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發配 (1)
他更挑錯了突破口。也許他以為只要不壞江南的政事,只挑一個無關緊要的公主, 反而顯得雖急躁, 卻也不誤大事的形象吧。他自以為這不觸及底線,無傷大雅。
可是他卻不知道皇上護短。真正在意的,恰恰是不忍碰的, 也是底線。更是不叫旁人碰的。
觸到底線, 雍正能不怒嗎?!
這一次, 寶親王怕是失算了。
為什麽忍不住呢?!便是心裏再急, 也不能這麽公然的明晃晃的試探加如此無禮啊。
到底還是太年輕。加上以前真的太順。所以心裏急躁了,輕率了。五阿哥讓他感受到威脅和奇怪了。這才如此失策了嗎?!
大清的社稷,以及家人,都是雍正最為在乎的東西。無論是兒子之間相互争奪, 還是交鋒,都可以,但要光明正大,別涉及到政事來置氣和交鋒,這是底線之一,第二個, 便是不能容忍将無辜的人也牽扯其中。
寶親王這一次, 真的怕是……
蘇培盛低下頭, 有點愁, 翠兒這個事,怕是不好向小老太交代,這個事吧, 當初答應的好好的,哎……
再加上,皇上要發起怒來,萬一出點變故。可如何是好?!
關鍵是現在雖然是在蘇州,然而五爺不在身邊,萬一真的逼急了兒子,真的要硬奪,可如何是好?!
便是蘇培盛現在也不敢賭,到底有多少人支持着四爺呢。畢竟皇上之前病危過一次,差一點就沒了,很多人其實已經做好了四阿哥上位的準備了。這個事說不好。
再則雖說四爺不敢,然而,人的心,是極其危險的東西,萬一腦子一熱,不顧後果的真的做了,如何是好?!
難就難在這一點上!
應不至于到此地步的。但是也賭不起,輸不得。
蘇培盛見慣了這些風浪興起落下,他不得不往最壞的方向去思考,去防備。
巡撫臺大人已經告退出來了。
蘇培盛笑道:“大人,我送送您。”
巡撫臺哪裏敢勞駕他,忙道:“不敢有勞蘇公公,還請留步,我自行出去便可!”
蘇培盛因此送了幾步,送到二門這才看着他遠去了。
回了正院,雍正道:“有事?!別吞吞吐吐,可是老四又出夭蛾子了?!有話直說。”
蘇培盛道:“這個事,奴才也沒料着。說實話,的确是有點出人意料!”
因此便小聲的說了,雍正氣的不輕,騰的站了起來,頭一陣發暈。蘇培盛防着呢,忙端了一杯茶與他,道:“皇上消消氣。這個事,不能輕易發作啊!”
蘇培盛能想到的,雍正自然更能想得清。因此他飲了茶,眼神狠厲,冷笑道:“他想幹什麽?!哈,果然兒大不由爹!連他,朕都沒想到,他竟然敢!”
咬牙切齒的,恨不得揍一頓。
若是普通人家,也許現在就叫來鞭一頓,就老實了。
但是在天家是不能這麽做的。而天子,有時候比起普通人,要有更多的隐忍,更多的承擔,更多的無可奈何。
他們不能任性的像普通人一樣,大吵大鬧的頂多關系僵了,這種後果,不來往也就罷了。
可是在天家這是不能承受的後果。
若是真僵了,便可能将彼此逼入死角,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局面,要麽是父逼子,要麽就是子逼父。只有這兩種最不可承受的,嚴重的後果。
蘇培盛給他撫着後背,雍正氣的喘氣呢,蘇培盛低聲道:“萬歲爺便是心裏再恨,也得為公主想一想,公主還年幼,這樣的事,外人不知完全與她無關。然而線頭确實是由此而起。若是真的發作了,外臣怎麽想公主?!小小年紀,難道當一個楊妃的名聲嗎?!”
