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1)
之江省,與廣陽省、天水省并稱,是共和國最為富庶的三大省份。由于之江省位于中部,又是大江東流入海之處,更是南北水陸交通的樞鈕,因此當共和國建立以後,大統制為加強之江的防禦,成立了一支水軍“之江戰隊”,是共和國三支水戰隊之一。
共和國的水軍,原本分為南北兩支戰隊,其中北戰隊以螺舟見長,南戰隊則以海船居多。但螺舟在大江中更能發揮作用,所以當之江戰隊組建起來後,就大力發展螺舟。加上三帥鄧滄瀾調駐之江,現在之江戰隊有大號戰船七艘,中號戰船二十六艘,螺舟十艘,可以同時在內河與外海作戰,在三個戰隊中後來居上,實力躍居第一。現在的之江省,全省人口一百餘萬,駐軍五萬,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可說是一支不可小視的力量。
之江太守蔣鼎新吃完最後一口下午茶,用桌上的一塊白色絲巾抹了抹嘴。作為資格最老的共和軍成員,他發跡卻算是比較晚了。在共和軍進入首都,分封三元帥、五上将、十七下将軍之時,他僅僅是一個吏部司的中層官吏,每天整理書、分派各種決策,有時甚至還要去各部檢查人員情況。不過,當大統制發現這個吏部司從事的報告條理特別清晰、分析頭頭是道時,認為這是個可造之才,蔣鼎新便開始在發跡道路上狂奔了。以後,便是數年一升,然後被任命為太守。雖然共和軍向來都是以“人人平等”為宗旨,南九北十十九個行省地位全都相等,但仍然有個約定俗成的看法,就是将諸省分為上中下三等,之江與廣陽、天水是僅有的三個上等省,這三省太守的地位無形中亦較其他諸省為高。成為這三省太守,其實就是不下于六部司司長的高官了。
為人至此,夫複何求。
蔣鼎新又抹了抹嘴,嘴角不由浮起了一絲笑意。與六部司司長這些駐守在首都、直接受大統制和國務卿節制的官員相比,太守的實權其實要高得多。雖然名義上之江太守比三帥鄧滄瀾地位還要低一些,可是蔣鼎新知道,自己的一項秘密職責就是彙報鄧帥的動向,所以實際上自己比鄧滄瀾更高才是。想來也沒錯,如果鄧滄瀾不是還有個大統制妹夫的特殊身份,自己完全可以名副其實地排到鄧滄瀾之上了。好在鄧滄瀾雖然身為第三元帥,為人卻低調謙和,和自己相處得不算壞,所以盡管有什麽聯合發布的公文,自己的名字總是排在鄧滄瀾之下,蔣鼎新也并沒有什麽不滿。
讓工友将點心盤子收了,蔣鼎新立起身,走到牆邊欣賞着剛收來的一幅《萬裏江山圖》。這是有共和國第二大畫師之稱的潤軒先生的近作。蔣鼎新自認是個士人,當然也喜愛這些丹青繪畫,雖然在他心目中更屬意于第一畫師尉遲大缽的作品。不過他也知道出頭椽子先爛的道理,尉遲大缽的畫作實在太難得,挂他的畫未免太招人注目了,所以有潤軒之畫亦可滿意。何況,潤軒的畫多半是大幅山水,也比較适合挂在太守府裏。
他正在看着,有個工友進來道:“太守。”
蔣鼎新轉過身,鼻子裏哼了一下道:“什麽事?”
“有人求見。”
那工友遞過一個小包。蔣鼎新接過來,卻覺有點沉重。他打開來一看,卻見裏面是半塊金幣,連忙道:“快快有請!”
也許是蔣鼎新的态度有點特別,那工友不由一怔。平時不論是誰,即使是鄧帥夫婦前來拜訪,蔣鼎新也無非是“有請”二字。蔣鼎新見他不動,又哼了一聲道:“還不去!”
