沿上,點頭:“是我自己寫的。營銷效果固然重要,但虛假的東西終不能長久,比起天馬行空的吹噓,我更傾向于真實。”

頓了頓,繼續道:“這裏面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比較雜亂,我不擅提煉總結,這是你的專長。”

手裏的文件保底能有七八張紙,的确寫得雜亂,但也很樸實,紀璇突然覺得這幾張紙有些沉甸甸。

她作文寫得好,高中時的作文經常被老師複印分給各班當例文誦讀,後來秦肆跟她混熟了,總拿着自己狗屁不通的作文去找她。

“校花同學,幫忙指導一下。”

紀璇懶得理他,他就會纏她很久。那時候的少年還不懂什麽叫适可而止,認定的事情只會一腦門子往上撞,可如今誰不羨慕這種孤注一擲的勇氣?

她給他随手劃出十幾個錯別字,好幾個病句,像老師批改作業那樣滿紙紅色。

十七歲的秦肆望着作文紙上密密麻麻的紅色波浪線和圓圈,仿佛半點感受不到女孩的敷衍了事,笑得滿意又得意:“這麽厲害啊?真是你專長,以後作文都給你改了。”

太過熟悉的人不能久別重逢,總會因為對方一句毫無意義的話,而勾起心中相似的回憶,每一道聲音都清晰如昨。

可心底卻殘忍地知道,這一切毫無意義。

紀璇收起心思,繼續聽完他的意見,不知不覺已經九點了。

秦肆去買單時,紀璇偷看了一眼賬單,默默記下來數目,走出餐廳後用微信向他轉了一筆賬。

手機一響,秦肆下意識地打開屏幕,然後轉頭望向她,眼裏帶着疑惑。

紀璇緊接着低下眸,煞有介事地說:“公司規定,不能讓甲方請吃飯。”

秦肆沒收錢,把手機揣進兜裏。

“那就當是老同學請吧。”他輕聲道,“你住哪兒?”

紀璇先回答:“清江灣。”

還想繼續商量晚餐的錢,秦肆沒再給她機會:“送你回去,上車。”

車子就停在餐廳門口,他來得早,尋到個得天獨厚的好車位。這會兒新來的車已經停得歪七扭八,一輛輛見縫插針,有的被堵得嚴嚴實實,都不一定能出來。

這次紀璇坐在副駕,冷白色氛圍燈起初晃了下眼睛,很快便習慣了,是很低調的那種光線。

安尋說這是她的夢中情車,紀璇不懂車,不知道這是奔馳哪款,但外觀和內飾的質感也昭示着這車沒有大幾十萬應該下不來。

“GLC,五十萬。”像是聽見她心裏的話,駕駛座傳來男人磁沉的嗓音。

疑問得到解答,她心髒卻微微一沉。

那會兒秦肆喜歡大G,他爸有一次開着大G來學校接他,但也只有那一次。

他曾經跟紀璇說過,等畢業了他爸會給他買輛大G,到時候第一個就帶她兜風。

紀璇沒答應,那會兒她越發清晰地認識到兩人之間的差距。

是灰姑娘與王子的差距。

但現實不是童話,沒有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就像她曾經千萬次幻想自己被“親生父母”接走,卻也知道不可能發生。

從兩百萬到五十萬,紀璇不知道他們家經歷了什麽,當年聽說的也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傳言。

似乎他爸爸破産了,似乎有一場火災發生在錦繡南莊的別墅區,有人死了,有人被救出來。

而紀璇聽說這些的時候,秦肆已經消失無蹤。

然後一晃就是七年。

不知道老天對她究竟是善意還是殘忍,讓他們重新遇見,可又相見不如不見。

秦肆清俊的側臉被冷白的燈光勾勒出幾分涼意,雖然骨架長開了些,輪廓卻仿佛比七年前清減了些。

她目光移到他肩膀上,尺碼剛好的西裝,在他擡手握方向盤的時候肩膀下依舊空着一截,似乎并沒有被填滿。

其實看着不瘦,但七年前更健壯。

突然“咔噠”一聲,紀璇看見他解開安全帶,緩緩地朝這邊靠近,天靈蓋裏像有什麽東西被撞了一下,悶響。

發動機持續的噪音中,仿佛能聽見男人微沉的呼吸聲。

直到臉放大到她看不見其他任何東西,所有視野都被精致到完美的五官所占據,紀璇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在他的手伸向安全帶時,搶先拉下來。

“……不好意思,剛剛在想事情。”安全帶扣好,她有點不敢直視近在咫尺的這雙眼睛,過于璀璨和幽深,仿佛星光會燎原,把整個夜晚都點亮。

作者有話說:

來了來了,我終于滿血複活了。(其實困得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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