蘇培盛聲音小了些,道:“無論有多難堪,無論有多難,還不至最糟的一步,切莫生氣,萬歲爺可要小心身子,好歹要等到五爺回來。”
雍正恢複了些理智,道:“翠兒委屈,她冤枉。”
“委屈公主倒不在意,只是真冤枉,四爺較勁的可不是為了一個公主,而是五爺的事呢,也正因此,公主才不與萬歲爺說,就是顧忌着這關系,都說疏不間親,萬歲爺與四爺五爺是親父子,因此公主只能忍着,能擔的也就擔了,公主是真的敬重萬歲爺。”蘇培盛道。
“不錯,翠兒很好。”雍正恢複了些冷靜,道:“也更因此,便更不能将她牽扯其中。萬沒有倒連累她的。此事本就與她無幹。豈能叫她名聲倒被累了!”
雍正呵呵冷笑,道:“他也是真敢想啊!”
也不知道是氣什麽,氣他敢如此試探,敢觊觎一切,包括這個位置,以及公主,或者是頻頻的試探着兄弟的去向。
蘇培盛知道他一時氣怒消不了呢,但好歹恢複了理智,因此便只是撫着背。
雍正也不說話,這個事的确不能輕易發作,還得忍耐才是。
只是,他對老四,是真的失望極了。
越是如此,越為不堪。
“混仗東西!”雍正狠狠的捶了一下桌案。
蘇培盛突然有種荒謬的感覺。以往這四個字,都是萬歲爺罵五爺的,而四爺卻是最最清貴不過的。沒想到,人活久了,什麽事都能翻轉着來。
唉,人心的事情,真是說不清楚。
其實叫蘇培盛說,寶親王這樣的,也不意外,畢竟所有的帝王,都有或多或少的缺點。便是雍正與始皇,當初與小老太見面時,也是有的,猜忌,疑心,不信任,試探……是帝王品質,刻入骨子裏的素質。
可是,位置不對啊。寶親王錯在位置不對。他的确是具備了所有的帝王的品質,無論是品質,才能,還是手腕,能力,見識等全部是一流的。
然而,他不該在還是親王的時候展現這一點。
當他坐到這個位置的時候,他當然可以,疑心于一切,才是對江山負責的态度。
可是,現在卻完全是錯位的。
真是犯了逆鱗了。
寶親王也是真糊塗了。果然啊,再聰明的人,也有一失。再熟練的老馬,也有失蹄之時。
“若是五爺在就好了,五爺雖有時候混仗些,可混仗也有混仗的好,這個事,若是萬歲爺出面,便是擴大了事态,後果不堪設想。”蘇培盛道:“若是五爺在,聽到了,便是兄弟打一架,也不妨事。頂多添些外面的話頭。”
雍正閉着眼睛,坐着不動,道:“的确。這個事,只有老五出面最合适。打了他不該妄想的一切。旁人都不合适。”
大臣們去做這個事,肯定不行,位置不相對。而他,更不能輕易出手,真出手了,會引起無數猜測。事态會越來越大。
雍正竟然冷笑了一聲,道:“如今才知,當這個皇帝,也是受約束的。以為無所不能,其實才知道,老虎老了,小老虎成年了,骨頭硬了,朝着老子伸出爪子來,頻頻試探了。他卻不知道,老子真出了手,怕不是要把他打殘!如今顧忌着的不過是父子之情罷了。這是逼着朕廢了他不可嗎?!”
所以才說,真的觸到了帝王尊嚴,這可真是……
雍正卻開始想老五,真的想老五了。老五雖然混仗,卻不會如此輕狂,對他這個老子尊重,愛敬,對他的妹妹,也疼愛有加。從不敢有旁的心思。
老五的退,與老四的進,一對比。才知道對一個老了的帝王來說,更需要的是什麽?!
雍正心裏不舒服,眼底沉沉的。想發作,卻有顧慮,只能忍着不動聲色。
良久,起了身,道:“去看看翠兒。”
雍正心沉沉的,可見腳步沉重,心思沉沉。
很多的時候,世事真的不如我們所願。不願意按照我們自己的方式來發展。該來的,總會來。該争的,總會争。
而弘歷現在沒有對手,所以他如此自負,他敢如此所為。
而弘晝,讓雍正心塞的是,他都不确定弘晝到底願不願意去争。若是不争,難道他就推着他往前争嗎?!
拉一個滿心不願的人當然不是事。可是容忍一個沒有對手的肆無忌憚,自負狂妄的兒子,雍正也很憤怒。可是他若出手,将他打殘了,這江山……
這才是雍正真正有所顧忌和難辦的地方。
來到側院的時候,雍正突然心裏一松。
因為翠兒正拉着弓瞄準了靶子,在練箭了。哪怕天極冷,風在刮,她從不懈怠,哪怕手凍的冰涼,紅通通的。
這個孩子,從不因旁人而止了自己要走的路。
雍正心裏一松,笑着上前,道:“今日沒午休?怎麽這時候在練箭?”
