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砂時計01

? “這是……”黑衣少年稍顯驚訝，藍色的眼眸映出了一片燦爛到淫靡的燈火。

“吉原。”說話的女孩留着到耳廓的短發，她抿唇，笑意卻沒透到眼底－－漆漆的黑色水澤下只有非人的冷漠。女孩語調很輕快：“這次的工作就在這裏哦，是位太夫請求夜鬥殺了她的客人。”她伸臂指向大路畔的一間揚屋，足下一點，淩空虛踏，瑩白雙袖迎風舞動，在半空微微偏轉頭回望少年。她半張臉為夜色籠罩，微弱天光灑落的唇畔浮現出清淺而狡黠的笑意。

黑衣少年揚了頭看着女孩，雙目眯了眯，仍然立在土堤外。

女孩在大門左側的見返柳最頂端立定，眉尖一簇：“夜鬥？”

柳條微拂，武士、町人自樹下穿行而過，有人興致盎然，有人臉色怏怏，卻無人留意樹桠高處的身影。

名喚夜鬥的少年一垂目，轉瞬間出現在女孩身側，他說話的聲音略有些低沉：“緋，那位太夫為什麽要殺了客人？”

緋笑容不改：“夜鬥以前沒有問過這種問題呢。”頓了頓，“去當面問太夫吧。”

夜鬥一颔首，在紅紙燈籠的儀仗中幾個起落，最終駐足于那間揚屋的屋檐。他昂起下颚看向混沌的多雲的天空，忽明忽暗的光影跳躍在側臉，始終沒能讓深海般湛藍的眼眸有一絲波動。

“緋器。”

語畢，他已然出現在了重重屏風和門扉後的一間屋宇內，手中多了一把白鞘刀。這間以名貴擺件和華美彩綢裝飾的香閨中有兩個人，女人發鬓微散，插了半頭流光溢彩的笄和大栉，烏黑的另半邊秀發纏繞着探進略敞的衣襟，重彩華服和雪白肌膚在暗紅燈光下愈顯得魅惑，只一個側影便讓人知道這便是吉原的太夫。

夜鬥的注意力卻不在太夫身上，他冷靜地打量驚駭之下蜷縮在角落的男人，一身鎖襦袢，應當是武士。燈籠的紅光浮在夜鬥藍眸的表面，掩飾去了他真正的心緒：“就是他？”

太夫恭敬地以額點地，回答的語聲輕柔而堅定：“是的，感謝您來實現妾身的願望，夜鬥神大人。”

也就在此時，那客人終于反應過來，張口呼喊：“救、救命－－”

雪光一閃而逝，廊外的燈籠搖晃起來，深淺交錯的光影裏有更為黏稠的紅色在地上、在門紙上暈染成花朵。

太夫直起身，神情複雜地向她曾經的恩客看了一眼，再次朝着夜鬥拜下去。

緋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夜鬥身後，臉上仍舊是莫測而甜美的笑。夜鬥抿抿唇，緩聲問：“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妾身自當從命。”于是她一邊以白膩的手指拆卸下發間的釵環，一邊以平靜得近乎可怕的語調講述了她，吉野彌，的故事。

吉野彌本是武士家的女兒，因為生活拮據而被家人賣到游廊。彌最終成為了吉原這座象牙塔頂端的太夫，中間的辛苦努力她只字未提。她說起的是去年花魁道的往事：一個卑微的石匠學徒，因為人群中的一眼而沉醉，努力工作攢下錢款只為再見太夫一面。其實這點微末的財産根本無法擔負求見花魁的開銷，但彌仍然暗中接見了他。兩日之後，這個少年被發現死在家中。

說到這裏，彌勾起唇，笑得嘲諷而悲哀：“說是自殺，可是妾身很清楚，是這位，吉田武藏大人的手筆。吉原的太夫表面上有資格挑選客人，可只要對方有足夠的權勢和財力，妾身又怎麽去拒絕？更不要說左右他們的行為了。妾身說到底不過是籠中鳥罷了，不過，”她露出粲然的真心微笑，“妾身如今算是解脫了。”

夜鬥沉默地審視吉野彌，忽然別過頭去：“走。”語畢同來時一般瞬息消失。

緋立在原地沒有動，吉野彌披散着頭發看向她：“您是能理解妾身的，不是嗎？”

短發女孩意味不明地微笑，鞠了個躬，轉身施然而去。

不久。

深夜的吉原突然喧鬧起來，并不是客人拌嘴的嘩聲，是尖叫和呼喊。

外裳都沒穿整齊的客人匆忙地結伴從見返柳側離去，口中低聲議論着：“太夫自殺了，房間裏的客人也死了……”

柳枝之上的夜鬥聞言，瞳仁一縮，他看向緋：女孩半是狡黠半是無辜地笑着。

“你知道會這樣？”

“我是神器，只追随夜鬥的使命，不會插手人類的命運。這是吉野彌自己的選擇哦。” 緋回答的語氣仍然輕巧，她坐在枝頭，一手支着下巴，袖子滑落下來，露出一個個紅色的文字。

夜鬥的視線落在這些文字上，唇線緊了緊。

“诶？夜鬥不相信我？這些名字可都是為了夜鬥存在的，只有這樣，夜鬥才能變得更強大。”緋伸出手捧住夜鬥的臉，雙眸漆黑而空洞，“今天的夜鬥很奇怪。”

“不……”夜鬥頓了頓，“只是覺得，這樣的工作，真的會給人帶來幸福嗎？我……真的是應人的願望而生的嗎？”

“神明是沒有善惡之分的。幸福，也是由人類自身決定的。但是，夜鬥認為什麽是幸福？”

夜鬥沒有回答，轉頭看向了吉原的紅色燈火。

很久之後，夜鬥的幸福，是和一個叫一歧日和的少女、一個叫雪音的神器一起快樂地活下去。

雖然那是很久之後的事，但映照着吉原的這片天空，已然見證無形的、巨大的砂時計開始倒數，倒數既定的結局：

即便懷着想讓父親大人快樂的心情，夜鬥總有一天會厭倦于禍津神的身份，厭惡帶來災禍的自己，将過去掩埋。

而緋，已然是過去的夜鬥的一部分，是肉中刺，是骨中血，無從分離，無可否認，只能被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