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乖崽

吳國梁神色木然地坐在縫紉機前,機械地進行着重複的縫紉工作。偶爾他負責縫的牛仔褲的邊線歪了斜了,他也不會像其他的犯人那樣懊惱可惜,反而就只是那樣任由它就歪着斜着。這樣的牛仔褲最後可能會是不合格的産品需要重做或者扣監獄裏的工分,但是這又如何呢?

吳國梁臉上沒有表情,他妻離子散、母親也沒了。不管是他待在哪裏,他都是家裏的罪人,都是一個人人厭惡的殺人犯,沒有人會在意他的死活,所以他在哪裏、做什麽、又有什麽區別。

吳國梁還在消極怠工,負責看守他們這一隊服刑人員的獄警很有些無奈。他們最怕的就是這種對外界和自身毫無希望的犯人,不同于那些有親戚朋友或者還有自己的事業、想法的服刑人員會積極的工作改造努力減刑,這種沒有任何人探望、自己也毫無意志的犯人很容易就會産生各種心理疾病,有些心理素質差的會自閉或者抑郁,而更有一些人把自己的失敗和錯誤都變為憤怒,成為監獄裏不服管教的刺頭,給看管造成很大的麻煩。

周獄警看着吳國梁,就覺得這個人搞不好最後也會走上那樣的路。據他所知這個人是因為打架鬥毆而致人死亡的,雖然也算是過失殺人,但本身打架鬥毆的行為就是不對的,所以最後給判了十年。其實這個吳國梁現在也不過是三十六七歲的樣子,如果努力在監獄中服刑并且争取減刑,出來的時候也就四十三四的樣子,還是可以重新再好好生活的。但看吳國梁的現在的樣子,周獄警覺得,這個人怕是要廢了。

很多沒有什麽希望和謀生技能的犯人在出獄以後很容易“二進宮”,他想,他已經看透了吳國梁的一生。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通訊器響了起來。在聽了幾分鐘之後,周獄警臉上露出了幾分驚訝的表情。

“好的,我知道了。我這就帶他去。”

然後周獄警走到了吳國梁的旁邊,伸手敲了敲他的工桌,在吳國梁沒什麽精神地看過來的時候道:“你跟我去準備一下,你兒子來探望你了。”

吳國梁的表情有那麽一瞬間的空白。

仿佛很長時間、實際卻是在幾秒之後,吳國梁震驚的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那站起來的力度太大把他後面坐着的高凳子都給帶倒,發出了一聲巨響。

可吳國梁卻管不了那麽多了,他粗糙的雙手緊緊的抓着周獄警的胳膊,眼圈泛紅,連聲音都抖得厲害:“周、周哥,你說什麽?誰、誰來看我了?”

周獄警看他那瞬間就有了人氣兒的樣子,忍不住心中一嘆,“你沒聽錯。你兒子來了。快點跟我走吧,你們只有半個小時的見面時間。而且,過了這次,你就要再等一個月了。”

吳國梁胡亂的點頭,迅速收拾好自己工桌上的東西。“好的好的,走吧走吧。不、不能讓我兒子等太久,啊,周哥,我能去先洗個臉嗎?我這樣子太不好看了,我……”

他說到一半看到周獄警那了然一切的眼神,突然就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哽咽出聲:“周哥……我沒想到我家小子還願意來看我,我真沒臉見他。”

周獄警拍了拍吳國梁的肩膀:“行啦,走吧。既然他願意來了,那有什麽話、不管是道歉的也好、關心的也好,都好好去跟他說吧。不管怎麽樣,你進來一個多月了,總算等到他來了。”

吳國梁深吸一口氣,狠狠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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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這個時候,吳憂繃着小臉坐在探視室的凳子上,盯着眼前的透明玻璃一言不發。

在探視室裏監督的獄警看着這個小少年心裏還有點感嘆,這孩子自己一個人來探監,心理素質也是挺好。不過能夠淪落到只有一個半大的孩子過來探監的地步,那個犯人的家估計也散的差不多了。可見,人在做事之前,總應該三思而行的。

吱嘎一聲,探視室裏側的鐵門被打開了,吳憂的雙眼瞬間盯了過去。直接就和吳國梁那帶着忐忑和激動的眼睛對上。

相比大人的激動不能自已,孩子卻冷靜的過分。

吳國梁直接隔着玻璃就喊了一聲兒子。

即便玻璃是隔音的,但吳憂還是明白他爸爸在喊他的小名,憂憂。

吳憂抿了抿嘴,他的眼神下意識的往左看,看到金大哥就坐在探視玻璃窗臺上,對着他微笑:【人都來這裏了,你還慫什麽?有什麽想說的想抱怨的甚至是想要罵的你都可以說。就算他是你老子,但他做錯了事,你也可以說。】

吳憂才抿着嘴,伸手拿起了窗臺上的電話話筒。

吳國梁見吳憂拿起了話筒,他也迅速拿起窗臺上的電話,并且在電話裏又喊了一聲“憂憂”,之後就聲音有些哽咽地道:“憂憂,對不起。”

吳憂看着對面有将近兩個月都沒見到的、曾經是他的天的男人,發現他瘦了很多、原本濃密的黑發現在也染上了許多霜白。他看着自己的眼神裏帶着喜悅和愧疚,還有出事之後,他很少能夠從他人那裏得到的關愛。

吳憂的眼圈也紅了起來。

“你知道錯了嗎?打架是不對的。”

吳國梁在他對面使勁點頭:“爸爸錯了。爸爸以後再也不打架了!對不起,爸爸沒能照顧好你。”

吳憂的聲音裏帶着斥責和怨恨:“你最對不起的是奶奶。奶奶臨走的時候還難過沒能見到你最後一面,還讓我來看你。”

“可是我不想來。因為你讓別人氣死了奶奶,我不想來看你。”

吳國梁再也忍不住嚎啕起來:“是我對不起媽!是我的錯啊!我不是東西!我沒給她養老送終,還讓她和你被人欺負!是我錯了,我錯了啊嗚嗚!”

