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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制的書法,這樣在上書時就可以拉近與大統制的距離了。但讀了幾遍批文後,他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大統制十分勤政,對這種上書批得也多,像這封密信上,胡繼棠說的東平城諸要點,大統制還加了個一、二、三、四的序號,但在一句話下,卻隐隐有一點墨跡,似乎開始想寫,後來卻改了主意,沒有落筆。

“其心欲降,然依職所見,其尚存觀望。”

那點墨跡就在這句話的邊上,很淡,一不注意還不會發現,或者發現了也只以為是偶爾濺上的。如果是年輕時的畢炜,當然會不以為意,根本不去多想。不過,在經歷了受鄧滄瀾裹脅不得不倒戈的事後,畢炜已不敢放過任何一個疑點,甚至是多疑了。

仔細地看,那點墨跡可以看得出筆鋒的毛痕,所以并不是濺上的墨汁。從那一點點痕跡來看,細細的毛痕紋理相當順暢,所以是一個字的第一筆。

僅此一點,自然看不出大統制到底想寫什麽字。但大統制寫字有個習慣,一定要打完腹稿,所以下筆如游龍,從無滞澀。為什麽他會在準備寫下批文的當口突然又改了主意,只能是一個原因:大統制不希望被別人看到自己的想法。假如把這件事作為“因”,鐘禺谷軍敗幹西府軍之事作為“果”,畢炜就可以肯定,鐘禺谷的死一定另有文章。盡管鐘禺谷死于帝國覆滅後的第二年,但很有可能在大統制落筆又收回的當口,就已種下了死因。一想到大統制在輕輕一提筆的瞬間,對已經答應投降的鐘禺谷的殺機就已種下,可是付諸實施卻是在第二年了,而且是在這個雖曾起過觀望之心、卻已死心塌地的降将為了共和國不遺餘力消滅帝國殘部的同時,畢炜就感到無比的寒冷。

自己比鐘禺谷還不如。鐘禺谷雖有觀望之心,但他還是主動與共和軍接觸,而自己卻是因為受到鄧滄瀾的裹脅才投降的……

一想到這一點,畢炜的身體就會顫抖起來。不只一次,他在做夢時都會夢見自己睜開眼,面前站着一個蒙面的刺客,而這刺客卻穿着……大統制的禮服。大統制當然不可能來行刺自己,即使他真的有心要除掉自己,可是這個荒誕的夢畢炜卻覺得如此真實,真實得讓他膽戰心驚。這麽多年來,他從來不敢有違大統制的命令,甚至只做大統制說過可以做的事,可是他仍然害怕。

戎馬半生,身經百戰,即使是面對死,畢炜也相信自己挺得過去,可是這種背後隐隐懸着一把利刃的感覺卻讓他心力交瘁。大統制究竟知道了什麽?他對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僅僅這兩個問題就糾纏得畢炜幾乎要發瘋,所以當他聽說兒子畢此道不願從軍,只想踏上仕途、做個小官時,他這個共和國第一流名将居然全力支持。其實在他看來,畢此道能夠不卷入官場才最好。

從少年時就熱衷名利,一心想要出人頭地,老來卻有這種想法,畢炜都有點不敢相信,但事實就是這樣。他站得筆直,卻垂下眼不敢看竹簾背後的那個人。有句話,叫“成大事者,必生異相”,但那人身材并不如何高大,外貌也毫不驚人,與在路上見到的那些平民百姓毫無兩樣,可是這個人不折不扣可稱得上“成大事者”。也許,他的異相并不在外貌,而是在心裏。

“畢将軍,此番遠征失利,請你将前後詳細說一下吧。”

畢炜又感到了一陣寒意,那股曾經在紙上嗅到過的對鐘禺谷的殺機,仿佛一瞬間都對準了自己。戰事在剛結束時就由随軍參謀撰寫詳細軍情總結上報了,大統制也已肯定看過。隔了這些日子,大統制又專程讓自己講述一遍,恐怕并不是要知道戰場上的細節,而是想知道自己隐瞞了什麽吧。

這種彙報,大多避重就輕,盡量為自己開脫,但此時畢炜卻再也不敢有所隐瞞,事無巨細都說了,連同大敗前夕,鄭司楚那封被自己駁回的上書都說了。

“畢将軍,鄭司楚的上書,你覺得有沒有見識?”

