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卷完

聲道：“叫我阿翼，乖……”

王荷荷懵然一暈，熟悉的氣息撲面，溫暖結實的懷抱，魅音般的語調在耳蝸中環繞，令她一瞬間恍惚不知所以，這時候肩頭突然多了一只手，将她拉出記憶的漩渦。

“翼公子，又見面了。”

王荷荷愕然扭頭，看到郭子儀臉色慘白地站在自己身後，左手抱着小黑貓，右手攬着她的腰，柔和地笑了笑，将小奶貓塞給她：“去，該給招財喂奶了！”

這話聽起來像讓她給孩子去喂奶一樣，王荷荷紅着臉瞪了他一眼，略有些遲疑，但實在過于尴尬，最後還是抱着招財離開了房間。

郭子儀目送她的背影離開了房間後，才緩緩坐在玉面公子對面。

“你身上有傷，應該多休息。”阿翼掩去眼中的落寞和隐隐的羨慕，淡然道。

“你是因為擔心她，才匆匆趕來的吧……她很好。”

因為郭子儀脊背受傷，無法倚靠，只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額上滲出細密的汗。

阿翼靜靜地望着他，深潭般黝黝的眸子中閃着複雜的微光，沉吟良久，緩緩道：“這麽多年，我一直想問你，當年我離開她，成全你們，你又為何要放她走？”

“當年……我以為她去找你了。”

一說話，身上的傷就會被牽扯一下，所以他也只能緩緩地回，“你離開後，她雖嫁了我，但我再沒看見她笑……她終還是放不下你的，與其強留她在身邊，還不如讓她去找你，等她徹底死了心，就會回來。我賭她如果肯回來，就一定不會再離開。”

“你倒是豁達，”白衣男子笑了笑，像是自嘲一般，桃花眼低垂，“你用了十三年的時間終于賭贏了。她獨自流落近三年，我竟渾然不知……再遇見時，她已面目全非，這十年中，她一直客客氣氣地和其他人一樣叫我翼先生……現在就算我想讓她轉過頭看我一眼，她都不肯。”

“這麽多年，我也一直不明白，”郭子儀凝眉望着玉面公子，“你明明比誰都緊張她，為什麽當年能那麽狠心離開她？在你心中，江湖霸主的位置，真的比她重要？”

阿翼嘴角勾起一彎意味深長的苦笑，伸手撫着桌案上的赤月劍感嘆：

“男兒若你，立志保家衛國，或如我，願稱霸一方潇灑自由，或如其他人，追逐仕途功名……說到底，都不過是俗人。情愛于我而言，可有可無，更何況，她對我來說，更像是親人。當年我蒙大人所救，如約守了她十五年。她長大了，嫁個好人，也算是了了我一樁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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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儀打量着眼前看起來不過三十歲的清秀俊雅的男子，如何也想像不出，他比自己還要大上幾歲。而且他的話，與深邃黑暗的眼神并不匹配。

他在說謊。

“你十五歲之前，在哪生活？”

阿翼的手一抖，目光倏然冷冽，陰陰一笑，“你還是不知道得好……因為知道的人，都已經死了。”

☆、教主的心事

房門忽然被從外撞開，滾進來一人。

二人尴尬的對話戛然而止。

“哎呦，對不住對不住！我一沒留神這傻子就溜進來了，”土堂主咧嘴露出金燦燦的大門牙笑嘻嘻地點頭哈腰，“打擾翼先生了，郭兄你們繼續聊，哈哈，繼續聊……”

郭子儀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傷口累得臉色慘白不過笑着擺擺手，示意他不礙事。

阿翼自然也沒将一個傻子放在心上，抓起桌上的劍正準備拱手告辭，卻突然被傻子抓住了衣擺。

阿翼嘆了一聲，俯身本想拉開傻子，可低頭仔細一瞧，卻頓時僵住。

握着赤月劍的手背生出青筋。

郭子儀瞧出了他神色有異唇瓣微啓，很擔心他和田田一樣，一激動就要拔劍開砍，自己又受了傷攔不住，“翼先生……”

