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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的上房內,老太太正歪身躺在榻上,半阖着眼睛,正在休憩。旁邊宋思妍伏在榻邊,正小聲嗚咽抽泣着,室內很靜,她雖則盡力在壓制聲音,可那哭聲還是清晰可聞。她雙肩聳動,嗚嗚咽咽的,叫人聽着就無端産生幾絲憐惜之意來。

“好了好了,如今這個樣子,你哭又有什麽用呢。”林老太太似是有些厭煩,微微動了動身子,然後坐了起來,耷拉着一張老臉,垂眸看宋思妍道,“你哥哥那是他咎由自取,他當初要是肯聽我的話,今兒會出這樣的事情嗎?哼,我讓他往東,他偏往西,讓他娶三丫頭,她偏要娶那個醜東西。我做什麽事情還不是為着宋家好,他偏不領情,回來收拾收拾東西就搬出去了,如今好了,病倒了,這又想起我的好來了?當我這是什麽!”

一想到當初宋青程不但不聽自己的話,而且還當着那麽些人的面聽周太君的,她便就一肚子氣。那周太君分明就是故意當着衆人的面打她臉呢,倒是好,有那小子一撮合,那巴掌打得叫一漂亮,她這大半輩子的老臉都丢盡了。

思及此,心中又有一把火燒了起來,氣極擡手就狠狠推了一把,茶碗碎了一地。

宋思妍吓得立即止住哭,呆呆地看着老太太,她眼睛紅得兔子似的,卻再不敢哽咽一聲。

喜鵲忙過來撿地上碎片,不一會兒,就有小丫頭撩起門簾來說:“老太太,三姑娘來了。”

宋思妍原是止住哭了,此番聽說林琬來了,越發哭得厲害起來。

“姑奶奶,哥哥不聽您的話,思妍一定聽您的話。求求您了,別讓思妍去醫館幫忙。”要說方才只是小聲啜泣,這下真是吓得嚎啕大哭了,她雙手緊緊扯着老太太衣角,淚流滿面道,“思妍聽說了,三表妹這些日子一直托人在城中四處找合适的醫館接手,這次來,肯定是要帶思妍走的。”

“妍表姐如今在府上倒是有些勢力,怎麽,我這些日子在做什麽事情,你都有暗中着人盯着?”林琬人還未進,聲音卻是先傳了進來,随即便見一雙素手輕輕撩開門簾,從外面走進一位穿着鵝黃色裙衫的妙齡少女來。

林琬冷冷瞥了宋思妍一眼,随後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來,規規矩矩朝老太太請了安。

老太太沒有什麽好臉色,曬了她一會兒,這才坐正身子,讓她起身來。

“三丫頭,如今城中情形如何,想必你是知曉的。”老太太想伸手端茶喝,但見方才的茶碗都被自己摔碎了,不由心中越發惱火,總覺得近來諸事不順,将那眉心高高蹙起,見喜鵲要來奉茶,她煩躁地沖喜鵲揮了揮手,這才轉頭看着林琬道,“你也該是知道,如今城中因這天災,鬧得是人心惶惶,多少人巴不得生在這高門大戶呢,你倒是好,非得往外面鑽。”

“行了,買了醫館便買了,擱在那兒,等逃過這一劫數再商量着看。”老太太端着老人家的架子,頗為不耐煩地揮手道,“你且先回去吧。”

林琬道:“琬兒知道,老太太是怕琬兒這天天進進出出的,會帶了什麽外面不幹淨的東西進府來。不過您老人家放心,孫女這次出府去,不會日日進出的,至少得等過了這陣子,再行回府來,祖母,您看如何?”

