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安心

“……娘娘這一胎确是保不住了。這胎不足兩月,娘娘近來害喜嚴重,又有憂思過度的跡象,再則是冬裏,或許是腹中的孩子不夠康健,自然而然滑胎,即使強留在腹中,只會危及娘娘。”醫女垂着眼簾,“從脈象看,娘娘身子還算康健,将養幾月就好。現下娘娘剛服藥,殿下可進殿看看。”

“知道了。”

醫女點頭,朝着李琢期再行一禮,轉身走了。

李琢期站在原地,一時都不知道該不該進殿,眉頭緊緊皺起,幾乎要打個死結。

長女身子不好,胎裏帶出來喘疾,每到這時候就發作,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看着瘦瘦小小的,喘起氣來像個風箱。太醫署的藥吃了不知道多少,還是那個樣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五歲。

今晚她倒是稍好些,李琢期哄着她入睡,過了戌時才去書房。自從太子妃有孕,他一直睡在書房,近來又事多,還沒看完折子,寝殿又傳消息,說是太子妃滑胎。

本就焦頭爛額,又出這麽件事,李琢期真覺得日子難過。他信道,一直沒空去玄都觀測命,先前還覺得遺憾,如今想想,倒是幸好沒去,否則測出來克妻克子,他才是真活不下去。

在冷風裏吹了會兒,李琢期閉了閉眼,扭頭進寝殿。

寝殿裏一個宮人都沒有,染了血的被褥都剛換過,點了盞淡香壓血氣,太子妃一身寝衣,蜷縮在榻上,雙臂緊緊環着自己,縮在被褥間瑟瑟發抖。她原本直直盯着地面,乍聽見李琢期的腳步聲,眼瞳一縮:“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李琢期知道她是魇着了,快步到她邊上,一把攬住她的肩,拍着她的後背:“是我,是我。李琢期。”

聽見夫君的聲音,太子妃稍稍冷靜點,睫毛顫了顫:“……殿下,妾的孩子……”

“……沒了。”李琢期也不是鐵打的心,這話說出來,他也心痛,哄着太子妃,“往後還會有的,你好好養着。”

孩子在不在,做阿娘的最清楚,太子妃也沒本事把孩子再塞回去,點點頭。在李琢期的肩頭靠了一會兒,她忽然想到什麽,一把抓住他:“殿下,妾這一胎,定然是被人害的!”

李琢期不知道她又忽然發什麽瘋,但畢竟是自己的妻子,她又剛滑胎,長發披散面色蒼白,看着又瘋又可憐,他頓了頓:“不會,這是東宮,你是太子妃,誰敢害你?醫女說這胎恐怕本就不太健……”

“七殿下!”太子妃打斷他,喘着氣,“一定是他!妾幾次三番夢見他,妾聽說厭……”

“夠了!”李琢期把那個詞堵回去,“這是在宮裏,不該說的話別說。阿慎與我是不親,但他也不會做這種事,沒有必要。”

“怎麽沒有?殿下,如今我們只一個孩子,還是女兒,若是……若是我一直生不出男孩……”太子妃越想越有道理,這時候她缺一個地方安放失子的怨恨,李齊慎就是最好的對象,“屆時,七殿下不就能一争嗎?”

本朝非嫡長的皇帝多了去了,但對着太子妃蒼白的臉,李琢期也說不出這種話,強忍住怒氣:“聽我說,阿慎不讨阿耶喜歡,才能也不出衆,何況他阿娘還是吐谷渾人,他流着一半鮮卑慕容的血,起不了勢的,你不用擔心。好好養着就是。”

“那殿下難道就放任妾被人所害嗎?”太子妃死死盯着李琢期,“殿下貴為太子,連妻子都不能護着,還有什麽意思?!妾嫁給殿下四年,如今落到這個地步,殿下一點憐惜都沒有嗎?”

“那你要我如何?就算真是他害你,你拿不出證據,難道要我現下闖去清思殿?”李琢期怒了,站起來,“你嫁給我四年,不如好好想想,當初是怎麽嫁進東宮的!”

他平常溫吞,但一怒起來,太子妃也害怕。她盯着李琢期,睫毛迅速顫着,嘴唇顫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太子妃好豔色,平常襦裙非丹紅葉綠不穿,這會兒卻一身白衣,臉色煞白,唇上都沒有血色,披頭散發,哪兒還看得出往常儀态萬方的樣子。

李琢期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轉身就走。

“……殿下!”太子妃怕了,顫顫巍巍地下榻,想去抓李琢期的袖口,“殿下要去做什麽?”