工友答應一聲,連忙出去了。不多時,一個人走了進來。蔣鼎新一見此人,連忙迎上去,行了一禮,低聲道:“南鬥大人。”
南鬥這人長了一副極其尋常的相貌,完全是路上擦肩而過的路人模樣,但蔣鼎新對他卻幾乎有點谄媚。其實按官職,之江太守和這個根本算不上官員的南鬥是完全不可相提并論,但蔣鼎新知道眼前這個人的背後正是他視若神明的大統制。不算別的,就憑這一點,蔣太守的禮貌就完全不過分了。
南鬥倒也不失禮數,深深施了一禮,也小聲道:“蔣太守,您大概已接到羽書了。”
蔣鼎新道:“是,是,卑職昨日便已接到,因此馬上派人嚴查四門,東北兩門只進不出,只有西門可以放行,對過江船只全都加倍注意。”
南鬥微微搖了搖頭。看到他搖頭,蔣鼎新不覺心頭一沉,忖道: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嗎?這……這可不妙。他忙道:“我已與鄧元帥碰過頭,這幾日必須加以十二萬分的小心,因此已封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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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鬥道:“是,我也已看到,只是這樣還不夠。”
蔣鼎新更是惴惴,小心地道:“不知南鬥大人的意思……”
“太守大人雖則下了封江令,卻只是有名無實。我此番渡江,便是乘了漁船過來的。”
蔣鼎新倒吸了一口涼氣,道:“大人,您不是乘戰船過江的?”
南鬥冷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江邊有那麽多漁戶,雖然封江令一下,他們明着不敢過江,但暗地裏給他們許以重酬,铤而走險的還是大有人在。蔣太守,您是太看得起您的命令了。”
蔣鼎新只覺手腳冰涼,他一下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卑職該死,卑職該死。這些刁民,卑職一定将他們嚴辦。”
南鬥看着眼前這個高官行着久已廢除的叩拜禮,心裏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他道:“蔣太守,現在補救,還不算太晚。你即刻與我過江去坐鎮東陽城,嚴加盤查,收繳所有船只,下令片帆不得入水,違令者格殺勿論。”
蔣鼎新沒口子道:“是,是。”他頭上已盡是冷汗了。本來上面下令,下面執行,總是做有七分,說有十分,那是官場的慣例,但這一次顯然完全不同,大統制居然派了這個南鬥親自前來監督。他越想越怕,只恨不得磕出點血來以示自己的悔過之心。
南鬥看他磕了半日,這才道:“蔣太守,起來吧,現在應該還不算晚。”
蔣鼎新連忙道:“是,是。”他站起身來,又想起了什麽,小心地道:“南鬥大人,那個送您渡江的漁夫……”
“不必操心,他已經喂了大江中的魚蝦,船也成了木片了。”
南鬥冷冷地說着,心中卻有種說不出的惶惑和惱怒。大統制果然是神機妙算,猜得到這些地方官吏往往應付了事,希望現在還來得及。他見蔣鼎新還不行動,冷哼了一聲道:“太守大人,您還不走嗎?”
蔣鼎新頭上又有汗水流下來,只是點頭哈腰地道:“是,是。”都顧不得整理衣服,急匆匆向碼頭走去。
碼頭上已停了一艘小號戰船。見太守前來,戰船上幾個軍官全都行了一禮。蔣鼎新看了一眼周圍,小聲道:“南鬥大人,要不要通知一下鄧帥?”
“已得鄧帥将令,可以調度水軍,此事不用勞動他的親身大駕了。開船。”
南鬥的聲音仍是平板得如一塊石頭,蔣鼎新卻不由暗暗松了口氣。假如南鬥說要借重鄧滄瀾的軍方勢力,他反倒更要擔驚受怕了,因為那就表明自己已不受大統制信任。現在南鬥的口氣雖然不善,卻也在說明大統制仍把自己當成親信看待。現在要做的,就是不折不扣地執行,即使把東平和東陽兩城像過篦一樣過一遍,也在所不辭。只是,一想到之江省全省有一百餘萬人口,東平東陽兩城就有城民近四十萬,他又暗自嘆氣。
