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一更)
想解釋說手機沒電了,可渾身就像被抽幹了力氣,只能軟軟地靠在他身上。
在依賴的人面前最難堅強,極致的疲憊很快将她席卷起來,墜入黑暗。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躺在床上,紀璇動了動身子,發現軟硬度不太習慣。
比租房裏的席夢思稍硬,比家裏的硬板床又稍軟一些。
睜開眼,入目是一片白色,床邊坐着秦肆,正用被子幫她把手蓋上。
她這才感覺到手背的痛意,嘤咛了聲。
秦肆發現她醒了,低聲道:“別動,當心滾針。”
和她之前見過的病房都不同,這裏只有一張床,空間也很寬敞。
秦肆幫她捂好手,擡頭看過來,溫聲問:“肚子還疼不疼?”
紀璇搖了搖頭,問:“你怎麽來了?江城的新項目怎麽辦?”
“都安排好了。”秦肆勾着唇,捋開她頰側亂發,“再說了,什麽新項目比你還重要?”
她失聯到手機關機後,他根本無暇去想那些,直接開車趕回來。剛剛醫生說她情況穩定,才出去打了幾通電話,安排好餘下的工作。
一整夜都沒怎麽合眼,擔心她突然醒來,更擔心她醒來後不舒服。
紀璇也發現了他眼下的烏青,鼻頭一酸:“你昨晚沒睡嗎?”
“睡了。”秦肆笑得輕松,“在你旁邊眯了會兒。”
“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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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璇還有好多話要問,卻被他溫柔打斷:“我沒事,別說我了,倒是你自己。”頓了頓,他沒再提昨晚的事:“叔叔阿姨在外面,要不要告訴他們你醒了?”
“不用了,我不想見——”紀璇煩躁地撇開眼,突然又想起來什麽,哽聲道,“算了,叫我媽進來吧。”
至于紀宏德,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這個男人。
秦肆出去叫了王女士,自己就在外面等着。
病房裏只有母女二人。
因為昨晚的事,王女士不好意思主動搭話。
直到紀璇開口,還帶着些別扭語氣:“你身體怎麽樣?吃得消嗎?”
王女士緊繃的神色終于松懈了,沖她和藹地笑起來:“沒事,之前去做過檢查的,要是有問題我也不會同意你爸再要個孩子。”
看女兒眉心還皺着,補充道:“你別忘了你媽這些年可沒耽誤鍛煉,身體棒着呢。”
酸意湧上來,紀璇吸了吸鼻子。
她知道王女士每天都在跳廣場舞,偶爾跟老姐妹出去旅個游,爬爬山,日子本來過得挺滋潤。
可這把年紀再生個孩子,原本的滋潤都會變成雞飛狗跳。
她不知道為什麽有人如此熱衷于生孩子,又如此執着于兒子。
不在乎伴侶的身體,也不管有沒有能力去撫養,更不管這個孩子以後會過着什麽樣的生活,甚至它本身想不想擁有這樣的父母,來到這樣一個世界。
對她來說,生孩子只有一個理由。
這個男人她很愛,想和他有更深的牽絆。這個人間也很美好,美好到想帶一個小朋友來看一看。
紀璇撇開眼,又一陣煩躁湧上來,也牽起小腹的墜痛。
見她忍不住皺起眉,王女士擔憂極了:“你沒事吧?醫生說你是生理期運動過度,還着涼吹風,又一大早開始沒吃飯,低血糖嚴重才暈過去的。”
說着說着,斂眉嘆了一聲:“都怪我,總是讓你操心。”
小時候是媽媽照顧她,後來紀璇懂事了,也比別的孩子早熟,很多時候她才是家裏掌握話語權的那個人。
紀宏德沒本事,啃老啃了一輩子,到老還要啃老婆,王女士又被感情麻痹,執迷不悟,她不免多操心一些。
紀璇扯了扯唇:“我操什麽心啊,你的事你自己都決定了。”
王女士握住她沒輸液的那只手,拍了拍:“是媽媽的錯,媽媽沒跟你商量,你不要生我氣了。”
紀璇吸了吸鼻子,壓下一陣淚意。
“璇璇,你知道的,媽媽沒有想生兒子,媽媽從來不因為你是女孩而嫌棄你。”怕她誤會,王女士極力解釋。
紀璇悶着聲:“我知道。”
媽媽是這個家裏最愛她的人,會為了她在店門口裝小木馬和搖搖車,會偷偷給她攢下大學學費,別的小朋友有的,媽媽寧願被奶奶數落,也都會給她。
媽媽是個傳統又軟弱的女人,所有的堅強和反抗,都是為了她這個女兒。
“這是你奶奶的遺願,你爸說我要不同意,他也可以去找別人生。”王女士低下頭,“我知道他說的是氣話,但我的确一時糊塗了,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沒辦法。”
紀璇咬牙切齒:“他就是個混蛋。”
“是我自作自受。”王女士扯了扯唇,苦笑,“但是璇璇,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就這麽一個男人,我已經跟他捆了快三十年,剩下的日子熬一熬也就過完了。”