“你把他放進來做什麽？”

門口響起女子清冽的聲響，四個男人一起擡頭望去。

王荷荷抱着吃飽喝足四腳朝天躺在她懷中的小奶貓，走進了屋。看見地上向自己爬近的傻子擡腳踹遠了些，嫌棄地對一旁的土堂主道：“看好了，他若是惹了事，可是你負責。”

“是是是……”土堂主拖着嗷嗷亂叫的傻子剛準備離開房間，就聽見背後翼先生冷冷的命令聲響起。

“站住。”

翼先生不怒自威的聲音響起，土堂主也不敢不從，抓着亂咬亂抓的傻子，無奈地望向王荷荷。

阿翼望着傻子篤定道，“他，我要帶走。”

“翼先生慢走不送，”王荷荷将餍足的小貓放在軟墊上，拍拍手，抱臂立在門口，“但是休想帶走我的人。”

“田田！他可是……”阿翼頓了頓，上前幾步站在她面前，捉住她的肩輕搖，“這些年無論我如何問，你都只字不提他對你做了什麽，好，你不想說，我不勉強你，但是你知道他有多危險嗎？他頭上的鎖魂針萬一取下來……以他的內力就極有可能恢複神志！萬一他……”

“這和你有什麽關系？翼先生，”王荷荷不解地微笑，伸手拂去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我的事，和你有什麽關系？”

阿翼猛地一怔。

“慢走不送。”

王荷荷上前兩步扶住搖搖晃晃已經開始站不穩的郭子儀，冷冷回頭瞥了阿翼一眼，“你若敢動他，我便與你勢不兩立。”

土堂主看着王荷荷扶着郭子儀進了裏屋，讪讪地笑着拖着傻子低頭哈腰地離開了白衣男子的視線，走出好遠，還能感到背後濃濃的殺意刺穿脊梁，冷汗涔涔。

裏屋中，王荷荷俯身貼着他檢查背後的傷口，擰着眉頭不滿地嘟囔：

“你老老實實地躺着不就好了，亂動什麽啊！我還真的會跟他跑了不成？看你這點出息，一點都不淡定！”

郭子儀伏在枕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忙裏忙外親手換藥，趁她忙亂中拔了她頭上的芙蓉簪，望着如瀑落下的青絲和她錯愕的眉眼，用芙蓉簪的尖端搔了搔頭頂，“有點癢……”

王荷荷一愣神，恍然想起自己幾日前在家中閑得無聊，讓木李上街搜羅的話本來。其中一本裏有描寫漢武帝和李夫人的一段夫妻情趣。漢武帝頭癢，于是随手拔了李夫人頭上的玉簪搔頭，從那以後簪又名搔頭，而且多為玉制。玉石又可養生，又比金銀花樣多，再加上這一段恩愛甜蜜的渲染，宮外也就流行了起來。

哦，原來趁她不注意，他還翻看她的話本了。

王荷荷眯起眼看了看他，奪過芙蓉簪，輕敲他的頭，“想學漢武帝？可惜我不是李夫人！一會兒我去叫人打些熱水來，洗洗就不癢了。”

郭子儀拉住她的手，揉捏着手中的細嫩的柔夷，暖暖地看着她，“我身上疼，你給我洗吧！”

“老不正經！”

王荷荷拿簪子敲他，可看他可憐見的的确疼得不斷冒冷汗，也就默了，喚來小二提來兩桶熱水倒進木盆，挽起衣袂，試了試水溫，覺得還行，就舀起一瓢澆到他頭上，“熱嗎？”

“唔……”郭子儀緊閉眼睛，連連搖頭。

“不熱？那就好……”王荷荷又舀了一瓢剛想澆，手腕就被他一把握住，灑出好些熱水在她身上，打濕了一片裙擺。

“啊呀呀！你幹什麽！”王荷荷連忙起身，抖掉身上的水，可還是濕了一大片。她一邊抓起手巾擦，一邊白眼望向郭子儀。

“啊，我耳朵進水了，沒注意，對不住……”郭子儀眼睛裏也進了水，眯縫着眼睛伸手抓她，“田田？你別走啊……”