要在這四十餘萬人中撈出鄭國務卿來,實在不異于大海撈針。
駛入東陽城的港口時,港口守将還在不識時務地叫道:“什麽人?為何此時渡江?”蔣鼎新沒好氣地叫道:“是我,蔣鼎新。”
一聽得是太守過江,那守将也吃了一驚,當即迎上來請安。蔣鼎新口中接連發令,倒也井井有條。
不管怎麽說,蔣鼎新确是個能吏,大統制沒有看錯人。南鬥在一邊暗自想着,從一邊有幾個人迎了上來。
“南鬥大人。”
那是影忍北部星君和南部僅存的七殺。雖然兩部星君現在都由他指揮,不過南鬥仍然更習慣指揮自己本部人馬,對北鬥部則向來只是聊備一格。然而現在,卻只能倚重北鬥部了。
沒想到鄭國務卿一家三口竟有這等能力!當他聽到了七殺的彙報後,不由一陣心悸。回想起來,當初鄭昭在國務卿府中,一派雍容大度的模樣,自己根本不曾想到他會有這等妖術。至于鄭司楚,雖然也已料到了甚有武勇,卻也沒想到竟然勇武如此,竟然能将南鬥星君連殺四人。加上被發現已死在無想水閣的天機,現在南鬥六星君只剩了七殺一人。在這等情形下,想要在路上攔截,實是下下策。與其将力量分散了去大海撈針地攔截,不如就放他們進東陽城,來個易進難出,然後再甕中捉鼈。
南鬥嘴角不由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但随即又有種憂傷襲來。身為影忍南鬥部天官,他有時幾乎忘了自己也會有喜怒。對于南北部的星君,他的看法與大統制一般,用之當如刀劍,棄之亦當如刀劍,所以即使死完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無非是替換他人上來而已。只是,唯一的一個例外,便是北鬥。
他們同是最早的一批影忍。在當初那批影忍中,他和北鬥并不是特別出類拔萃。那時尚未分南北部,他和北鬥兩人恰在同一組裏。在一次刺殺行動中,對手是個尖嘴猴腮、奇醜無比的矮個子,但本領竟然出乎意料的強。那一次,南鬥一時失手,腿上中了一劍,是北鬥将他救了回來。從那一次後,南鬥雖然嘴上從來不說,心裏對北鬥總是有種感激之情。當得知北鬥死在西原,他背地裏竟然發現自己也落下了幾滴眼淚。直到現在,當看到北部星君時,他還是會偶爾想到北鬥。
“天官。”
說話的是七殺。雖然是南鬥碩果僅存的直系下屬,但餘衆盡喪,唯一逃回來的他現在對天官的畏懼之心更重了。南鬥倒沒有什麽異樣,只是輕聲道:“準備好了嗎?”
七殺道:“是。”
南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再将經過詳細彙報一遍,什麽都不要漏掉。”
他回頭又看了看江面。江上,亂雲重重,江風漸起,吹得碼頭上的旗幟亦獵獵作響。蔣鼎新發令後倒是雷厲風行,東陽城守軍已在緊急行動,開始搜檢漁船了。七殺又小聲道:“天官,國務卿會不會……”
說到這兒,卻又咽了回去。南鬥道:“你想說什麽?”
七殺忙道:“我想,國務卿會不會轉而向西,不在東陽城渡江?”
南鬥道:“大江沿岸,除了東陽城,便只有零星漁船,現在盡已被收繳。國務卿除非自己造船,不然別想過江。他想在別處渡江,目标只有更大,所以一定是想辦法在東陽城過江。”
在城西的無想水閣發現天機的屍首後,南鬥立刻向大統制彙報,說國務卿會不會繞道西行,到天水省渡江南下,但大統制說鄭昭這人計謀甚深,一定在故布疑陣,仍然會從東邊渡江。雖然對大統制奉若神明,但南鬥還是覺得有點擔心,直到七殺報告,果然在路上攔到了國務卿。只是南部五星君居然還攔不下他一家三口,實在讓南鬥大吃一驚,卻也對大統制更加服膺。現在,鄭昭一定已經來到了東陽城。只是,大統制交代的這一手關門之策也一定打中了國務卿的死穴,他們現在一定是處于進退兩難之境。他不再多說,只是道:“走吧,到車上細細說一遍。”心道馬先生這兩天就會趕到,只消馬先生一來,鄭昭一家就再也無所遁形了。
南鬥所料,正是分毫不差。此時的鄭昭坐在左橋號的內室裏,第一次有些坐立不安。
