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海棠

轉眼到了九月十五,皇帝九月二十回宮,還剩五天,先前想着的事情就得提上來,尚食局果真叫了底下的小宮女,讓一人做一道點心,甜鹹随意,花樣不限,能做出來就是好的。

謝忘之原來也是一頭霧水,回去想了想,明白了。

論手藝,肯定是上頭的幾位女官做出來的東西精致,但她們在宮裏的時間長了,想法容易被框住,翻不出花來,還不如讓底下入宮時間不長的小宮女想,說不定能有新花樣。至于味道,大不了到時候只用想法,做還是女官自個兒動手。

先前說過各自去問,姚雨盼和樓寒月指望不上,石曼晴說沒問出來,謝忘之也不藏着掖着,把透花糍的事兒和同屋的人說了。她自己倒沒打算做透花糍,何況多加三分糖實在太甜,自己的口都不能入,想想也很難讓典膳她們滿意。

樓寒月倒是鉚足了勁,悶頭在小廚房裏反複試驗,等到九月十八,做的東西呈上去,拉着謝忘之等結果時,手心裏全是細細的汗。

以示公平,典膳、掌膳共八位女官,一同在屋裏嘗,誰也別想有私心。等一遍嘗完,女官們商量出結果,到屋外去點名。

糕點這東西多一樣少一樣無妨,最後挑出來總共八樣,張典膳一個個報下去,到第五個時頓了頓:“石曼晴,海棠透花糍。”

聽到這兒,謝忘之和樓寒月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驚詫的神色。

透花糍沒什麽,問題是海棠。海棠是花中貴妃,當時謝忘之剛說蕭貴妃喜歡透花糍,姚雨盼就提出把透花糍做成海棠的樣子。石曼晴卻說不行,海棠鹵沒了。

凡是能入口的花,一應能做鹵,不過海棠花這玩意無香無味,也就顏色好看,何況還有海棠果這樣正兒八經能吃的,宮裏年年都是意思意思做的海棠鹵,沒了也正常。

呈上去的東西得自己反複試做過,沒海棠鹵調色,海棠透花糍的主意顯然行不通,姚雨盼當即蔫了,沒再說話。謝忘之倒省的說蕭貴妃忌諱海棠,安慰姚雨盼幾句,就算過去了。

然而現下,石曼晴交上去的卻是海棠透花糍。九月不是海棠花期,又不能現做鹵,顯然是石曼晴覺得姚雨盼的主意好,故意說海棠鹵沒了,賭的就是同屋的幾個人信她,不會再去看。

往上爬的心思正常,但來這麽一出,實在有點惡心,謝忘之皺了皺眉,正好聽見張典膳提她:“謝忘之,櫻花甜糕。”

“這回就選上邊說的八樣,選上的回去準備着,再練練手,等着九月二十傳膳。”張典膳把謄出來的膳單對折,“沒選上的也別灰心,好好琢磨着,機會有的是。”

總共六十多個小宮女,就選八樣,沒選上的人多少都有點頹,膽子大點的湊到選上的宮女邊上,有賀喜的,也有問怎麽做糕點的。樓寒月和姚雨盼都沒選上,姚雨盼受不了,當場眼睛就紅了,也沒和人說話,轉身就跑。

樓寒月倒是心大,拍拍謝忘之的肩:“看來你做得挺好嘛,保不準蕭貴妃看中你,讓你去含象殿的小廚房呢。”

“蕭貴妃這麽受寵,哪兒會因為随便一道菜就要人啊。”謝忘之倒是想得挺明白,“再說櫻花糕就是豆沙味兒,我猜典膳她們是覺得顏色好看,才選上的。”

“能用花汁調出那個顏色,也是你的本事啊。總比……”樓寒月看了稍遠處一眼,石曼晴正被三五個小宮女圍着,“總比那種好吧。”

她一說,謝忘之想起海棠的事兒來了。她信長生的話,犯忌諱這事再小也得挨板子,石曼晴遠在中書省的阿耶也救不了。石曼晴有私心,騙她們歸騙,但畢竟同屋,謝忘之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她撞南牆。

謝忘之走過去:“曼晴,我有話和你說。”

讓邊上的幾個小宮女吹捧一通,石曼晴正開心,看見謝忘之,立馬有點不舒服,臉上的笑都淡了:“什麽事兒?”

“這兒不好說。”謝忘之說,“一點私事。”

石曼晴看了謝忘之兩眼,眼神游移,率先往外走。邊上的小宮女會看眼色,也不黏着,樓寒月跟這兩人熟,大喇喇地跟了上去。

等到外邊找了個僻靜地方,石曼晴舔舔嘴唇:“說吧,什麽事啊,神神秘秘的。”

“就是你選中的那道點心,透花糍不能做成海棠的樣子。我當時只說了一半,後半還是那個內侍特意折回來提醒我的,說是海棠犯蕭貴妃的忌諱。”謝忘之想了想,“張典膳應該好說話,去和她說,現在換個花鹵來做還來得及,也不影響味道。”

石曼晴一驚,愣了片刻,上上下下看了謝忘之幾圈:“我憑什麽信你?”