王荷荷看着他，噗嗤笑出聲來，用手中的幹巾給他擦幹臉上的水漬，“你側着點頭，我小心點，就不會澆到你耳朵裏了。”

郭子儀點了點頭，偏頭望着她，靜靜地感受她的小手揉捏自己的頭皮，用香胰子一縷縷地清洗，又換了兩次水，才徹底洗淨。

王荷荷掏出那日新買的梳篦，一邊梳理一邊用幹巾擦水。

郭子儀突然開了口：

“你給誰這樣洗過頭？”

王荷荷一愣，旋即輕笑打趣道，“你怎麽不去斷案啊？”

看他不依不饒地望着自己，王荷荷輕笑，“給我的小娘子洗過，怎麽，你連這醋都要吃的？”

“小娘子是誰？”

“我養大的一個小美人，”王荷荷眨眨眼，湊近了些壞笑，“我的小玉兒以後可是要當貴妃的，這個美人可不能給你！”

“我不要她。”郭子儀伸手将她圈近，與自己接吻，動情道，“我只要你。”

“等你見了美人看你還這樣說不……唔……”

王荷荷哈着腰，極其別扭地和他唇貼着唇，掙紮着想直起身，可他的手又出奇地有力，絲毫看不出受了重傷，問問如磐石壓在她腦後。唇齒間呢喃輕喘，惹得她也有些燥熱難耐，軟了腰身，伏在榻上，沒了力氣。

“田田，上來，”郭子儀将她拉上床榻，摟在懷中，輕撫她的背，“我這次跟你來，不是擔心旁的，你既然将曜兒留下，就一定會回來，但你到底有了身子，我實在不放心……我們有曜兒的時候，我就答應你，一定陪你到生産，可我前腳剛離開，你就被壞人逮去了……”

“現在還有誰能将我逮了去？”王荷荷枕着他的手臂輕笑。

郭子儀輕嘆一聲，摟着她久久未答話。

“你在想什麽？”

王荷荷仰起臉來，望着他幽幽的眸子。

“我在想，你被壞人抓去以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對阿翼都只字不提。”郭子儀見她臉色驟白，心疼地捧起她的臉，“田田，那蠱蟲是不是也是那傻子……當時你已顯懷，他怎麽還能對你做這麽殘忍的事？莫說是你，我都想殺了他！”

“殘忍？”王荷荷冷笑，“蠱蟲算什麽，他對我做的事……”

郭子儀心一顫，“他對你做了什麽？！”

“……”王荷荷移開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如果他只是折磨我，我大可折磨回來，但是因為他，我沒來得及去救大人，我恨他一輩子。”

郭子儀心疼地摟着她，雖然也沒指望她會将沒有告訴阿翼的事告訴自己，但是看她将所有的苦痛都一個人悶在心中，他看在眼中，心裏也不好受，只能寬慰着她，寬慰自己：

“我得到消息的時候，也已經來不及了……但我知道，先後和大人一母同胞，先後出了事，大人也是不肯獨活的！那件事說到底和大人脫不了幹系……”

“什麽脫不了幹系！”王荷荷咬牙切齒，“分明就是武氏偷梁換柱！大人求的只是寺裏尋常祈福所用的福袋！我娘親信佛拜佛，福袋福簽我做了那麽多，大人怎麽會不認得！一定是被宮裏的人動了手腳！別以為躲在宮裏，我就拿她們沒辦法了，等我查出來是誰做的，一定剁了她的手！”

“好好好，”郭子儀撫着她的背，“咱們不動氣，好不好？”