左橋號是一家專營五羊城特産的商鋪,店主名叫左慕橋,是鄭昭當年在五羊城時就結識的朋友。說是朋友,更恰當地說是當初鄭昭招募的細作。早在帝國時期,鄭昭尚是五羊城主何從景手下的“說士”,當時暗中招募了一批幹練之人,以行商為名在各個大城蹲下點來,作為打探消息所用。後來何從景被大統制借帝國軍之力消滅,原本這批從屬于何從景的勢力都應消滅掉,但左慕橋恰好因為要賀喜鄭昭得子,帶了些之江土産前來,鄭昭不免心軟了一下,從名冊上将他劃去,要他從此再不要與自己發生聯系。那一次左慕橋千恩萬謝,說必有所報。說是報恩,但鄭昭那時也覺得實在只是一句說說的空話罷了。畢竟,左慕橋只是個賣些鹹魚鹹肉調味品的小商人,自己卻是執掌共和國政事的國務卿,實在想不出他怎麽個報恩法,沒想到還居然會有讓他報恩的一天。在來的時候,鄭昭還有點擔心,生怕事過境遷,現在自己落魄了,左慕橋會恩将仇報地向之江太守告密,只是見到了左慕橋才放下了心。可是對左慕橋是放心了,事情卻更難辦了。進東陽城容易,沒想到東陽城已做準備,竟然嚴查出城之人,而且居然封了江。好在左慕橋說渡船雖然查得極嚴,卻總有漁船可以利用,所以由他去物色願意送鄭昭一家渡江的漁船。今天左慕橋一早出門,到現在尚未回來,鄭昭實在有點放心不下。
正在沉思,鄭昭忽然聽得門被人推開了。他一下站起,還不等說話,卻聽那人道:“父親。”
是鄭司楚。鄭昭松了口氣,小聲道:“司楚,你怎麽起來了?母親呢?”
鄭司楚道:“母親睡下了。”
他受傷不輕,但久歷行伍,好得也快,傷口已經結痂了。鄭夫人的傷勢雖然沒他重,卻仍在歇息。鄭昭看了看鄭司楚的肩頭,心疼地道:“你還是休息一下吧。”
左橋號裏盡是些鹹魚鹹肉,就算內室也是一股味。鄭司楚到鄭昭身邊坐下了,小聲道:“父親,那位左先生可信嗎?”
鄭昭微微笑了笑。要判斷一個人可不可信,天底下再沒一個人能比鄭昭更有資格了。他道:“放心吧,左先生很可靠。”
鄭司楚不知道父親哪來這等信心。他熟讀兵法,深知“兵不厭詐”的道理,對誰都不敢百分之百地相信。但父親既然如此說,他也不好多說,只是道:“渡船是不能坐的吧?”
東陽城和東平城隔江相望,兩城之間每天都有三班渡船。大江闊有四裏,渡船自然也大得異乎尋常,雖然尚不及水軍最大號的戰船,卻也不遑多讓,載客足有千人之多,載貨亦有數十萬斤。本來鄭司楚覺得,這麽大的渡船,要混上去應該不難,但眼下看來東陽城對渡船的盤查極為嚴格,此路只怕不通。好在自己一家只有三個人,就算天羅地網,也會有一孔之隙,只要久居東陽城的左慕橋想辦法,總會有機會的。
鄭昭道:“是啊。他們對渡船查得最嚴,所以左先生想辦法去找漁船送我們過江。”
鄭司楚怔了怔,卻沒說話。鄭昭道:“怎麽了?”
鄭司楚道:“沒什麽。”他又嘆了口氣道:“可惜飛羽現在不能帶過江去了。”
鄭昭笑道:“不用擔心,先寄養在左先生鋪子裏,以後他借着去五羊城進貨的機會送來。”
左橋號是經營五羊城特産的,每年都會組成馬幫南下,到時混在隊裏送到五羊城,确是可行之策。鄭昭心甚細,生怕那三匹飛羽都被大統制畫影圖形,因此一到左橋號便将馬鬃修剪,用顏料染了毛色,現在就算鄭司楚自己,一時間都認不出來了。鄭司楚知道這也是上上之策,但要與飛羽分手,卻讓他心中不樂。他頓了頓,又道:“父親,您和老師之間,到底有什麽怨恨?”
鄭昭只覺渾身一凜。他最怕的就是鄭司楚問起此事,可鄭司楚還是問了。他道:“你沒問你母親嗎?”
鄭司楚卻是一怔,皺起了眉。鄭昭心知他定是想差了,以為當初老師和他母親之間只怕有什麽私情,所以才會對自己怨恨有加。他也不去解釋,只是道:“等你母親傷好了,你問她便是。她若肯告訴你,自會告訴你的。”
鄭昭這樣一說,鄭司楚更不好問了,心道:只怕當年母親是和老師有過一段感情。老師說他也是五德營中人,而母親一直是共和軍中人,兩人分屬敵國,自然不能聚首。這些事已涉及父母隐私,他自不能追問下去。雖然想想老師年紀比母親還要小好幾歲,但也不是相差太大,說不定正是如此,所以老師對自己特別親切,而對父親卻視若仇敵。他生怕父親尴尬,忙道:“父親,到了五羊城,大統制難道就鞭長莫及了嗎?”