“住在外面?”林老太太狠狠怔住,随即臉色越發不好起來,擡手在案上拍了拍,“三丫頭,做姑娘就該有個做姑娘的樣子,你這還沒嫁人呢,就這般抛頭露面的,你不怕受影響,難道就不替你的姐妹們考慮考慮?哼,當醫女,少不得要摸摸碰碰的,這傳出去,我林家姑娘以後還怎麽說親,不行不行。”

林琬朝着老太太微微屈身,這才又說:“若是孫女沒得本事救人,那抛頭露面自然會惹人笑柄。不過,若是孫女救了人,到時候,不但城中所有百姓都會感恩,就是連宮中的人也是會刮目相看吧?”她稍稍頓了頓,但見老太太神色微變,知道她是動心了,這才又道,“普通行醫治病只是救人,孫女此番……也算是略盡綿薄之力救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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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眼睛亮了亮,想着,這丫頭幾次三番妙手回春,怕是背後很有什麽高人指點。

這次又是這般執着要開醫館,肯定是心中有所成算的,要是她真能給侯府博得名聲,那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啊。

想到此處,老太太臉色稍微好了些,對着林琬道:“既然三丫頭堅持如此,那我老婆子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只是……”她垂眸看向宋思妍,見她一雙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倒是影響了幾分美貌,心中想着,這姑娘家還是得嬌養着,便又道,“你妍表姐這幾日身子上不爽利,且先不能跟你去了,待得過幾日,祖母再送她去。”

林琬心中明白老太太打的是什麽算盤,若是她不能救人,老太太也就不會送這宋思妍去醫館,若是她的确能夠救得了人,老太太到時候再送宋思妍去,就是搶功的了。到時候,這宋思妍什麽事情也不做,就能夠分得一半功勞。

算盤倒是打得漂亮,只可惜了,她林琬又不是傻子。

“不去便不去吧,宋表姐身嬌肉貴,怕是吃不得這些苦呢。”林琬朝上位撫了撫身子,折身才将準備出門去,外面岳嬷嬷便匆匆跑進來。

“老太太,那丫頭還跪在外面呢,怎麽趕都趕不走。”岳嬷嬷朝着老太太拱手道,“老奴已經說了,宋表少爺已經出府去,老太太您就再也管不得他了。可那丫頭偏說宋表少爺此番燒得厲害,她又請不到大夫,無奈才尋到這裏來的。”

林琬一驚,便看向畫堂,畫堂沖自己主子點了點頭。

林琬心中了然,既然是宋青程生病,那此番前來跪求侯府的,怕就是葉文亭了。只不過,出了這樣的事情,這葉文亭怎生不去薛家,倒是跑到林家來。

宋思妍哭着說:“哥哥平素身子骨一向好的,打小都沒生過什麽病,怎生這回倒是病成這樣。”她扯出帕子擦眼淚,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的光,“都怪那個賤人,哥哥肯定是為了她,這才病倒的。她們家在城外鄉下,如今正鬧疫災,哥哥定然是冒雨接她一家人進城來安頓,這才忙得累着了。”又哭起來,“這個時候病倒,只怕是一個不小心,連命都會沒了。”

“哪個賤人?”林琬見不得宋思妍這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回身冷冷看着她道,“你哥哥病了,我只見你躲在侯府掉幾滴眼淚,卻不見你出門去探望他。可是葉姐姐呢,是葉姐姐不離不棄陪在他身邊的,也是葉姐姐四處奔波替他請大夫。你如今倒是說她,要論起來,你卻是連賤人都不如的。”

宋思妍噎住,都忘記了哭,只氣得美目圓瞪,狠狠看着林琬。

“都是你,當初是你耍計謀陷害我哥哥的,要不然的話,我哥哥怎會陰差陽錯的與那醜女定親。”宋思妍仗着自己有老太太疼寵,又見素日來老太太越發不待見這個侯府姑娘,想着她方才竟然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怒火中燒,便一時間忘了身份,胡說起來。

林琬好笑道:“有些事情,我不說破,不代表我林琬是傻子好欺負。宋表姐,你當真以為過了幾日侯府千金小姐的日子,便就是大小姐了?以往對你客氣,那不過都是看在老太太面子上,你別以為自己有幾分姿色,就有資格嫌棄旁人,在我心中,葉姐姐可比你美。”