哄勸了好一會人，懷裏的人才悶悶地阖眼睡去，郭子儀拉過被衾将她蓋住，摟得更緊了些，低頭看着她安靜沉睡的臉龐，下颌抵在她頭頂，深深地嘆了一聲。

當孫飄渺告訴他，他們又有了孩子的時候，他高興壞了。因為他以為這樣田田就會乖乖地守着他們的家，不再緊張她的教主之位。

可他錯了。她肚子裏的孩子，絲毫沒能讓她減輕半點對教中人的情誼，更沒有讓她打消報仇的心思。他其實特別害怕，怕她哪天覺得他們的孩子是她複仇路上的累贅，會一碗紅花湯打掉腹中的骨肉。

他始終無法忘記，那一夜，他酒後癫狂要她身子時候，她眼中的寒冷。她的身子是溫熱的，但是她的眸子卻冷得讓他想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樣滲入骨子裏的寒冷，凍了她十年。十年中她容顏未改，像是被冰封住的花兒，冷冽中滲透出謎樣的芬芳。

他似乎在那冷冽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怖。她不只是畏懼死亡，還有更深的恐怖。黑色的記憶如潮水在她眼中翻滾，滴落，讓他發狂。

本以為，他們是夫妻，他要她是天經地義，但那一夜過後，他再也不願那樣對她。

那狂亂的沖動簡直像一把刀，傷了她，也剜空了自己。

他不想再看見她眼中那痛苦的神色。他想抱住她，讓她慢慢融化，融化成為十年前那個雖然有些天真有些傻，但笑起來明媚如春光朗月的女子。

就像初見那般，俏皮可愛。

會拉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說：“我來自未來哦……”

☆、教主的石榴裙

王荷荷最近覺得自己運氣不賴。

每每睜開眼，總是能見到她想見到的人。

當然不是那個有事沒事就在她眼前晃悠的老不正經。

在家的時候，老不正經一般都早早地去官衙了，她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她可愛的曜兒。

如今在外面，看不見她的曜兒，卻看到了她念了數月的玉兒，自然更開心。

她剛剛安頓好紅日樓和教中的兄弟們，便差人去請小玉兒來，沒想到被阿翼一鬧，郭子儀一哄，就睡着了，一睜眼，便看見一身大紅石榴裙的小丫頭蹲在床邊，兩手拖着下巴，眼兒彎彎，看着她微笑。

還以為在夢中，她伸手勾了勾小玉兒翹翹的小鼻子，“丫頭，怎麽瘦了？叔父待你不好麽？”

“叔父待我很好……只是娘親總不來看玉兒，給玉兒做好吃的，玉兒吃不慣別人做的飯食，又想念娘親，自然就瘦了！”

小玉兒可憐兮兮地眨着眼睛，略帶埋怨的嬌嗔聽起來倒着實讓人可憐。小小年紀還沒長開，就這般會蠱惑人心，長大了還得了……自然不得了。

不是夢。她耽擱了幾個月，終于又見到了她的玉兒。

“娘親在洛陽開了酒樓，以後玉兒頓頓都有可口的飯食吃！”

王荷荷将小玉兒抱上床，見她身上穿的這件绫羅坊的石榴裙很是滿意。

她的小玉兒吃穿用度一定要最好，比公主還金貴地養大，眼光高了，以後即使見了什麽王，什麽皇，也沒什麽能吓住她的。

“那玉兒不就日日都能見到娘親了？”玉兒高興地貼在她懷中，小手圈着她的背，“玉兒想跟娘親一起住！”

王荷荷一怔，突然想起那個受了重傷的老不正經居然不見了，連忙問懷中的小女孩：“丫頭，剛才是誰帶你來的？”

“是莫伯伯！”玉兒仰起臉來，想了想，“哦！我還看見一個長胡子的老爺爺！”

王荷荷噗嗤笑出聲，揉着小玉兒的頭，“玉兒知道那個老爺爺去哪了嗎？”

“不知道。”玉兒搖搖頭，“老爺爺說娘親累了，叫我在一邊乖乖地等娘親醒過來，然後就走了。”

王荷荷向外望了望，輕聲問，“老爺爺還和你說什麽了嗎？”

