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章
? 阿螺說:“我給你掏個洞,讓你随時出來舒展舒展筋骨?”
夷波搖搖頭,想起寒川的那條蒼龍,它說過一句話,犯了錯就要認罰。人家那麽大的神通呢,不也老老實實在淵底關了一百年嗎!有擔當的人就是這樣,認識到錯誤積極改正,争取寬大處理。再說陸上有俗語,叫人在矮檐下,不想受罰也可以,卷上草垛子走人,随她的便。
她雖然沒有親人,但在潮城生活了一百多年,對這裏很有感情。如果現在讓她搬走,她想不出來自己該去哪裏。鲛人在啞海以北的數量本來就不多,如果落了單,說不定會被海妖抓去當點心的。到底自己能力不夠,也不敢再惹長老們生氣,就乖乖聽話,別再惹事了。
她說:“你走吧,別管我。”
啞獄在潮城外的一道海溝裏,辟出一塊禁地築起了高高的栅欄,像籠子一樣。一些不服管教的鲛人會被鎖在裏面,罪輕的十天半個月就出去了,罪重的終身不得釋放。反正啞獄裏關押的都不是好人,她剛被扔進去的時候想認識獄友搞好關系,可是那些鲛人多半會讓她吓一跳。壞人相由心生,他們的眼神陰沉,看人不是正眼。她有點畏縮,最後決定自顧自,不和他們打交道了。
海溝裏照不到太陽,她每天扒在窗上看,見海水藍中帶白,那就是天亮着;見海水成了湛青色,那就是夜裏,該睡覺了。
不讓阿螺來,因為阿螺總在引誘她越獄。其實夷波覺得自己罪不算重,過段時間長老們氣消了就會讓她出去的。她等啊等,等了将近一個月,沒有好消息傳來,說不定他們已經把她忘了。她愁眉苦臉想,因為她不是土生土長的鲛人,總要在某些方面吃點虧,他們難免不嫌她累贅。
後來又等十來天,她開始以淚洗面,實在太難過了,她不想照不到太陽,不想在籠中成年。看看那些飄來蕩去的鲛人,基本都是男鲛,如果發現她變成女的了,會不會觊觎她的美色?
她抱着胳膊停在一角,有個披黑绡的身影移過來,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海面上在下雨。”那個粗啞的聲音說。
夷波擡頭看天,隔得太遠,沒有感覺,“你怎麽知道?”
“眼睛看不見的可以用心感受,明鏡菩提,紅顏枯骨,看見的不一定真,看不見的也不一定不存在。”
說得太深奧,聽不懂,也正因為聽不懂,對這位高人肅然起敬。
仔細看他的打扮,黑袍直拖曳到地上,袍角一處有個尾尖露在外面,忽然一抖,縮進去了。夷波舔了舔唇,“這麽有禪意,佩服佩服……”
“你在為不能出去而苦惱?”那黑衣人說,“不必苦惱,你根本就不屬于這裏,整個南海、啞海,甚至南溟都困不住你……你是北溟來的,應該回北溟去。”
夷波咕地咽了口氣,“北溟?就是那個全是黑水的地方?”頓時覺得這人是個神棍,北溟離這裏太遠太遠了,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說她從那裏來,她怎麽不知道?她轉過身去,靠牆而眠,不打算再理他了。這裏有形形色色的海族,別人被關進來的原因不明,這個人她卻能夠猜到,一定是因為到處招搖撞騙。
他見她不願搭理也不着急,背靠粗砺的獄牆喃喃:“有時候地上一顆石子叫你看不起,可誰知道這石子磨光表面後,裏面是不是琥珀?做魚不要這麽目光短淺,要相信自己很強大,将來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夷波瞥了他一眼,袍子的帽兜那麽深,裏面黑黝黝的看不見臉。她說:“我不想成就大事業,我就想做個幸福的鲛人。”發現他的鬥篷上有苔藓,遲遲問他,“這衣服多久沒洗了?”
這麽一問他不說話了,半晌才道:“洗了我穿什麽?進來的時候沒帶換洗衣裳,就這麽湊合吧!”
那就說明已經進來好久了,沒有替自己算算什麽時候出去,還有閑心管別人。
他靠過來一點,“我精通奇門遁甲,會算人生死,我給你算一卦吧,不要錢,不過你得給我織件衣裳,你看怎麽樣?”
“你自己不會織嗎?”夷波四下裏看看,發現并不是因為捕捉不到光,她啧地一嘆,“是不是因為太久不織,已經忘記了?”
那人伸出十個手指來晃了晃,不像鲛人指縫間只長半截蹼膜,至少指尖還外露,他都長滿了,厚厚的,也不是半透明,看上去像個鴨爪。夷波嗳了聲,“你病了嗎?”
他把帽兜摘下,長發從裏面漂浮出來,五官雖然淩厲,但可以看出是女的。只是皮膚呈灰色,臉頰靠近耳朵的地方整整齊齊長了兩排腮,原來是個鳗女。
夷波吃了一驚,啞獄裏還關押外族?這鳗女居然會說鲛語,是個人才啊!
“你為什麽入獄?”
鳗女則對自己的牢獄生涯不以為然,“在啞海犯了點小事,被關起來了。你想不想算姻緣?我知道你們鲛人最喜歡魚水之歡了,我來給你看看,你的姻緣在何方。”
她在地上畫了個奇怪的圖案,然後找出顆鯊魚牙齒開始抛擲,齒尖對準了一個地方,她啧啧感嘆:“姻緣天定啊!”