“這幾日怕是午休不得了,得趁着這空多練練手,若不然人一來,我都沒時間練了,只能抽這些時間。不能荒廢。”翠兒笑道。
她是不得不犧牲午休時間,因為後面幾天,怕是因為寶親王來過,其它什麽大臣的女眷都要來請安了。
凡事開了一個頭,後面就堵不住。
雍正見她一臉輕松,道:“你四哥與你說什麽?!”
“也沒說什麽,只是扶蘇哥哥的事,他怕是疑心了,”翠兒道:“也是我沒注意,扶蘇哥哥寫的一些提綱,我沒及時收起來。”
沒收起來是小事,可是弘歷這麽盯着去看,雍正一想就皺起了眉頭,道:“無妨,扶蘇下次再來,總要出別院,面對旁人,他總不能一直不出去,因此,朕會為他安排一個身份。有了一個你,倒不介意再多一個。等天暖和些,去游南,延途與弘晝,與扶蘇一并看些風景。多好!”
翠兒松了一口氣,笑道:“我正愁着這個呢,萬一以後扶蘇哥哥再來,我也與四哥哥熟了,他真闖進來撞見了,也不知道怎麽解釋,大爹爹安排好了,我才放心。只是少不得,又遭旁人疑心猜測。多一個我已經這麽多事端,再來一個,怕是更麻煩,而且扶蘇哥哥的服飾和頭發,确實更難解釋。”
“無妨!”雍正慢吞吞的道:“有本事,就敢質問到朕的臉上來!”
拿翠兒當突破,算什麽本事?!
因此雍正一想到這個就有點戾氣。
“朕就不信,他們哪個敢怼到朕的臉上來直接敢問扶蘇是什麽身份!”雍正森森的道。
翠兒便知道他定是生氣了,心裏便不自在,道:“這件事情,我也有責任。”
“你竟自責起來,這個事與你不相幹,你可別自己為自己找不自在。”雍正笑道:“沒有你,也有別的人,也有別的事,總有沖突點。”
只要老四想進,就會有無數的別的事,翠兒的事只是巧合,其中的一件,必然的罷了。
翠兒笑道:“反正以後,我盡量多應付些便罷了。也算融通感情了。總歸是大爹爹的兒子,不至于那麽不堪的。”
也不是真的太失禮。無非是尖銳了些,說話帶機關。她小心應付便是。人生在世,哪能世世圓滿。
見她樂觀,不受影響,雍正松了一口氣,笑道:“總歸是還有朕替你作主,護着你呢。便是他再無禮,你只管怼。無妨!他再沒臉,若真與妹妹計較,也是他出息!”
翠兒一樂,倒笑了。
雍正看着她也笑,這件事,的确不能現在就發作。總得把她摘出來。
便是父子有一日真的怼上了,也不能牽扯到她的身上,一絲一毫都不能有。
所以雍正忍着。
倒是翠兒心下有些隐憂和傷感。當初家裏分家時,她還替奶難過,但是分家只是分開過,財産分割一下也就算了。原以為富貴人家,不至于此。
現在才知道,天家更是風起雲湧,更加的殘酷呢。
她倒有點心疼雍正了。無論是帝王,還是平民,都不容易啊。只要活着,就有各種各樣的煩惱。
所以,人生在世,那些珍貴的感情和人,才如此的珍貴而稀有。
她真的很幸運,被這麽多人護着,疼愛着。
她的手緊緊的捏了弓,要長的更高,弓拉的更滿,要更強大,去保護她所在意的人。才是她的志向!
而不是糾結着去依靠別人,利用別人,只是去消耗別人對自己的疼愛。
雍正笑着道:“取弓來,朕也試試身手,許久不曾練過弓馬騎射了,如今倒落于你身後喽。”
蘇培盛見雍正高興起來,便笑着去取了弓來,雍正拉了拉,笑着射了一箭,卻沒中靶心。雍正哈哈大笑,道:“如今連你也不如了,更別提弘晝了。這小子弓馬方面,的确出奇的很。”
“嗯。”翠兒笑道:“五哥哥和扶蘇哥哥的弓馬都很弦熟,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雍正笑道。
翠兒果然是什麽都沒說,這孩子既懂事,又貼心。可見弘歷的事,她雖然煩惱,但真的沒怎麽入心。
也好!