“沒了……”玉兒想了想，皺着秀氣的小眉頭，望着王荷荷：“娘親，那個老爺爺就是你的夫君嗎？”

王荷荷笑盈盈地伸手戳了戳她的額頭，指腹捋平她的眉頭，“玉兒為什麽這樣問？”

“鹦哥說男人和女人躺在一張床上就是夫妻，”玉兒說着說着倏然就紅了眼，摟着她的脖子，“娘親，娘親有了夫君，會不要玉兒了嗎？”

“怎麽會呢？娘親這不是來了嗎？”王荷荷拿帕子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哄勸，“玉兒今年已經十三，過兩年及笄之後就要準備嫁人了，還這樣孩子氣，以後會被夫君笑話的哦！”

玉兒水汪汪的眼珠一轉，嘟嘴：“我才不要會笑話我的夫君呢！”

“好，好，娘妻一定給玉兒找一個會疼人的夫君！”王荷荷笑着親了親小玉兒粉嫩嫩的臉頰。

玉兒眨着眼看了看王荷荷，抓着她的褙子不解道：

“娘親這麽好看，為什麽要嫁一個老爺爺呢？鄰裏有個長玉兒五歲的小姐姐，前幾日就嫁給了一個老爺爺，玉兒聽人家說，那叫續弦……小姐姐家裏窮，老爺爺給了她家好多銀子。玉兒看小姐姐哭得傷心，想用平日裏娘親送給玉兒的錢送給小姐姐，這樣小姐姐就不用嫁給老爺爺了，可是小姐姐不肯收，最後還是哭着上了花轎……娘親，娘親也因為把銀錢都給了玉兒，所以給老爺爺續弦嗎？這樣的話，玉兒就不要銀錢了，也不要新衣裳，娘親不要哭……”

王荷荷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亂顫，抱着又軟又香的小玉兒親了親，“丫頭，你哪裏看見娘親哭了？”

小玉兒湊近了些，捧着她的臉左看右看，認真地一字一句道：“娘親從來不在玉兒面前哭，但是在眼睛裏哭，玉兒能看得出來！”

“你這小丫頭……”王荷荷笑着握住臉頰一雙柔嫩的小手，望向窗外的落葉的枯柏微微凝眉，久久後才斂回目光，凝視着笑容甜美得小玉兒，伸手輕撫她柔軟的鬓發，好多話哽在喉中，望着小女孩天真無邪的臉龐，一個字都講不出來，踟蹰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丫頭，晚膳想吃什麽？”

“只要是娘親做的，玉兒都喜歡！”小玉兒摟着她的脖頸，小臉貼在她胸前蹭了蹭，“娘親怎地不穿石榴裙了？這幾年每次見娘親，娘親都是這件白衫碧裙寒煙褙，玉兒還是喜歡娘親穿石榴裙！”

“……玉兒喜歡和娘親穿一樣的？”

“喜歡！”

“那明日娘親帶玉兒上街，也添一件石榴裙好不好？”

“好！”

她抱着懷中的小女孩，閉上眼。她想，如果以後自己一定要變得很壞很壞，連她的小丫頭都能出賣，至少那樣的以後，來得慢一些。

……

郭子儀再次回到卧房的時候，看見倚在雕花床欄的女子，不由地一怔。

女子只換了一件石榴裙，便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撫着膝上的小黑貓，笑得無憂無慮，眉眼溫順寧谧。

郭子儀呆站了好一會兒，生怕一點聲響就驚動了她。直到黑貓探起頭，向他喵喵地低低叫了兩聲，惹得女子也擡起頭，看到了他。他才緩緩走近。

他有些局促地坐在床邊的圓凳上，左右看了看，“那小丫頭走了？”

“還沒，我讓莫言帶她去紅日樓逛逛，畢竟我還是少露面的好，”王荷荷擡起眼來，調笑地看着他，“怎麽樣，我的丫頭好看吧？連你都被迷住了吧？”