夷波心裏很緊張,“能看見是誰嗎?”
她收起鯊齒笑了笑,“天機不可洩漏。”
夷波知道她的算盤,不見兔子不撒鷹,這麽精明,難怪只修了半個人形。沒辦法,有求于人家,總得拿點什麽來賄賂,“這裏光不好,恐怕鲛绡織出來不太好看。”
鳗女說不要緊,厭惡地扯了扯身上的布料,“這件袍子是我從人身上剝下來的,穿了一百多年了,你看這兒。”她撅了撅身子,尾尖從衣擺的一個洞裏鑽了出來,“都破了!像我們這種低等水族,一沒錢二沒權,日子過得苦啊。”
也是,加上被關,更苦了。夷波很同情她,全心全意忙碌起來,正潛心織绡,猛聽見轟地一聲,兩個鲛囚扭打成一團,撞塌了半面牆。她激靈了下,啞獄撞出了個口子,可以預見接下來衆人四散逃竄的情景了。誰知那些鲛人恍若未聞,鳗女慢吞吞起身到牆角找了把泥刀,左右開弓把碎裂的石塊重新補了回去,仿佛操練過千百遍,手法十分純熟。
夷波目瞪口呆,她忙完回頭,見她傻愣愣看着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下,“技多不壓身嘛。”
她點點頭,繼續織绡,鳗女在一旁托腮看着,一疊聲感慨:“真好看,你是最好看的鲛人,以後會做女鲛吧?要是做男鲛就可惜了。”
夷波有點臉紅,也不答話,朝她剛才畫的怪圖看了眼,暗示她該兌現承諾了。
鳗女坐下,重新抛出了鯊魚牙齒,撫掌道:“作配南方,郎君有財有勢,人品高潔……哎呀,來頭還不小呢!”
夷波心花怒放,一樣一樣往龍君身上套,越想越契合,越想心裏越歡喜。對一個人仰慕,總希望能有好結果,不過自己是鲛人,龍和鲛人雲泥之別,她有自知之明。只是少女懷春嘛,難免小鹿亂撞,她含羞問:“郎君對我怎麽樣?是不是愛我如命?”
鳗女摸了摸額頭,“這個卦象上可看不出來,反正是天作之合,你姻緣不差。”
夷波抿唇而笑,不知道她說的有幾分真假。陸上人要看手相、問落地八字什麽的,她這裏什麽都不用,大概是信口開河,卻依舊叫人喜歡。夷波心情好了,織绡更賣力,她的速度在鲛人裏面算拔尖的,因此及到傍晚,三丈鲛绡便織成了。
以前把鲛绡賣到海市上,聽說那些人會拿來做衣裳,她只負責織布,後面的女紅就不會了。這鳗女卻是個全才,她會占蔔,會砌牆,還會裁剪。畫好了線讓她幫着把鲛绡割開,自己拔根頭發變成針,抱着鲛绡坐在角落裏就開始縫合。
夷波崴身看着,倒也佩服她。忙了半天有些累,正打算休息,隐約聽見潮城方向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響。她抓着栅欄探看,回頭叫阿嫚,“你聽那是什麽聲音?”
鳗女天塌下來也不管,鋼針在頭皮上篦了篦,“料着有人來犯,別操心了,咱們這裏是牢獄,波及不到的。”
可這位算命大仙這回算錯了,本以為不在潮城可以置身事外的,沒想到不久就見成簇亮光從遠處過來,到了面前一看,全是牛高馬大的雕題鲛人,穿着黑甲,滿臉橫肉絲,背脊上角刺嶙峋,大嘴一張就要吞人似的。
“都別動。”領頭的搖着尾鳍插着腰,雙目炯炯向內查看,“鲛女出來,未成年的也出來,我們将軍要過目,膽敢隐匿瞞報者,即刻拉出去處斬。”
原來潮城鲛女的數量遠遠不能滿足雕題的需要,他們每三十年一次劫人,很多鲛人到最後都選擇做男鲛,這次的戰利品只有區區十八,已經跌破往年數量了。因此要找即将成年的,帶回南溟豢養,時候到了逼迫他們選擇雌性,比放在潮城散養勝算更高。
有句話是怎麽說的?兇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啞獄裏雖然都是作過惡的,但比起雕題,簡直小巫見大巫。雕題的背鳍嘩啦一聲張開,憤怒地抖上一抖就足以叫人聞風喪膽,鲛女和未成年的沒有勇氣邁出去,那些男鲛們卻齊刷刷退後了一步,結果出列的有十人,連同鳗女一起。
雕題打開門,尖利的矛往上挑了挑,驅趕他們出籠,夷波吓得直打顫,還好阿嫚也在,算有個照應。結果剛踏出牢門,阿嫚就被扔了回去,那些雕題唾棄:“什麽東西這麽醜!我們要的是鲛人,你一條鳗魚湊什麽熱鬧,不要臉!”
阿嫚在後面大喊大叫:“看不起鳗魚,膚淺!”
夷波邊走邊回頭,阿嫚遠遠看着她,向她揮了揮手。她忽然驚覺,所謂的作配南方是不是指南溟?難道她命裏注定要嫁給雕題?她嚎啕大哭起來,阿螺現在在哪裏?這個不靠譜的,緊要關頭總是不見蹤影,這下完了,果然大禍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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