說罷拂袖往門外去,走了幾步又回頭道:“若不是見宋表哥與你不是一路人,我倒是還不想将葉姐姐嫁他呢。宋表哥能娶到葉姐姐那等品性的女子,是他的福氣,而你這樣的,往後能配個什麽人,還真不好說,只怕不會尋得個比宋表哥好的。”

畫堂撩開門簾,林琬趕時間,倒也沒功夫多耽擱,說完就走了。

老太太氣得不輕,坐在那裏渾身都抖了起來,這雖則是指着思妍的鼻子罵,可明眼人瞧着就知道背後罵的是人。

這丫頭如今是了不得了,膽敢這樣說話,到底是跟誰借的膽子。

宋思妍一口血嘔在喉嚨口,心中氣極,終是揭下僞裝許久的面具,開始碎罵道:“她就是一個狐媚子,什麽行醫治病,開醫館不過是個幌子,就是出去四處勾搭人的。”她眸光陰狠狠的,見老太太也氣得不輕,巴不得火上澆油道,“姑奶奶,瞧她方才那番話,哪裏是罵思妍的,她就是沖着您來的。不過是空有一副皮囊罷了,那芯子都是肮髒不堪的,那薛表哥陸表哥還有那公子邕都是怎麽想的,咋都瞧上她了。”