吳憂看着當着他面嚎啕大哭的父親,最終淚流滿面。然後,他決定把別人之前欺負他、罵他殺人犯的事情咽進肚子裏,不和這個已經懊悔的快要死去的男人說了。

那邊的周獄警想要上前安撫一下吳國梁崩潰的情緒,雖然吳國梁這将近兩個月一直壓抑着情緒發洩出來也好,但一直哭嚎還在他兒子面前,也不太好。而且,探視的時間就只有半個小時,現在已經過了快十分鐘了。

周獄警想要給吳國梁遞紙巾的時候,他就看到對面的那個有些嚴肅瘦削的少年從背包裏開始拿東西。他掏出了一個陶瓷的小罐、一個塑料袋包着的衣服、還有一疊紙?

吳憂敲了敲玻璃,那邊吳國梁還在滿心懊悔和難過,聽到聲音擡眼的時候他就看到了對面窗臺上的三樣東西。他直接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鼻涕。雖然心中還是痛苦,但他終于想起了他是父親,不能在兒子面前太過脆弱。他還要跟兒子說,家裏還有他藏的私房錢。

不過,他看到窗臺上的東西有些不明白:“憂憂,這些是?”

吳憂看着他,抿抿唇指着那個小瓷罐:“這是我自己做的腌蘿蔔條。奶奶和……走了之後,家裏就我自己,我沒錢,但還想繼續上學,就找到了一本破舊的菜譜,照着菜譜做了這個腌菜。我運氣好,腌菜我可以每天賣二百多塊錢。”

吳國梁看着那一個小罐子,臉上的表情驚訝又有些驕傲。

吳憂又指了指那套保暖內衣:“快過年了,天氣冷。我用掙的錢買的保暖內衣給你穿。雖然你做錯了事,但是你還是我爸,你要在裏面好好改錯……也保護好身體,不要生病。”

吳國梁又開始捂着自己的嘴,只紅着眼點頭。

最後,吳憂把手指在那疊卷子上。

“這是我期末考試的卷子。我考了班裏第三名,年級第……十一。我拿卷子來給你看看。”

相比知道吳憂可以自己掙錢照顧自己、以及吳憂還關心在意他這個沒用的父親這兩點,吳國梁在聽到最後一點的時候,那雙眼睛裏陡然綻放出的喜悅讓人看了都有些心酸。他雙眼直直地盯着那數學120分滿分的卷子,只知道點頭,嘴裏一個勁兒的重複着:“好!真好!兒子你真厲害!你比爸爸強……嗚……我、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吳國梁擔心沒了奶奶、跑了媽的兒子沒了家人之後自己一個人生活會吃不飽穿不暖,還會遭人嫌棄。擔心吳憂因為周圍生活和環境的大變而憎恨、厭惡他這個父親以及周圍的一切。他更擔心因為那憎恨和厭惡,他原本乖巧活潑的兒子會變成一個堕落的、沒有任何前途的人,所以,當他看到吳憂竟然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好好學習的時候,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對上天的感激之情。

感謝上天,感謝那漫天神佛,能夠讓他的兒子在這樣逆境之中還有一顆堅強上進的心。

之後,吳國梁跟兒子說了他藏在沙發墊子裏面的五百塊錢私房錢、說了讓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太累不要吃得太少、他還跟吳憂保證自己一定會在監獄裏好好服刑努力改正錯誤争取減刑,他會努力主動申請加班,這樣每個月還能多掙點工分,可以用工分換成錢給吳憂。

吳憂聽着爸爸的道歉、關心、和決心。終于在探視的最後,給他的爸爸露出了一個很淺的笑容。

雖然他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原諒這個人,但,他是他的爸爸啊。有爸爸的感覺,總會讓他更堅強和溫暖一些。

吳國梁最後是抹着眼淚一步三回頭地被周獄警帶走的。他抱着那保暖衣和小罐兒就像抱着什麽千金難求的寶貝似的。臨走的時候他還不忘對着玻璃外的兒子喊:

“有什麽困難就去找你大伯和大姑。你欠他們的錢,我出來會還的!”

可惜這句話沒有通過話筒,吳憂是聽不到的。

但金山卻十分好心地傳遞給了吳憂。然後點評:【你爸可真傻。靠你大伯和大姑,你怕是要去喝西北風了。還是跟着你金大哥我好啊。】

吳憂小少年收起了自己的卷子,禮貌的對着那個看着他的年輕獄警鞠了個躬說了謝謝,等走出了監獄之後。他看着已經升空的暖暖的太陽。點頭。

“嗯。”

他要感謝那個未來的自己,讓自己能夠在這個時候,遇到金大哥和嬴先生。

他完全不敢去想,沒有了他們的自己,現在會是怎樣的一幅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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