畢炜怔了怔。在戰況總結裏,他故意把鄭司楚自作主張,拉了兩百人突襲楚都城這件事誇大了些,說此舉使得兵無死鬥之心,以致抵擋不住叛軍進攻,卻沒想到大統制居然會問鄭司楚有沒有見識。

他到底是什麽用意?畢炜心裏極快地捉摸着,但一時間卻摸不透。是該對鄭司楚落井下石呢,還是說兩句好話,這個念頭只是一轉,他馬上就道:“頗有見識,但還是書生之見。”

“此話怎講?”

“戰場上瞬息萬變,此人的看法卻有點拘泥兵法。”他咽了口唾沫,又道,“但這只是因為他經驗缺乏而已。假以時日,這人才堪大用。”

大統制沒再說話,只是在揮毫寫着。畢炜也不敢擡頭,聽着那種筆鋒擦過紙面的聲音。大統制突然問起鄭司楚,到底是什麽用意?在開革出伍前,鄭司楚只是個行軍參謀,論軍銜也是個校尉,也許是鄭國務卿私底下向大統制求情了,此時畢炜又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往鄭司楚身上推卸了太多責任了。雖說鄭昭不能與大統制相提并論,但鄭昭畢竟也是這個政權裏的第二號人物,如果鄭昭惱恨自己害了他兒子,對自己懷恨在心,豈不是無妄之災,不過鄭昭大概不知道,鄭司楚其實似乎……

“才堪大用嗎?”

大統制的話打斷了畢炜的思緒。聲音依然溫和,但畢炜陡然間覺得身體又有些寒意。但這寒意也使得他腦海中一亮,直到此時他才恍然大悟,這一次大統制叫自己來,真正的用意并不是對質自己哪些是避重就輕地瞞過去了,而是為了鄭司楚吧……

這想法讓畢炜也有些吃驚。鄭司楚只是個年輕人,又已開革出伍,無論如何大統制都不該對他如此關心。那麽,大統制實際上,關注的是鄭昭了。難道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鄭昭為了兒子向大統制求情,而是大統制對鄭昭動了殺機?

這個想法讓畢炜的心都一瞬間變得冰冷,如果不是強忍着,幾乎當時就要發抖。大統制對國務卿動了殺機,這可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了,共和軍受到的震動,将不亞于天崩地裂。不過畢炜當然不敢去向大統制求證,腦海中只是飛快地打着轉。

起因,當然是自己遞交上去的那份軍情總結。在總結裏,自己将貴任推了一大部份給鄭司楚,不過也說了些好話,說他熟讀兵法,膽量也大,頗有謀略決斷。也許正是這幾句話觸動了大統制吧。大統制至今沒有子女,但年紀不老,這些年多半會生下兒女來的。而主管政務的鄭昭有這樣一個才堪大用的兒子,将來說不定有朝一日會威脅到大統制的地位,也許大統制擔心的就是這一點。可是這樣一來,大統制難道……難道想複辟帝制?

畢炜幾乎要驚呆了。大統制複辟帝制的話,那也有點太出爾反爾了。共和國勝利後,當時為了斬斷複辟的可能性,把幾乎所有帝國宗室全都斬殺了。這種血腥行為,雖說震懾了民衆,卻也使得那些帝國殘軍也鐵了心與共和國對抗到底,五德營甚至一直抵抗到了十多年後的今天。當然這也符合大統制斬草除根的原意,可是大統制真的想讓自己的兒子接任大統制,豈不是成了變相的帝君?那與當初宣揚的一切未免也離得太遠了。

當然不可能。畢炜心裏想着。大統制到底想做什麽,不是我能看得出來的。他也自知自己有好用計而不擅用計的風評。雖說經過那麽多年戰火洗禮,自己已算得上足智多謀了,不過與那些心計極深的人比起來,仍然是“不擅用計”吧。

他沒有再說什麽,只是道:“當然是要在戰場上磨煉才行。不然,也僅僅是一本活的兵法罷了。”

大統制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揮毫寫着。眼角瞟到了竹簾後的身影,耳朵裏則是沙沙的走筆之聲,畢炜一聲不吭,心裏卻默默地念叨道:鄭昭,我也賣給你一個人情,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自己老了,能與人為善,就多行善事吧。他想着,猛然間卻想起了自己讓洪修光暗中保護丁亨利妻女之事。他是有意讓自己忘了這事,但此時卻不住地冒出來。

大統制,有識人心事之能。在這當口畢炜還想到了這種傳聞。如果大統制真能識人心事的話,現在他豈不是就知道自己違背了斬盡殺絕的命令?他越想越怕,緊緊咬住牙關,要不然上下排牙齒真要捉對厮殺了。半晌,才聽得大統制緩緩道:“畢将軍,說下去吧,說說叛軍首領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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