不要執着于不必要的小事上,也有利于她的成長。
這孩子,倒是個難得的心性堅定,不為旁人所動的性格。将來,遲早要獨擋一面。
後面幾天,果然弘歷天天來歪纏,要麽就帶了丹青來,要麽就帶了什麽詩什麽孤本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雖不再有攻擊性,卻依舊讓翠兒十分郁悶,因為他真的太吵人了。讓她不能靜心做她想做的事,而且束手束腳的也放不開手去練劍。更是時時提着三分的心,面對他可能又要挑她帷帽的手。
這種緊張,一點也不輕松。
再加上後面很多大臣的臣婦,臣女的要求見,翠兒也不能拒,也得客客氣氣,十分有禮的接見了,然後見禮分座,再接收他們獻上的禮物,還得挑,太貴重的,一定拒了,不貴重的雖收了,還要收拾像樣的回禮,賜下給她們。方不落人話柄。
她雖應對沒出錯,但是這一場場的下來,确實是累人。
雍正一直忍着沒吭聲,直到初八那天,始開禦筆,重新看折子的時候,雍正一道旨意下去了。
是給弘歷的,命寶親王先去督造碼頭船廠事宜,協助海外辦事處去處理先期事宜。
雍正是冷處理的這件事。他寫下聖旨的時候,眼神是有點冷的,不是想要參與海外的事嗎,行,這個首功,給他就是了!
倒要看看,對海外的事,他态度到底會不會轉變,是否是始終如一,一直不改初衷呢?!看你做的有多好。
這一道聖旨,外臣不知道的,只以為是恩寵,因為這件事将是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最盛的事,是皇上最重視的,最要緊的事情。誰不知道萬歲爺啊,想做的事一定會去做成。而這頭一份的首功之人,多麽重要,他們都眼熱,還一個個的說呢,寶親王果然受看重,受寵的很。這麽大的責任原來是給和親王的,沒想到這頭一份,先期之事的章程,規劃,還是給了寶親王啊……
只有寶親王看了旨意,像一道悶棍給敲了下來一般。
他的心底沉沉的。
那天的事,皇阿瑪什麽話也沒說,什麽罵也沒挨。
而他其實知道,這不說的,積累下的東西才可怕。
皇阿瑪若是生氣,真的罵過了人,其實當下不管是打了,還是罵了,看着受了訓斥,丢臉的很,然而那個當下,發作出來以後事情也就過了。
可這不動聲色的反應才是最吓人的。
因為通常這種時候,皇阿瑪不止是拿他當兒子一樣對待了,而是用政治的角度去對待他如兒臣。
弘歷如墜冰窖。
他不禁苦笑冷笑一聲,“皇阿瑪,兒子到底哪裏不合你意,哪裏不如弘晝,事事瞞着我,事事還要支開我!便是連一個公主,也不叫靠近……五弟他,就這麽好嗎?!”
原本給弘晝的差事給了他,那麽弘晝到底在哪兒?!
弘歷眼睛紅了,因為不知道,他未知。
聖旨已下,他不能抗旨,接到聖旨就得立即出發,不能在蘇州停頓過夜,否則就是對旨意不遵。
而這事,是半點沒與他商議。就這麽定下了。
看來他們父子之間,隔閡依舊還是越來越深。
弘歷只是難受,既然這麽瞧不上兒子,為何還要把這事交給兒子呢?!
旨意是蘇培盛親自來傳的,弘歷竟是忍耐不住,放下旨意追了出去,也不說話,紅着眼睛就提住了蘇培盛的衣領,道:“告訴我,五弟他,到底在不在別院?!”
這旨意,像極了發配,明明知道,他不願意離開皇阿瑪身邊。不願意外放。一放出去,何時能回來?!
一旦有事的時候,他就再沒機會了!
蘇培盛看着弘歷的眼睛,道:“還望寶親王遵旨。萬歲爺叫寶親王不必去複旨。還叫奴才給寶親王帶一句話。”
帶話的時候,為何不在宣旨的時候說?