“你們現在二十來歲的女孩兒,什麽都見過,什麽都懂,可我那時候就是傻乎乎地嫁了個人,然後傻乎乎地生了孩子,日子只能那麽傻乎乎地過。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自己做的決定,就是開了那家店。”
“多虧有那家店,我才能把你好好地養大,雖然沒大富大貴,也沒讓你受過窮。”
“我知道,你們現在的女孩兒有想法,對男人有這樣那樣的要求,甚至覺得自己不結婚也可以。但我們跟你們不一樣,我們從小接受的思想就是得找個男人嫁了,無論他是什麽樣的人,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不能有怨言。說白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都不能算個人。”
王女士笑着擡手抹了抹眼淚:“有時候我也羨慕你姑姑,羨慕許多像她那樣有勇氣逃出婚姻的女孩兒,雖然當初面對的是千夫所指,現在過得別提多潇灑。”
“其實這幾個月,媽也想通了。”王女士握住紀璇的手,閃着淚光看向她,“不管你跟小秦以後怎麽樣,會不會一直走下去,媽都不會再催你相親,也不催你跟他結婚。”
紀璇眼眶一熱,吸了吸鼻子。
“你們生在一個好時代,就該享受這個時代,現在的女孩兒有資格,有自由,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管你選擇什麽,那一定都是你最喜歡的。”王女士淚眼中帶着釋然,“終究是你們比我們更了解也更适應這個時代,我們沒資格,也沒能力再替你們做決定。”
眼眶裏湧出一串淚,紀璇帶着哭腔叫了一聲:“媽。”
時代進步了,就必定會抛棄一部分人。
而比起被抛棄,更悲哀的是自我放棄。
她坐起來,擁抱住王女士,一邊抽泣着一邊說:“我會在江城買房,然後把你接過去的。”
會讓她享福,會讓她看到外面的世界。
這個時代是屬于所有人的,沒有誰應該被抛棄。
王女士懷着孕,容易疲累,秦肆先把他們夫妻倆送回家休息,再回醫院照顧紀璇。
回醫院之前,在學校門口買了份牛肉飯。
原來的老板退休了,現在大廚是他兒子,炒出來的味道總算不鹹不淡。
紀璇嘗了一口,說和以前差不多。
VIP病房的床大,躺下兩個人綽綽有餘,能從窗戶裏看到香樟樹枝丫,和挂在樹梢上的月亮。
“秦肆。”紀璇躺在他懷裏看月亮,“你說為什麽小時候看月亮,是皎皎白玉盤,充滿各種美好的想象,可現在看到月亮,卻只能想到月球上的滿目瘡痍。”
知道她并不是在要回答,秦肆握住她的手,以沉默回應。
紀璇扯了扯唇,嗓音顯得空蕩蕩的:“小時候的月亮一定在嘲笑我們,這些孩子真傻,居然那麽想長大。”
“小時候有小時候的天真,可長大後也不算太差。”他低下頭,下巴擱在她頭頂上,朝她發心落下一個淺吻,“能和你這樣躺在一起,是我以前不曾想過的,以前更不敢幻想未來都有你的生活,長大固然會有痛苦,但未來也更有無限可能。”
紀璇忍不住彎起唇:“比如呢?”
秦肆将她摟得更緊,溫柔道:“比如,跟你結婚,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還會有孩子,男孩兒女孩兒都好,男孩兒長得像我,女孩兒長得像你,但性格一定要像你那麽乖,我小時候太讨厭了,現在想起來,我都會忍不住想揍我自己。”
“秦肆,你困不困?”她突然問。
秦肆微笑:“怎麽了?”
紀璇轉過身,黑暗裏望着他眼睛:“不困的話,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沒有等他回答,她知道他不會說不。
她在他懷裏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緩緩開口:
“有一個女孩兒,她從生下來就不被奶奶喜歡……”
作為女孩的悲哀,父母婚姻的不幸,從小目睹過那些因為婚姻而受苦,又被枷鎖困住只能在地獄煎熬的女人……
無數心酸往事,她藉着月光全講給他聽。
講着講着就困了,聲音也迷糊了:
“其實我有個姑姑,很早就離婚了,那時候離婚的人好少,鄰裏鄉親都說很難聽的閑話。離婚之後,奶奶不讓她過年回家,說離了婚的女兒過年回家不吉利。所以每次大年三十,姑姑一個人在招待所住。”
“後來,姑姑走了,再也沒回過家了。”
“那你也沒見過她了?”夜深人靜,秦肆悄聲問。
“嗯,十多年沒見過了。聽說早就改了名,再遇見,可能也不認識了吧。”她迷迷糊糊地,似乎快要睡着,“秦肆。”
男人低下頭,唇貼在她額頭:“嗯?”
紀璇往他懷裏拱了拱,收緊抱着他腰的手臂:“你不許走。”
秦肆低頭望向懷中,看着她難得乖順柔弱的模樣,濃墨般的眼中閃過一抹晶瑩。
“我不走。”他嗓音很輕,卻無比鄭重。
“我就在你身邊,永遠不會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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