“小姑娘是個美人胚子，”郭子儀點點頭，拉住她的手，“她來以後，你看起來也高興了許多……你穿這條裙子真好看。”

“哄丫頭高興的！我還是不喜歡穿紅色。”王荷荷看着一身緋紅，仿佛又看見一身的血，連血腥氣都能聞見似的，令她不由地微微凝眉。

郭子儀捧起她的臉，“田田，我也殺過很多人，雖然他們罪有應得，但到底是人命，若無因果，誰願意輕易沾染。你從小跟着清陽公主吃齋念佛，我知道你若不是被逼無奈，一定不會要人性命……”

“你不必寬慰我，”王荷荷拂開她他的手，緩緩嘆了一聲，“我已如此，自己不願回頭，佛陀也救不了，你何必與我多費口舌。”

郭子儀一僵，眼底那抹光還未熄滅，“十年前，我們在客棧中約好的，只要你跟我回家，我答應讓你養一個小女孩……就是她吧？”

“是啊，”王荷荷摸着膝上的黑貓微微一笑，“還好我将她托付給了天劍山莊，算是躲過一劫。”

郭子儀笑着撫上她撫摸招財的手，“現在，你已有能力安置她，那你什麽時候跟我回家呢？”

王荷荷擡起眼，直直看着他略帶酸苦的眼，平靜道：“三日以後。等紅日樓順利開張，我便可以回去。”

“田田，家裏的事你說了算，若你願意開酒樓也好，接她來陪你也好……我都依你。只是別再像這次一樣不告而別了好嗎？我真的很怕，再找不到你……”

小黑貓從他們手下鑽出，一躍跳到地上，看着兩個人嘆了一聲，抖了抖身上的絨毛，一低頭就鑽進了王荷荷的裙擺。

“啊！招財！”

小奶貓順着她的腿向上爬，王荷荷腿上陡然癢癢起來，如何推都推不動小貓，反而它越爬越向上，王荷荷剛想掀起裙擺進去掏，郭子儀就搶先一步鑽進了她的裙擺。

“你！”

王荷荷臉蹭地一紅，剛要擡腿将這個老不正經地踢開，雙腿就被他一手抱住，低沉的聲音透過裙擺悶悶傳出，“田田，你不願告訴我以前的事，我不問，等有一天你願意告訴我了，我就聽。但是，你不能這樣冷冰冰地對我，你待我，還不如你的教徒們親近……我才是你最親近的人啊！”

石榴裙的裙擺很大，罩住他也很輕松。招財早已趁亂溜了出來，跳到一旁的軟墊上，縮起身子半閉半睜着貓眼，斜睨着僵持的二人。

王荷荷伸手摸了摸膝上他被罩住的側臉，醞釀了好一會兒，才失笑道：“過了十多年，我只是有些不習慣和你親近，你總要給我些時間适應……再說，我若真的讨厭和你親近，你那樣強迫我，我怎麽會叫你好過？”

抱着她的腿的手臂又緊了些。

她輕輕拍了拍手掌下被石榴裙罩住的滄桑臉龐，那種微微被胡須紮着的刺癢，居然令她愉悅，“親愛的，等我們回家……”

“回家？”膝上的頭正了正，攬住她的腰，期待地向上移了移。

小腹被他的胡須磨蹭癢得不行的王荷荷笑着推他：“老不正經！別鬧了……哈哈哈……回家就給你納妾！”

衣衫下傳出悶悶的男子聲音：“又胡說！”

王荷荷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不住地推他，“別鬧了！”

門口喀嚓一聲炸響，王荷荷連忙拭去眼淚，望向聲源，只見地上琉璃瓶碎渣和金菊雜亂地混在一起。西門燕目瞪口呆地在門口站了三秒，旋即羞怯地轉身捂臉遁走。

王荷荷老臉騰地就紅了，低頭望着依舊不斷往自己裙擺裏鑽的老不正經，抽了抽嘴角，狠狠踢了他一腳。

“啊！”