弘歷怔了一下,臉皮一抽,也就是說,皇阿瑪料到了他會反應激烈的憤怨。因此這話只留到他追出來說。原本是不追就不說了,是嗎?!
“唯有受得住挫折,才得擔得起輕重,萬歲爺希望四爺去了那邊,多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要只盯着一畝三分地。”蘇培盛道:“如此才能分得清什麽才是重。”
弘歷的手微微松開了,挫敗的放下了手。
這是警告他不要執迷于五弟的事。這不是他該盯着的事。
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要盯着一畝三分地。
弘歷苦笑一聲,松了手。他的确是失态了,他看着蘇培盛,道:“抱歉,是我失禮了!”
出去也好,至少可以冷靜的吹吹海風,不再會犯錯和失禮。
再這樣下去,他鑽牛角尖,又會将自己逼到更失禮的境地,對他也未必是好事。對父子兄弟關系更沒有好處!
也好!
看他略灰心,敗落的臉色,蘇培盛恭敬的請了安,便回別院去了。
雍正等着他回話呢,蘇培盛道:“寶親王怕是以為,這是發配……灰心喪氣的。”
“若是發配,也太小看了朕。”雍正道:“他終究不如老五,老五雖也不信任朕,卻不至于此!”
對寶親王,他還是希望,能看到轉變的。并沒有因此事而排除了他的可能。
讓他去那邊主事,也歷練一下眼界,還有修一修心。
是滿心怨氣的在那做事,還是能将眼界放寬,心态放平,不再執迷,才是雍正真正的考驗。
再将他放在身邊,真的對父子太不利,遲早要出事。
雍正突然有點理解了始皇。
怔了怔神,對蘇培盛道:“當初原以為始皇将扶蘇打發去庶邊,是發配。現在才知道,當初的他,也是頗為無奈。因為不想毀了扶蘇的前程,不想毀了父子的關系,不想讓這父子關系變得更糟,才會發配扶蘇的。原來終是朕淺薄,以前小看了始皇啊……”
“父親之心,做兒子的,未必懂。”蘇培盛道:“便是扶蘇公子當初,也是灰心,只以為真的只是發配,以至于後來發生那麽多的事情,也是始皇一生的遺憾,一生不能解釋。好在現在可以彌補了。只是希望寶親王能慢慢的明白萬歲爺的用心,不至于怨恨。”
“誰知道呢?!”雍正道:“有時候說做父母的小人之心,其實做兒女的才是真的小人之心。便是他犯下大錯,朕都想各退一步,略保一保。而他,只會以為朕偏心吧?!要偏心也是偏心他。對老五,朕都沒這樣過。”
前面的多少年,包括現在,雍正都是偏心他的時候多。
對老五,以前是放養,現在呢,雖也有所期待,可終究還是欠缺了真正的放心的。
因為老五的性子,總歸是……
“他出去也好,”雍正道:“不是朕狠心。只是這一次,真的發現了他性格的巨大弱點。也許是因為遇挫,他性格的弱點,被放大了……能不能管得住,壓得住,得看他自己。”
蘇培盛道:“若還是牛角尖……以後若擔了重任,只恐如今之怨恨,會轉移到公主和五爺身上……這……”
這樣的話,這兩位的下場,就說不好了!
雍正頭開始疼了起來。
他不能放棄是因為老五這個混不吝,到現在都不給個态度,這個老五實在太可恨。
雍正道:“為父母者難,而要選一個真正的嗣子,非得選一個,更難!”
倒不如普通富人家呢,管他多少子女,再打再鬧,平分了就完了,管他們分了家以後來不來往?!可是這天家,不管立誰,都是事啊……
沒完沒了!
即使如此,雍正雖然憤怒,雖然也會疑惑,他一手教導的弘歷怎麽會這樣子呢,難道是因為期待太高,所以失望越大嗎,他這幾天裏,還會審問自己,是不是對弘歷太苛刻了,對他與弘晝之間是否真的一視同仁了。
是不是因為一個期望高,所以失望大,一個期待低,所以才覺得有驚喜?!