喜鵲靜靜站在一邊候着,聞得宋思妍的話,不由輕輕蹙眉。

這位表姑娘,還真當自己是回事了,空有一副皮囊,卻是個愚蠢至極的。她也不看看自己是誰,如今倒是敢跟三姑娘叫上勁兒來了,往後怕是有她苦頭吃。

~~~

從老太太那裏出來,林琬便去了母子薛氏的院子。薛氏聽得女兒說要直接住去醫館,吓得險些沒暈過去,自當是要好一番勸阻。但見女兒一再保證她自己不會出事,且又見她态度堅決,自己再勸不來,只得勉強應下。

又喚來兒子林晁,她則跟兒子一道送女兒出門去。

三人才将走到侯府大門口,便有嬷嬷跑過來道:“二太太,老太太說了,如今城中情勢不對勁,往後要嚴進嚴出。二太太與三爺今兒若是也出門去了,怕是晚上就回不了侯府了,老太太特意差了老奴前來與太太您說一聲。”

薛瑛回頭道:“你來的正好,我此番出門去,也沒打算回來了。便就托了你去回禀老太太,就說我回娘家住幾日去,至于什麽時候回來,就看老太太什麽時候歡迎我回來了。”說罷也不給那婆子繼續說話的機會,只領着一雙兒女出門。

那婆子自當是聽出了薛瑛話中意思,綠豆小眼轉了轉,就溜着跑走了。

朱門大開,外面雨還在下,林琬見葉文亭竟是跪在雨中的,連忙跑出去扶她起來。

“葉姐姐,你怎麽跪在雨中?快些起來。”見她不肯起,林琬道,“你跪在這裏也是沒用的,既然宋表哥病重,怎生不去薛家求我外祖母?”

薛瑛見外面雨勢不小,怕女兒站在外面會受涼,便吩咐丫頭婆子們扶着幾位主子先上車再說。

前後兩輛馬車,薛瑛跟兒子領着幾個丫頭婆子坐在前面,林琬則陪着葉文亭坐後面一輛。

車內暖和,葉文亭緩了一會兒,這才道:“林姑娘,周老太君已經幫了我很多了,我哪裏還好意思求上門去。原想着,青程怎麽說也是林老太太的親侄孫,老太太只是瞧不上我,聽得青程病重,該是會關心的。”

“但結果又如何?”林琬拿過畫堂手中帕子來,親手替葉文亭擦拭臉上的雨珠,“別說是老太太了,就是宋表哥的親妹妹,這個時候也是不會出門去瞧他一眼的。怕是在他們心中,早就覺得宋表哥是染上疫病了,就算不是,他們也不敢冒這個險。生死危機關頭,到底是貪生怕死的人多。”

葉文亭忽然捂着臉嗚咽哭出聲音來:“都怪我,他若不是為着我,也不會病倒的。前些日子,俺們村子裏死了幾個人,被他知道了,就非得要冒雨接了我們一家三口來京城住。我當時也擔心爹娘,又見他是認真的,便同意了。可哪裏知道他在城中到底吃了多少苦啊,他從林侯府搬出去後,原是沒有賃屋子住的,他同時接了好幾份活,白天晚上都在忙,累了就不知倒在哪裏随便睡一覺,醒了再繼續幹活。”

“後來決定要接我們一家三口進城後,才臨時跑腿租了一個小院子。為着攢錢,索性連覺都不睡了,恨不能将他自己劈成兩半來使喚。這般辛苦勞累,縱是鐵打的身子也是熬不住的。去接我們的時候,就已經不對勁了,後來晚上回來,直接暈倒了。昨兒夜裏面一直發燒,我去請大夫,可人家見我們窮,都不肯來。我沒法子了,這才求到林侯府去的。”

林琬聽得輕輕怔住,以前她只覺得宋青程老實憨厚,卻沒想到,竟是這般重情義之人。

旁的不說,就沖着他待葉姐姐好,她也是會竭力幫助他的。

思及此,對畫堂道:“你去前頭與太太說一聲,就說我先陪着葉姐姐去看看宋表哥,晚些再去外祖家。”

葉文亭屈膝就給林琬跪了下來,感激道:“林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與青程一輩子都會記在心中的。姑娘若是能夠救得青程一條命,便是拿我的去換,我也心甘情願。只求姑娘一定要醫好了他,他真的是太苦了。”

林琬身手拍她後背,安慰道:“你放心吧,我先去看看。”

馬車往一個胡同口行駛過去,那胡同口太小,馬車進不去,只能下來。

葉文亭有些抱歉地道:“林姑娘,叫你受苦了,不過我們家不遠,就在前面。”

畫堂撐着偌大的黃油布傘,替林琬擋雨,幾人一并往宋青程租賃的屋子去。

葉文亭走在最前面,幾步便跑到一扇小黑門前,擡手瞧了幾聲,激動道:“爹,娘,你們開門,林家三姑娘來了。”

話音才落沒多久,那扇門便“吱呀”一聲打開,從裏面探出一個腦袋來。

“爹,青程怎麽樣?又發燒說胡話了嗎?”葉文亭明顯一副焦急模樣,也不待他爹回答,她就直接往裏面跑去了。

林琬走到門前,朝着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輕輕俯了俯身子,笑着道:“葉老伯,我是大夫,讓我進去替宋少爺把脈吧。”

葉老爹連忙道:“姑娘實在是貴客,快些請進來,快進來。”又沖裏頭喊,“老婆子,快出來,家裏來了貴客,快燒水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對夫妻救過自己外祖父與外祖母的原因,林琬瞧着他們,只覺得實在親切。

只一間巴掌大的小院子,中間是堂屋,左右兩邊各一間房,院子裏頭籬笆牆根子邊,各搭有一間棚子。

宋青程此番睡在其中一間屋子裏,屋裏有些暗,直到葉文亭點了根蠟燭來,光線才好些。

林琬坐在床邊,先是看了看宋青程面色,然後對韶光道:“将我的藥箱放在這邊吧,你去燒些熱水來。”

韶光應着聲去,畫堂則熟練地幫林琬打開藥箱,然後取出一方布巾來,然後将宋青程的手平放在那白色布巾上。

見畫堂一切準備好了,林琬這才将指腹搭在宋青程手腕處的脈搏上。

“林姑娘,怎麽樣?青程他身子如何?”葉文亭站在一邊,十分焦急的樣子,昨晚上開始,左鄰右舍就已經有人來趕人了,他們說青程這是染了瘟疫的症狀,她雖然不信,可此刻也是害怕,就怕會從林姑娘口中說出一些她不願意聽到的話。

☆、62|8.8|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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