☆、教主的剪刀

永安客棧。

王荷荷一腳将郭子儀踢倒後，看着背後傷口又裂開淌血的郭子儀，默默地給他包紮上藥，還沒上完藥，郭子儀就睡過去了。

她照看完老的，本想休息一會兒，可小的又回來了，她不忍心叫久別重逢的玉環掃了興，陪着小丫頭玩擲壺，看玉兒在新學的舞步，折騰了好一會兒，玉兒才有些乏累，被她哄着小憩了一會兒。

王荷荷給熟睡的玉環蓋上被衾，從她手中慢慢抽出自己的衣袂，轉頭白了壞笑的西門燕一眼，扭着他的耳朵拉出了門。

“哎呀呀呀呀……教主！”

“你叫我什麽？”

“這裏又沒有外人，”西門燕呲牙咧嘴地揉了揉發紅的耳朵，“再說弟兄們都叫順口了！您又經常不在紅日樓，所以昨個我們舉手表決，還是叫您教主，大不了以後我們就叫紅日教好了，叫着也挺順口的……”

“別淨說沒用的，明鏡堂的消息送到了沒？”

西門燕從懷裏掏出一細小竹筒，遞給了她：“我将才不就是要去給您送消息的嘛，誰知道您和夫君玩得正好……咳咳咳……咳咳咳……”

王荷荷沒理會西門燕，打開竹筒，看罷裏面的秘文，有些不滿地将卷軸中的文書就着一旁的燈燭點燃，“明鏡堂最近怎麽回事？消息越來越模糊？小禹最近是不是渾水摸魚了？”

西門燕搓了搓手，“明鏡堂的堂主說她想吃教主親手做的烤魚已經想了一年了，餓得眼花耳鳴，沒辦法明察秋毫……”

王荷荷向樓下看了看，“小禹來了？”

“嗯，”西門燕點了點頭，“她一早就拉着土堂主去西涼河摸魚去了！”

“也好。”王荷荷扶着欄杆，斜倚在美人靠上，“日後紅日樓大小事還要勞煩你們，畢竟是開門做生意，雖然迎來送往的都是貴客，萬事都要小心。我不在的時候，有她注意些，事先提點你們，多少能省去不少麻煩。”

“教主……”西門燕略踟蹰，暗搓搓偷瞄她的側臉。

“說。”

“教主，雖然您和夫君恩愛是好事，咳咳，但是，但是……”

“翼先生和你說什麽了？”王荷荷望着樓下來往匆忙的旅人，冷冷問。

“翼先生倒沒說什麽……”

西門燕很是糾結，他心裏雖然覺得教主和翼先生是一對，但是這兩個人你進我退，我進你退，從來沒能同一頻率，結果就是誰都不滿誰，鬧得很是僵，但都忍不住會在意對方……這讓他這個外人看在眼裏，急在心上。本期待着二人有一日能盡釋前嫌，重歸于好，成就江湖一段佳話，卻沒想到突然蹦出來個老頭兒，悄無聲息地就将教主搶了去。

但最近他看郭子儀雖然不緊不慢，倒是教主越來越親近，連孩子都有第二個了，看來以後教主和翼先生更沒了可能。但西門燕心裏總還是有些惋惜……

“教主，”西門燕終于鼓起勇氣，“翼先生真的很緊張您，臨走前還囑托我們好好找看您。他肯定是得到你要對付一筆刀的消息就匆忙趕來了，要不然不能那麽快！而且，他要帶走那個人……也，也是為您好啊……過了這麽久，當時參與的都死了，教中的人也就我知道當初那個人那麽對您……”

“燕子，你對翼先生說什麽了？”

西門燕連忙捂緊嘴巴，連連搖頭：“教主，我可什麽都沒說！”

“……”