謝忘之莫名其妙:“你做透花糍,不就是因為信我打聽來的消息嗎?”

“誰和你說的?”石曼晴冷笑一聲,“透花糍又不是只有你能做,我自己也能想到啊。我做的透花糍選上了,你跑過來和我說一大通海棠犯忌諱,非讓我換,誰知道你是不是嫉妒我,故意讓我去惹女官?”

“忘之的也選上了啊。”樓寒月聽不下去了。

石曼晴看了樓寒月一眼:“那就是你嫉妒。”

“……你!”樓寒月還真不知道怎麽招架,憋了一會兒,“那你當時說沒海棠鹵了,結果自己送上去用了海棠,你哪兒來的海棠鹵?自己吐出來的嗎?”

“我的意思是我們這兒沒了,又沒說尚食局裏沒了。”

樓寒月要氣死了:“我們今年根本就沒做海棠鹵!”

“吼我幹什麽?吼我你也選不上。有那功夫還不如自己琢磨琢磨下回做什麽呢。”石曼晴沖着樓寒月翻了個白眼,往邊上走,甩下一句,“懶得和你們說。”

樓寒月越想越氣,差點追上去打她,還是謝忘之一把扯住她。

“你抓我幹嘛呀?”樓寒月快炸了,“這人怎麽這樣,自己偷偷摸摸坑我們,別的不說,她對得起你和雨盼嗎?”

“我不生氣。”謝忘之安撫地摸摸樓寒月的背,“海棠本來就犯蕭貴妃的忌諱,雨盼沒做,雖然這回沒選上,但也算是避險。”

剛才是一時生氣,沖昏了頭腦,這會兒樓寒月冷靜下來,想想也覺得不對:“那就這麽……真讓她做海棠透花糍啊?”

“我提醒過她了,她非要這樣,我有什麽辦法?”泥人還有三分土性,何況謝忘之世家出身,平常好說話,不争不搶,但真惱起來,也有點小脾氣。她皺着眉頭,“人要找死,誰都攔不住。”

**

這麽吵了一通,要說恨石曼晴,不至于;但要說還和她做朋友,謝忘之也沒這膽兒把自己的命吊起來,現下能為了個小小露臉的機會蒙她們,往後要有更大的好處,誰摸得準石曼晴會幹出什麽?

但好歹還在一個屋住,回去也只是尴尬,樓寒月琢磨新菜去了,謝忘之打水抹了把臉,正好小廚房空着,幹脆去練練手。

櫻花糕這玩意怎麽做都是那個豆沙味兒,謝忘之蒸了一籠,覺得無趣,手上揉着面粉,也不知道怎麽想的,鬼使神差地多做了一籠鹹口的糕點。

剛把新蒸出來的花糕放進盤子裏,邊上的小宮女忽然一聲驚呼:“呀!這貓哪兒來的?”

謝忘之一愣,順着看過去,在窗臺上看見只矯健的黑貓,長長的尾巴繞到身前拖着,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煤球?”謝忘之不太确定。

煤球好像聽懂這聲是叫它,“喵”了一聲,反身從窗口跳了出去。但它沒跑,蹲在門口,舔舔爪子洗洗臉,像是在等謝忘之。

謝忘之哪兒猜得出煤球的心思,随手拖了個小食盒,手頭也沒能用的肉,幹脆把鹹口的糕點放了進去,拎着食盒出去。

她一出去,煤球立馬竄起來,還偏往尚食局後邊偏僻的花圃跑。謝忘之追了一陣,她腳程不算快,又拎着食盒,跑得鼻尖都滲出汗來,到最後也沒追上,煤球還是在幾步開外,氣定神閑地看着她。

謝忘之總覺得是被這黑貓耍了,想想又不甘心,試着往前,在它身邊蹲下。這回煤球沒跑,謝忘之從食盒裏拿出糕點時,還湊過去嗅了兩下。

這糕點是鹹口的,外邊的面皮裏加了雞蛋,煤球的鼻子貼近面皮,輕輕抽動,胡須也一顫一顫的,眼睛裏倒映出的全是那一小塊糕點。

看樣子是有興趣,但又遲遲不張嘴,謝忘之莫名其妙,後邊突然傳來個略啞的聲音:“它不能吃這個。”

謝忘之一愣,轉頭看見長生,先前那種微妙的情緒湧上來,臉上迅速綻出個驚喜的笑:“你怎麽在這兒?”

“……抓貓。”

一大早的煤球就不停撓他,撓完就跑,長生一開始沒打算搭理這貓,只以為它是爪子癢了。然而煤球一直沒停,隔一會兒跳到他腿邊撓一下,煩得他想把它抓起來揍。等真的起身追,這貓又跑得飛快,一路把他帶來了尚食局。

……知道去找謝忘之,還挺厲害。

長生咳了一聲,蹲下身,揪住煤球的後脖子,對着那個貓頭不輕不重地錘了兩下,“貓只能吃肉,否則肚子不舒服,它又要折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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