鄭昭見他不問老師的事了,暗自松了口氣,道:“司楚,你應該還不知道。”
“什麽?”
鄭昭調勻了一下呼吸,輕聲道:“共和國,已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鄭司楚一怔:“因為遠征失利?”
鄭昭點了點頭:“這僅僅是一個引子。”
引子?鄭司楚心中有些不安。所謂引子,也就僅僅是個先聲。可是他想不出還能有什麽比五萬大軍遠征西原勞師無功、大敗而歸更大的事了。他還沒接着問,鄭昭又道:“司楚,你在學校中應該學過,共和國是個什麽樣的國家?”
鄭司楚在學校識字時,課本上第一句話便是這個。他想也沒想便道:“以人為尚,以民為本,一切權力歸于人民,人民共和治國。”
鄭昭道:“正是。當年,這個國家尚是帝君治國。帝國之中,人分幾等,上等人才能讀書識字,為官從政,而下等人只能耕作織造,對國事毫無置喙之權。”
鄭司楚道:“課上是這樣說。這樣的國家,所以橫征暴斂,民不聊生,因此我們才推翻了它,建立起共和國。”
鄭昭道:“所以不論共和國還有什麽缺點,但至少可以說,只有到了共和國,每個人才真正是個人,都是這國家的主人。這正是‘共和’兩字的根基,否則又與帝國有什麽區別。所以國事都由議府商讨,就算我是國務卿,一樣無權獨斷,所以那一次議府機密會議上,我雖然竭力反對遠征,但因為南武一力堅持,所以議衆通過,我也毫無回天之力。”
鄭司楚的眼裏突然一陣閃爍,低聲道:“是不是議府向大統制提出追究議案了?”
鄭昭突然怔了怔:“你……你猜出來的?”
鄭司楚點了點頭,“大統制行事獨斷專橫。法律規定議府可以提出追究議案,一旦通過,大統制勢必要下臺,但他卻是定然不肯看到這種結果的。所以,大統制肯定會以暴力壓制。只是這樣一來,也一定會引發反彈。霧雲城就在他的直接控制下,不太可能有什麽變化。可是五羊城作為共和的發源地,而且距霧雲城距離如此之遠,大統制的本領再大,也無法徹底控制五羊城,所以五羊城很可能會發生變數。父親,您賭的就是這一點,是吧?”如果說能有什麽比五萬大軍敗逃、白白耗費無數錢糧更大的事,也就只有對大統制本身權威的挑戰了。
鄭昭有點吃驚地看着鄭司楚。雖然別人都對鄭司楚評價甚高,但以往鄭昭聽了只是付諸一笑。不要說是國務卿公子,就算自己養條狗,也會有很多人來贊嘆這條狗聰明過人,因此他從未當真過,即使那一年鄭司楚得到了二等共和勳章。現在他才覺得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兒子兼備了生身之父的武勇與自己的睿智,只怕真會成為當世少有的人物。
鄭司楚覺得父親看自己的眼神有點異樣,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有點局促地道:“父親,我說得不對嗎?”
鄭昭掩飾地笑了笑:“不,你說得一點也沒錯。”他頓了頓,正色道:“司楚,你覺得,帝制和共和制,到底哪一種更好一些?”
鄭司楚想也沒想便道:“這便看對什麽人而言了。”
鄭昭只道他定會說共和制要好,卻沒想到他這樣說,詫道:“這是從何談起?”
鄭司楚道:“帝制專權,政令皆出一人,不論做什麽,都不必要什麽理由。所以假如要動員民衆去做一些大事,諸如樹高塔、建大廈、造巨艦,帝制之下效率要高得多。共和制下,反倒有種種掣肘,無法實行。這也是共和國建立這許多年來,一直沒有什麽大建築出現,有的只是帝國時留下來的東西的原因。”
共和國成立後,不論是誰,都是“共和遠勝帝制”的口徑,鄭司楚這樣的看法,鄭昭既不曾聽過,也不曾想過。聽他這麽說,鄭昭倒也有點興趣,道:“難道你覺得帝制更好嗎?”