他懷疑過自己,下了這個決定,心裏莫名的也有點難受起來。
雍正道:“為人父母,便是再難的時候,也不願意輕易放棄孩子的吧?總歸是不希望他重複弘時的命運的。所以,現在算是給我們父子一條退路,再這樣下去,遲早他得犯錯,朕也不能容。還不如外放出去,冷一冷……”
“朕突然有點明白,老人家對她家老三的心情了,恨鐵不成鋼,更恨他。卻在那個當下,不忍心,真的對他如何,只能将他困在家裏罷了。”雍正道:“朕如今也有一樣的困境。不知如何是好。如今,不求這老四心裏無怨,只希望他能想開,別困住自己再繼續犯錯……”
再犯錯,就真的要走死角了。這對父子君臣關系都是不利的。
是雍正極力想避免的情況。
弘時啊。一想到,心就難受了。當初就是一步步的縱容着,然後就……到了那個地步。
他也想弘時,也難受。當初實在是太忙了,應接不暇,根本沒空去管弘時。以至于……
“朕是不是不适合作父親?!”雍正心裏難受極了,與此時的弘歷的孤憤完全不同。
“萬歲爺,已經是天底下最仁慈的父親了,況且,寶親王萬不至于到李延治那個程度,終究還是有底線的,現在只是一時想不開……”蘇培盛道。
雍正心累的難受極了。
“原本寶親王也不至于此,只怕是五爺消失的無影無蹤,半點蹤跡也沒有,查不到任何,叫寶親王不安了。”蘇培盛道:“這件事上,的确是有欠妥當……”
面對未知,人總是會先亂陣腳的。
雍正怔了一下,不吭聲了。
可是告訴弘歷秘密嗎?!也不現實……
這個誤解,好像對弘歷确實是有些不公平。可是,對弘晝也不曾公平過啊。以前遺失的,現在彌補而已。雍正頭開始痛了。
至少,他能平等的正視這兩個兒子身上的優缺點,不偏袒,做到公平就好了。
然而,也許這種公平本身,就是對弘歷的不公平。
這世間的所有事,都是難以兩全的。
不管如何,弘歷還是收拾了一下,出了蘇州城,一路去沿海一帶了。
那裏并未開發,只是小漁村,更多的,還有蘆葦蕩,無邊無際的江堤,以及河堤。從這裏開闊的地方看出去,是沒有盡頭的大海。
這三處,都是出水口。
這裏荒廢,而對弘歷來說,打發來了這裏,就是發配本身。相當于現代的一級都市人,突然要去偏僻的雞不拉屎的地方去工作的心情差不多吧。
風潇潇兮易水寒,悲壯一去兮,難免心生怨忿怨尤,還有濃濃的不甘心!
他想要的答案,沒有半點得到,反而因為此,而被發配去這樣的地方。也難免會生出怨心來。
這種怨心,還需要時間去消化和平息。
至少現在,他是做不到的。
而此時弘晝在哪兒呢,風吹着,沙吃着,到嘴裏,鼻子裏,眼睛裏。他也半點不叫苦。
而且吃的軍糧,也确實是難吃,更別說取到的水了,那水也是黃渾黃渾的,一靜置,就全是沙子。
弘晝是真沒想到這風沙會這麽大。
也對!這個季節,正是艱苦的時候呢。別說他了,很多軍士們都被風吹的凍的裂開了口子,手上一道一道的,像皲裂的土地。
他穿了一身铠甲,騎馬來蒙毅帳下議事。
進了帳,便道:“拜見蒙将軍!”
