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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軒出槍雖快,卻還是被畢炜一槍刺中。兩把長槍的槍尖一交,畢炜的右手忽然向下壓去。他的長槍以左手為支點,靠槍尖部份只有後面部份的三分之一左右,這一壓之力等如大了三倍有餘。薛庭軒這一槍力量雖大,卻也抵不過三個畢炜的力量,登時被畢炜挑了起來。
這正是蟠蛇槍的精髓。如果畢炜這一槍挑不中,那現在他前心就已多了個洞了。此時将薛庭軒的槍挑開,他再不留手,這一槍趁勢便向前刺去。
只消将薛庭軒刺于馬下,五德營定然大亂。然後麾軍全部沖鋒掩殺,這最後一線勝機就算抓住了。畢炜的一槍刺出時,心中也在暗叫僥幸。薛庭軒布置嚴謹,但此人敢傾巢而出,定是個敢于冒險之人,所以畢炜猜他是受不住言辭相激的。這條計策果然兌現,而蟠蛇槍也沒有落空,看來上天還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長槍再進得少許,便能将薛庭軒刺個對穿了。他心中正自暗笑,卻聽耳邊極短又極尖的一聲哨響,眼前忽地一暗。一瞬間,像有一根釘子刺進了他的右眼,他疼得慘叫一聲,心道:“是什麽暗器?”
那并不是暗器,卻是那只薛庭軒馴養的名叫“風刀”的蒼鹘。本來他有一把手弩,可是左手殘廢後,薛庭軒心知單靠一臂使槍,終究不利。到了西原,偶然得到了一只幼小的蒼鹘,養到現在,馴養得極其聽話。與畢炜交戰時,薛庭軒将風刀放到空中,它一直盤旋。聽得薛庭軒的哨響,它猛地向畢炜撲來。蒼鹘號稱看得到草間滾豆,跑得極快的田鼠、兔子之類也躲不開這一撲,而風刀比尋常蒼鹘更為神俊,這一撲只啄中了他的右眼,爪子只是在鐵面上抓了幾道白印。可是一眼瞎了,出槍登時失了準頭,他還沒回過神來,只覺右腰裏一疼,卻是薛庭軒的長槍橫掃過來,将他從馬背上掃了下來。
這一個照面很快。也就在這片刻之間,薛庭軒的心已是一起一落,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心知若無風刀這路奇兵,星楚的仇別想報,自己卻已被畢炜一槍挑死了。他又驚又怒,帶轉馬來,舉槍便要向正在地上滾動的畢炜刺去。剛帶得馬,耳邊卻聽得有人厲聲喝道:“住手!”一道厲風已當胸刺來。
那是一個共和軍士兵從衆人中撲了出來。這人來勢之快,竟然較畢炜和薛庭軒猶有過之。薛庭軒也沒想到共和軍中居然還有這等好手,他舉槍一檔,拉着馬連退了幾步,口中卻又是一個忽哨。風刀啄瞎了畢炜一只右眼,此時正停在空中不住撲打雙翅,只得薛庭軒的哨聲,又忽地向來人撲去。那人看來也對風刀極有忌憚,右手長槍舞了個花,護住面門,風刀怎麽都撲不進去,正在外圍盤旋,那人卻已到了畢炜身邊,人在馬鞍上一側,幾乎要倒下來,左手卻是一把撈住了畢炜,将他拎在馬鞍前,轉身落荒而逃。
薛庭軒見此人槍術大為高明,只道會鬥個半日,誰知此人一擊不中,便已遠飏,他反倒一怔,正待去追,卻見那些共和軍已是大亂,他猛地帶住馬,喝道:“下馬者免死,否則格殺勿論!”
他剛喊出,身後的五德營士兵亦是高聲應道:“下馬免死!”這許多漢子同時呼喝,聲勢甚為驚人,有不少共和軍士兵被這一聲呼喝驚得呆住了,不自覺地将手中武器都扔往地上。
商君廣見畢炜與敵方主将比槍落敗墜馬,卻又被自己隊中一人救走,一些沖鋒弓隊跟着那人遁去。他一時也不知救走畢炜的是何許人也,見五德營已要前去追擊,他喝道:“沖鋒弓隊,随我來!”