鄭司楚搖了搖頭:“一個國家好不好,絕非造出些高塔大廈便能證明,我覺得課本上所言并沒有錯。”
鄭昭不再說話了。鄭司楚這樣的想法,倒是與他當初所向往的別無二致。當初他也正是為了這個目标,不離不棄地追随南武走到了今天。只是到今天,這個理想卻仿佛越來越遠,倒是越來越像是帝國的變相。他嘆了口氣,正待再說什麽,卻聽得又有人的腳步聲傳來,有個人低聲道:“先生。”
是左慕橋。鄭昭站起身,道:“左兄,我在。”
左慕橋走了進來。鄭昭見他一臉沮喪,心中一沉,低聲道:“左兄,不順利嗎?”
左慕橋行了一禮道:“先生,實是汗顏。我在漁行有個朋友,本來說好能物色個靠得住的人,誰知今天一去,他說情況有變,太守突然過江坐鎮東陽,親自下令收繳所有船只,近期片帆不得入水。”
鄭昭掃了他一眼,淡淡道:“麻煩左兄了,看來他們是不将我捉回去,死不甘休啊。”
左慕橋忙道:“先生不必擔心,你先在這兒住幾天,我再去想辦法。這幾天,委屈先生不要出門,現在外面也查得越發緊了。”
等左慕橋一走,鄭司楚小聲道:“父親,這左先生靠不靠得住?”
鄭司楚實是有點不相信左慕橋所言。但鄭昭只是微微一笑,“不用懷疑,他很可靠。”
真不知父親哪來的信心。但這句話鄭司楚沒說出口,只是道:“父親,現在我們怎麽辦?”
鄭昭道:“車到山前必有路。靜觀其便,順便你和你母親兩人好好養傷吧,總會有辦法的。”
鄭司楚暗自嘆了口氣。現在也的确只能如父親說的一般,靜觀其變了。只是他覺得,在東陽城呆得越久,就越是危險。如果真被查出來了,是束手就擒還是大打一場?
吃過了晚飯,左慕橋又喜形于色地過來見鄭昭,說找到了一個還留着船的漁民,許以重酬之下,那漁民明晚願意送他們過江。聽左慕橋這般說,鄭昭卻有點遲疑,道:“左兄,這人靠得住嗎?”
左慕橋道:“應該靠得住。這人是個赤貧光棍,平時靠打漁為生。現在漁船被繳了,他生計都斷了,才不惜铤而走險。”
鄭司楚一直在邊上聽着,皺了皺眉道:“左先生,這人漁船被收繳了,怎麽還有船?”
左慕橋笑了笑道:“鄭公子放心,你見了便知道。”
鄭昭突然道:“左兄,最好我去見他一面,好先付他定金。”
左慕橋道:“不勞先生費心,酬勞我會給他的。”
鄭昭道:“不僅是這樣,安知這會不會是個圈套?左兄回來時,可曾見到可疑之人嗎?”
左慕橋搖了搖頭道:“我自己不曾過去,是按先生說的讓別人過去說的。只是先生,您親自去的話,要不要緊?”
鄭昭笑了笑道:“這個不必擔心。”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事不宜遲,今晚就再過去一下。就算是圈套,他們今晚多半不會發動。”
左慕橋想了想,道:“也好,我馬上去安排。先生,您要是發現不對,立刻出來,我讓馬車在拐角等你。”
鄭昭道:“如果真是圈套,就算馬車也逃不掉的,不如就是我獨自過去吧。這樣萬一我不回來,還能請左兄照顧賤內和犬子。”
鄭昭的聲音裏帶着一種決絕,鄭夫人也聽出意思來了。萬一是圈套,鄭昭顯然是想犧牲自己。她張了張嘴,正待說話,鄭司楚忽然道:“父親,我随你去。”
鄭昭一皺眉:“你去做什麽?”
鄭司楚動了動受傷的手臂,道:“我已不礙事。如果是圈套,有我在,父親您總回得來。”
鄭昭心裏突然有種異樣的感動。他看了看鄭夫人,見妻子眼裏有些閃爍。他想了想,道:“也好。不過,司楚,你別跟我一塊兒進去,在暗處當接應。”他又對左慕橋道,“左兄,請你為我父子準備兩套你號裏工友平時穿的舊衣服,要一直穿着的,不要洗過的。”
左慕橋道:“有,有,即刻就好。”
等左慕橋一走,鄭夫人急道:“阿昭,你要用那一張面具了?”