邊上沒宮人,李琢期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太子妃摔地上,連忙轉身扶住她,把她放回榻上。看着懷裏瑟瑟發抖的女人,他沒能硬下心腸,扯了被子蓋住她:“去清思殿,安了你的心。”

太子妃一愣,旋即一喜:“殿下……”

李琢期不想再聽,随手替她掖好被角,直接走出殿外。

**

李齊慎站在寝殿門口,看着殿裏來往的宮人,神色平靜。他本來在睡覺,因為李琢期來了,不得不從榻上爬起來。他懶得折騰,反正殿裏燒着地龍,幹脆一身寝衣,外邊披了件披風,披着頭發,原本編成細辮的幾縷也散了,蜿蜒着淌在肩前。

搜出來的東西都放在桌上,行厭勝之術的木偶布人當然沒有,有些點心果脯不适宜孕中食用,但李齊慎又不會懷孕,當然想怎麽吃就怎麽吃。最危險的不過是一盒紅花做的藥膏,用了一半,搜出來時李齊慎直接一撩寝衣的袖子,露出小臂上幾塊淤青。

李琢期臉上挂不住,秉着長兄的身份,問他:“怎麽弄的?”

“和貓打架。”李齊慎放下袖子。

李琢期真想不到十四歲的人能和貓打架,還打出淤青來,咳了一聲:“下回別做這些事,将十五歲了,該穩重些。”

之後兄弟倆沒再說過話,一直到寝殿上上下下被搜了一遍,桌上還是只這麽幾樣東西。

李琢期本就沒覺得李齊慎會幹這種事,只是一時上頭,純粹為了和太子妃較勁,站了這麽一會兒,他也冷靜了:“抱歉,是我不好,吵你休息了。實在是太子妃……”

“我明白。她剛剛滑胎,和我又不親,懷疑我也情有可原。”李齊慎倒挺寬容,小小地打了個哈欠,“還有什麽事兒嗎?”

李琢期明白這是逐客,搖搖頭:“今夜擾你了。那藥膏別用了,看着不見好,明日我差人送新藥來。”

李齊慎懂是賠禮,但是礙于太子的身份,賠禮都說得像賞賜似的。反正閑得無聊,他真不介意被吵一回,點點頭:“多謝阿兄。”

李琢期轉身往外走,急忙想離開這個地方。邁出殿門沒幾步,忽然聽見李齊慎在後邊叫他,輕輕巧巧一句“阿兄”,讓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孩子。

可李齊慎如今也還是孩子,李琢期心裏一軟,旋即又因為今晚的事兒覺得羞恥,停下腳步:“怎麽了?”

“多陪陪太子妃吧。她是你的妻子。”

聽見這麽一句,李琢期更羞愧,轉身:“阿慎,我……”

“那就算是你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自己管好,別等到有一天,要別人幫忙。”李齊慎才懶得管李琢期想說什麽,他從頭到尾沒想過演兄弟情深,自顧自說完,回頭往殿裏走,“我要睡了。阿兄早點回去吧,明兒要上朝,起不來就不好了。”

殿門關上,李琢期忽然覺得好笑。

李齊慎還是李齊慎,就算和他同父異母,也絕無可能和他有什麽血緣親情。或許在李齊慎看來,他這個阿兄,還不如殿裏養的那只黑貓。

他盯着緊閉的門看了一會兒,閉了閉眼:“今夜我到清思殿來,欲與七殿下促膝長談,奈何殿下年紀尚小,不能久談。”

邊上總共也沒幾個宮人,多半還是李琢期帶來的,都訓練有素,該當啞巴聾子的時候仿佛天生沒長嘴巴耳朵,沒應聲,齊齊裝聾作啞。

但李琢期知道他們是都記住了,轉身往外走。

殿外的人剛走,殿裏李齊慎解下披風,常足立馬上前接過,遲疑着問:“殿下,這……您真就這麽算了啊?”

“不然呢?”李齊慎走到榻邊坐下,“他只帶了東宮的宮人過來,沒鬧到長生殿去。他心裏大概也不信,只不過是生性優柔,又被太子妃煩着了,否則不會只搜寝殿。除了這幾個宮人,沒人知道,旁人真說起來,也不過是他夜裏無聊,居然大半夜地跑到我這裏來。”

他拍拍攤開的被子,“他是太子,自然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過他今晚肯定睡不好了,輾轉反側,回去見太子妃,有的惱呢。”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常足就是覺得憋屈,哪兒有為了安妻子的心,跑到兄弟殿裏鬧的,他憋了一會兒:“殿下,這也不是奴婢挑事兒,奴婢就是憋得難受……真難受,這也太過分了。”

“難受也憋着。”李齊慎笑笑,在榻上躺下,“明早我想吃胡麻粥和蒸餅。”

興起點個吃食,沒什麽特別的,常足應聲,忽然覺得不對:“殿下,許學士還告着假呢,天又冷,您真早起啊?”

“這可由不得我。”李齊慎一裹被子,“等着吧,我猜明日,長生殿那邊要有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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