這裏的沖鋒弓隊只有二十幾人。箭在方才的惡戰中都已用完,但沖鋒弓隊原本就是弓馬槍術皆精,不用箭也是精兵。這二十幾人原本就是自願留下來保護畢炜的,見商隊長沖了出去,他們齊齊沖上。
商君廣的主意,就是将敵方的主帥擒住。雖然這個目标九成九要失敗,但只消擋得片刻,五德營就無暇去追擊逃跑的畢炜。只是薛庭軒敢和畢炜比槍,只是因為好勝,哪會不防着這一手。商君廣剛沖過來,他長槍一指,喝道:“放!”廂車中,一排利箭激射而出。
這些箭手埋伏已久,方才那個共和軍士兵搶走畢炜時,薛庭軒亦是措手不及,兩人全在一處,亂箭有可能會傷了薛庭軒,因此那些箭手未敢放箭。但此時薛庭軒已退到了廂車邊上,商君廣沖得雖急,卻正好成了箭手的活靶。這一排箭來得極猛,沖鋒弓隊雖然長于弓箭,卻誰也沒有接箭的本事,連人帶馬立時被射得渾身都是箭。
薛庭軒射死了這群人,但見先前那人帶着畢炜已跑得遠了。他哪肯讓畢炜逃跑,正待呼喝士兵随自己追殺,卻又有十幾個共和軍撲了出來。這些共和軍見商君廣這批沖鋒弓隊死得如此壯烈,一時間也都毫不怕死地沖了上來。等五德營将這十幾個共和軍也射倒在地,共和軍的陣營終于崩潰了。
縱然有勇者視死如歸地沖鋒,但此時已等如送死了。此時有些共和軍已在退卻,但五德營和胡騎的包圍越縮越緊,他們再想逃出去已是難上加難,外圍逃得一個,倒下的卻要有三四個。薛庭軒見他們一個個地倒下,厲聲叫道:“反賊,還不下馬投降麽?”
陳忠對他說過,如果敵人想要投降,就盡量少些殺戮,何況薛庭軒也不想再多加殺傷。縱然己方已是全勝,可是要殺對手,自己還是有所損失。再說五德營現在最需要的還是補充實力,胡騎只是共同信奉法統之教,卻終究是異族,眼前這些人卻與五德營是同族,能收編他們的話,連訓練都省了,一下就能增強一大截實力。
他這般呼喝,終于有一些士兵扔了武器,跳下馬來走到一邊去了。薛庭軒生怕胡騎殺得手滑,連這些人都砍了,對左右道:“來人,快将這些降者集中起來。”
有了一個投降的,就要第二個,然後就有第三、第四個了。如滾雪球一般,投降的越來越多,已經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大片,現在死戰不降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已越來越少了。薛庭軒看了看那些正在編隊的降兵,對邊上的一個人道:“兆玄,這裏有一千人吧?”
羅兆玄道:“恐怕有。”他忽然有些遲疑,道:“薛帥,這些死不投降的,是不是就放了……”雖然在戰場之上他對敵人毫不留情,但要屠殺那些已無還手之力的敗兵,卻也于心不忍。
薛庭軒搖了搖頭,道:“不能放。如果降兵見死戰不降也能被釋放,就會起二心。非常時刻,當使霹靂手段。”他頓了頓,卻輕聲道:“你去傳令,要諸軍不必貪功,以自家兄弟的安危為重。”
羅兆玄先聽薛庭軒說不能放,也覺不無道理,待聽他這般下令,才明白薛庭軒見這等殺法,心中也有些軟了。雖然不能明擺着放了那些死也不降的共和軍,但這話就是要諸軍網開一面。他道:“是。”剛說完,卻又想起了什麽,道:“對了,薛帥,先前有一支兩百餘人的隊伍向西邊沖過來過,小心這批人會殺個回馬槍。”如果那批人從西邊再殺回來,雖然并無大礙,但看到這些死戰不降的共和軍,那批已經逃走的共和軍只怕絕望之下,會去而複返。
羅兆玄剛說完,薛庭軒卻是一驚,喝道:“什麽?有過兩百多人?”
羅兆玄不知薛帥為何反應會這麽大,點點頭道:“是啊,先前他們比我們設疑兵的人勢頭大得多,我們也不敢攔,就放他們過去了。”
“你怎麽不早說!”