進了東陽城後,鄭昭就把先前那張面具洗掉了,在左慕橋面前都是以本來面目示之。雖然左慕橋絕對可靠,但這張面具已是鄭昭最後的本錢,也一直沒拿出來。聽夫人這樣說,鄭昭笑了笑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現在确實還不是時候。假如真是圈套,用面具亦沒用。假如不是的話,這面具可以留到上了船再用,反正憑他的秘術,那漁民不足為慮。讓那漁民送自己一家過江,希望實是極為渺茫。但就是因為希望渺茫,更要不惜一切抓住這一線生機,只是這些話也不必和妻子和兒子多說。
左慕橋的行裏有十幾個徒工,高矮胖瘦都有,不多時就拿了兩件衣服過來,鄭昭和鄭司楚換上了後,居然還挺合身,十足便是兩個漁行夥計。左慕橋已備好了馬車,好在現在東陽城只對出城的西門查得特別緊,并不曾禁夜。
東陽城雖然不是十二名城之一,但由于此城與名城東平幾乎是一體,所以一樣十分繁華。暮色沉沉,但街上仍是燈火通明,歌肆酒樓都還在營業。走過繁華的大街,馬車轉入小巷,随着路越來越偏僻,鄭司楚已覺得夜風漸漸大了,風中所帶的水汽也越來越重,想必已快到江邊。
東陽城依江而建,南門乃是水門。說是南門,但由于這十幾年來天下承平,反正有大江做天然屏障,碼頭越來越大,南門形同虛設,沿江的城牆都已被拆了不少,拆掉的地方便有漁民聚居,不下千戶。平時這一帶是東陽的魚市,就算晚上一樣有酒樓來采辦魚鮮。雖然現在下了封江令,但漁民在江邊都用竹子在江中圍出魚籠,将打來的魚養在裏面,所以來買魚的人仍然有不少。近江邊時顯得十分偏僻,到了江邊反倒熱鬧起來了,不但開了好多家魚館,風中還偶爾傳來幾聲琵琶的聲音,想必是給吃鮮魚的客人助興的。
到得一個拐角處,左慕橋停下車,小聲道:“先生,那漁民在最邊上,那個門前挂着破網,頂上是用稻草苫着的便是。那人叫許四寶,先生您跟他說十九公想買泥步魚便行了。”
泥步魚是江中一種無鱗之魚,長得很肥,但由于是食江底腐草為生,一向沒人吃,買來只是喂貓的,平時也不太會有人買泥步魚。至于說十九公,那是怕萬一有人真來買泥步魚,弄混了耽誤正事。鄭昭心知這是左慕橋當年當細作時與耳目接頭的故伎,過了這麽多年又用出來了。他微微一笑道:“多謝左兄大恩。”
左慕橋道:“先生這是什麽話。萬一有什麽不對,您立刻和公子過來,我在這兒等您兩位。”
鄭昭道:“不必了。如果真出了事,請左兄帶犬子回去,不用等我。”他也不讓左慕橋再說,便轉向鄭司楚道:“司楚,走吧。”
他們提了燈下了車,向前走去。這一段已是漁市邊上,極是冷僻。那些有魚可賣的人家,都在門口豎根柱子、挂上燈籠,但這兒的漁民多半打了魚來自己吃,只是零星出賣換點糧米油鹽,所以連燈籠都沒有,很多人家裏連油燈都沒點。他走了一陣,只見前面越來越暗,但隐約已能看到前面有間小屋,門外晾着漁網,正是左慕橋說的那個許四寶的家。鄭昭小聲道:“司楚,你在這兒等着吧。我出來時,若沒事,便會用燈劃兩個圈。如果不見這兩個圈,你便自行回去。”
鄭司楚心裏突然一陣痛楚,急道:“父親……”
鄭昭道:“不要多說了。你我父子若緣盡于此,那也是天命,只是希望老天別對我如此苛刻。”他說出這話又覺未免太不吉利,便笑了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連那些殺手都無奈我何,不用太擔心。”
看着父親的背景消失在暮色中,鄭司楚心頭不禁又抽緊了,暗暗道:父親,你一定要回來。記憶中,父親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