王荷荷深吸一口氣，注意到轉角出的吵鬧聲，轉過頭，看到洗漱幹淨的傻子，濕答答地滴着頭發上的水，赤腳在樓廊中跑鬧。

西門燕看見傻子又是一哆嗦，下意識地躲在王荷荷身後，拉着她的衣袂擋住臉。

王荷荷眯起眼盯着笑得天真無邪的傻子，也不由地一驚。

已經過了十年，他居然也沒怎麽變老……

簡直和阿翼一樣。

一樣讨厭。

于是當他笑嘻嘻地撲上來的時候，王荷荷照常踹了他一腳。

被踹得向後滾了一圈的傻子，可能是覺得後滾翻挺好玩，纏着她還想被踢一腳。結果孫飄渺擔心眼露殺意的王荷荷拔刀砍人，連忙架着傻子的手臂，向後拖。

“等等。”王荷荷招手，“小孫啊，你來。”

孫飄渺見她笑盈盈的，壯了壯膽，将傻子按在一旁，上前走了兩步。

王荷荷一把扯住孫飄渺的前襟，“誰讓你給他沐浴更衣的？”

孫飄渺看她皮笑肉不笑，雙腿哆嗦不止，“他，他頭上好多虱子，每天都在我身邊晃悠，我實在是沒忍住……”

“虱子啊，”王荷荷微笑着望向一旁撓頭的傻子，“我有個好辦法讓他不長虱子！”

王荷荷折身從屋裏的竹筐中拿出一把明晃晃的銀剪子，笑盈盈地抓住傻子的頭發，喀嚓一刀，剪掉了一大半。

在孫飄渺和西門燕的驚愕注目下，沒用一炷香的功夫，傻子就被王荷荷剃成了禿子。

動作麻利娴熟。傻子光亮泛青的圓腦袋上，一個血痕都沒有。

“哇，教主，沒想到你還有這手藝！”

西門燕費解地抓頭，“禿驢都是自己剃的，您這手藝是啥時候練出來的？”

王荷荷看着地上一攤碎發，拍了拍孫飄渺的肩膀，“叫小二來收拾了！”

“教主，”孫飄渺盯着傻笑着摸自己禿頭的傻子，指着他腦袋後的一點紅，按住她的手，“教主，我給他搭脈，發現他神志雖然不清，但內力驚人，也分得清好壞。我一直費解，嘗試用藥，也是無效……他腦後，就是傳聞中的鎖魂針？！”

王荷荷微微凝眉，冷笑，“哦？你居然還給他用藥？你師父恨他入骨，怎麽你倒菩薩心腸，要醫治好這個殺人無數的壞蛋？”

“我……”

孫飄渺一時語塞。

“你要醫治他，很簡單，我告訴你啊，”王荷荷附耳湊近，“只要拔出他頭上的鎖魂針，以你的醫術，不出幾服藥他就會恢複神志，然後……他就殺了我，你的仇就報了，簡單吧？”

孫飄渺：“……”

“不過，”王荷荷拍了拍石化的孫飄渺的肩膀，“他醒過來第一件事，絕對不是殺了我，而是殺了你。他是名副其實殺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你覺得，他會讓其他人知道他中了鎖魂針，瘋癫了十年的事實？”

“所以，收起你無用的善心吧！”王荷荷把玩着手中鋒利的銀剪，“你看我欺負他，就覺得他可憐，但是你想沒想過，我為何這樣對他？如果不是我現在懷着孩子不想惹上人命債，他早就死在我手上了，何必養着他？還浪費糧食！”

西門燕扭頭看着走進屋的女子背影，神情複雜地望着一臉煞白的孫飄渺，“孫大夫，我多少知道些你師父和教主的事，平心而論，就是一個誤會。我敢賭命，教主絕對不會做出派人去奸-淫你師父這樣的惡事來的！”

“你，你和她一夥兒的，我為何信你……”孫飄渺定了定神，拉起趴在地上玩自己頭發的傻子換身要走。

“如果你知道……”

孫飄渺懵懵地回頭，“知道什麽？”

“沒什麽……”

西門燕臉色一僵，連忙避開了孫飄渺質詢的目光，餘光瞥了眼屋中的那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