薛庭軒的臉色都已變了。羅兆玄設疑兵,他是交代過羅兆玄,要是敵人勢大,不要硬擋,因為擋也擋不住的。在他的預測裏,共和軍要麽不來,要麽就是全軍殺向西邊,沒想到居然已經有兩百多人殺出去了。南北兩軍合流時,羅兆玄回來繳令,他見這一支疑兵沒有半點傷,自然根本沒往這邊想過。
羅兆玄見大帥擔心成這樣,他心裏也是一動,道:“薛帥,怎麽了?”
薛庭軒已在向一個親兵交待,要他立刻召集兩個百人隊。交代完了,他轉過頭,喝道:“羅将軍,你已是犯下了彌天大錯,現在将兩個百人隊給你,以最高速返回楚都城。若追上那批人,立刻攻擊,不必多言。若到了楚都城下叫門,陳将軍未在城頭出現,也立即攻城!”
聽到這個命令,羅兆玄的心頭猛地一震,瞠目結舌地道:“薛帥,你是說他們偷……偷……”
“他們是去偷襲楚都城了!”
薛庭軒心中已不知是什麽滋味。僅僅片刻之前,他還是躊躇滿志,運籌帷幄,片刻之後卻覺得自己實在是個愚不可及的笨蛋。羅兆玄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打亂了他的心思,他怎麽也想不到共和軍居然還有這種手段。兩百多人的偏師,難道這五千人的主力竟然是留在這裏當誘餌麽?雖然陳忠說過,畢炜好用計而不善用計,可這條計也未免太蠢了,蠢得無法讓人相信。可掉過頭來說,正是因為讓人無法相信,這條計也是條絕妙之計,的确像畢炜這種不擇手段的人做得出來的。五千人,就算全軍覆沒,可一旦楚都城被他們奪得,那五德營就成了無本之木,現在這些勝利也僅僅是滅亡前的狂歡罷了。
還來得及嗎?他心中已驚慌之至。本想着派人追擊逃走的畢炜,現在哪裏還有這種心思,只想着盡快回城了。
他向着空中招了招手,随着一陣風,風刀落到了他的手臂上。薛庭軒從一邊拿過一個火把,伸手割下了一塊衣角,拿了根炭在火把下寫了起來。
希望風刀還能趕得及。這裏離楚都城的行軍距離大約是兩天,但快馬加鞭的話,三四個時辰就能趕到。而合流到現在,已經快要兩個時辰了。
希望那些人到了楚都城下,天已經亮了,或者風刀能先行趕到。楚都城留有陳忠的近三百人留守,兩百多個共和軍想攻下它來,根本不可能。可是假如對手趁着夜色,将城門詐開後,擒住陳忠又該如何?陳忠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可薛庭軒知道自己這個義父只是一勇之夫,要鬥智,根本不是他所長。
就算留一個別人,也比現在這種情形好啊。薛庭軒已是追悔莫及。陳忠年紀大了,又是五德營的耆老,他實在不忍讓陳忠還随着自己奔波勞累,冒這風險,所以讓他留守。假如共和軍的反奇襲得手,這一次要全功盡棄。如果要反擊楚都城,這一千多降兵就如同一把頂在後背的刀子,随時都會發作。不管怎麽所說,現在只能寄希望于運氣。
薛庭軒本來覺得自己算無遺策,現在才知道,真正要算無遺策原來這麽難。畢竟尚不能算是名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錯,就可能讓全局翻盤。以弱勝強,單挑攻擊畢炜的興奮此時已蕩然無存,心中只有無盡的惶恐與驚懼。《兵法心得》中有這種情形下的對策麽?他飛快地轉着念頭。那部《兵法心得》關于奇襲一章裏,倒是寫着“欲發奇兵,必先固己後防”這樣一句話。自己一直覺得那只是泛泛之論,并沒有太過上心,現在只怕就要翻在這句話上了。
三清在上,保佑楚都城不失。但願陳忠能福至心靈,不讓敵人得手,畢竟敵人也不過兩百餘人,真要守的話,也能守住。雖然薛庭軒并非法統的虔誠信徒,此時心中也只能這樣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