蒙毅看了他一眼,這段時間,他是真的高看了一眼這小子。先前在鹹陽時,因為印象太深刻,所以看到一路上的嚴謹的他,真的很不習慣,就等着這小子露出真面目呢。不止他一個人這麽想,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
可是弘晝并沒有,一直嚴守軍中的規矩,并不是那個以一己之力而挑釁軍紀的人。
始皇給他的配置并不低,一軍,幾個營,相當于一個旅了,而且是單獨效命于弘晝的,不是聽命于蒙毅的。他原本可以不聽蒙毅的調度,自行安排是可以的,可他并沒有這麽做。
蒙毅還真思考了一下始皇的用意。
想來是怕弘晝不聽話,犯了軍紀,引了衆怒,蒙毅要斬他,因此給了這個後軍與他,意思是讓他自保。
也不知這小子到底什麽來頭,弄的始皇這樣重視他。連這樣的安排也做了出來。
原來的始皇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有私情。
而始皇依舊這麽做了,這就說明一件事情。
就是這小子,絕對是不能失的人,是始皇真正在意的,放在心上的。
也因此,哪怕他真的犯了軍紀,也是不能殺的。
也許始皇想告訴他們的正是這一點。
本來嘛,想着既然如此,能忍就忍他,他不死就行,哪怕犯了軍紀,不能斬,哪怕真的拖了後腿,還得分兵去護他。但是沒想到,這麽太平。
這也叫蒙毅有點不安。這種不安,就是一種感覺,相當于一個懸在頭上的石頭,你不知道它到底什麽時候會突然掉下來的不安。
他寧願它快點掉下來,落到實處呢,也總比現在這不上不下,不知道他到底怎麽發作才好呢。
因此衆将對他都挺慎重的,相當于防範一個不定時要掉的石頭,很慎重。
蒙毅道:“坐。”
弘晝在下首坐了,道:“我發現了一點奇怪的蹤跡,想去另一路追蹤一二!”
“什麽蹤跡?”蒙毅道:“追蹤是斥侯所做之事,不必你親去。”
“已經派出斥侯營的人去了,去了三批,皆無一人回!”弘晝道:“此處關鍵,不在于是叛軍,而可能是胡或匈奴人。”
秦人對關外的人,是極敏感的,蒙毅吃了一驚,道:“胡說!此處是關內,如何會有匈奴人?!”
“只恐是聞秦有內亂,遣入進來的,”弘晝道:“因未抓到人,因此不敢确定,所以才想到親自去看一看,蒙将軍,我會小心的。帶兵去,若遇人,直接端了便是。他們遣入進來,人必然不會太多,怕露出痕跡。因此,我的後軍想是足夠。不會有閃失的。”
蒙毅起了身,想了想,到底不敢大意僥幸,道:“也好,此事還是要慎重,寧願是多心,也不可縱容他們在關內肆虐。倘若真是匈奴人想要侵邊,此事可大可小啊。”
“你是怎麽疑心上的?!”蒙毅道:“匈奴人一般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是這個……”弘晝将手上拿着的東西拎了上來,“糞便。”
這一坨是糞便?!
衆人覺得怪怪的,雖然他們打仗,查看這種東西是習慣,可是這和親王,以前可嬌氣了,沒想到……
因此蒙毅倒是高看了他一眼。
“秦兵馬,食粟米,豆類比較多。草食少。”弘晝道:“而這糞便十分新鮮,最多三日遺留下來的,捏開看一看,與秦兵馬的糞便可完全不一樣。”
“這是人糞,這是馬糞,人糞臭,多食肉所致,而秦兵多食粟餅,不至于如此。”弘晝道:“馬糞也是,都是草料。在戰場上,秦馬為了節省時間,是沒有辦法供應太多草料的,可是草原上不一樣。他們哪裏會喂馬豆類,就算喂,也不會帶在身上。因此,馬到處尋食,因嘴習慣了,也只吃草……可是冬日無青草,所以有幾塊,連草皮都拱開了,草根都吃沒了。”
“我怕自己太多心,所以還對比了一下蹄印,發現蹄印也不多,馬的品種不一樣。草原馬高大而且骨架大,蹄也大,秦馬矮小者多,勝在腳力過人,也因此不同。”弘晝道:“我要去追蹤一下才可安心。蒙将軍,還請分兵押後為後軍,而我則帶後軍去追蹤了,但願只是我多心了。”
蒙毅也不敢大意,道:“好。此時寒冬,草原上正是缺糧之時,若是犯邊,今冬又得起戰事。”
其它将軍道:“此事重大,還是寫信奏與陛下吧。”
蒙毅道:“我馬上去寫奏折。只是還需要給蒙恬寫一封信方好,邊境太長,若是有人從哪裏潛入,他沒發現,也是有的。這件事,的确不可大意!”
蒙毅對弘晝道:“一路小心,拜托了。倘若有事,務必要求援于大軍。”
“是。”弘晝應了,出了帳,匆匆的便去了。
蒙毅憂心忡忡,道:“正有內憂,又有外患,真是雪上加霜。”
“陛下早有止兵之意,看來一時止不了啊。”有部下對蒙毅道:“匈奴總是禍患,便是有長城抵禦,也終究還是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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