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堯曳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她之前一直認為這世界是由小部分人說了算的,他們掌握豐饒的資源,可以輕而易舉地享受生活。可随着盛滿美夢的餐盤打碎,她才意識到這些所謂命運的饋贈,其實只是把人淩空架到一個難以适應的高度上,會那樣容易就跌下來。而那些默默耕耘的人,一步步走來,腳下的路是那樣堅定。
有風襲來,放在地上的陽傘滑動了一截,在張曉回頭看之前,堯曳撿起傘,撐着走了。
她走出小區,按原路走上高架橋,當下橋走上輔路,她看到那位老阿姨依舊在老位置上賣手抓餅。不過今天這條路上除她外,還有另外兩輛推車停在幾米開外,看樣子也是出攤售賣食物的。
堯曳走近,老阿姨沖她招呼:“來個手抓餅?”
堯曳肚子空空,但是猶豫了一下。
“老顧客了,還是賣你五十,今天七十塊錢都賣出去好幾份。”老阿姨伸手掀了一下鍋旁的塑料袋,“你看,這一上午都快賣光了。”
袋子裏的只剩下三張面餅,菜葉也只剩小小一堆。
堯曳把手伸在包沿上,想了想,還是說:“不用了。”
除去欠張曉的搬運費,她還剩下四百來塊錢,如今情形,花費八分之一的錢吃一餐飯未免太奢侈。
老阿姨順着她的眼神,朝前望了望那兩輛推車。
“姑娘你大可放心,前邊那兩家啊,都是趁着停電想出來賺點塊錢的,吃的賣得貴,量還特別少。不像我,一直做這個手抓餅都好幾年了。”
堯曳笑了笑:“謝謝,不過我吃過早飯了。”說完她捂着差點咕咕叫起來的肚子走了。
快速路過另外兩輛香噴噴的餐車,轉過樓角,堯曳朝寫字樓走去。
門口依舊布滿玻璃碎渣,時隔一天也無人收拾,看來這裏的物業也徹底罷工了。
堯曳走進大門,看到大廳旁的沙發休息區只有零散幾堆人,比昨天聚集的人少了大半,同時也十分安靜,似乎大家已經對目前狀況完全接受,疲于讨論了。
堯曳在靠窗的沙發辨識出了陳金石的背影。她朝那邊走過去,看到了陳金石,王牧野還有另外三個同事。
王牧野說:“堯經理,你來啦。”
堯曳:“今天起晚了。”她沖大家點頭,然後在沙發一角坐下
王牧野說:“陳總就說你家離得近,肯定會來,所以要等你,不然大家就都散了。”
堯曳看向陳金石,陳金石手搭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着上面擱着的半瓶礦泉水:“有幾個人家離着太遠,我讓他們趁着白天趕緊回家了,沒電前,大家也都不用來了。”
堯曳問:“昨天不是有幾個同事騎車出去了麽?遠處情況怎麽樣呢?”
陳金石:“往西的一直騎車出了六環,都沒有電,于是就回來了。往東也同樣沒有電,他們騎車到了市政府,碰到了許多趕來詢問情況的人,甚至有一些人來自遠郊村莊。看來,至少咱們整座城市都沒電了。”
堯曳皺眉:“那什麽時候可以來電有說法麽”
陳金石搖頭。
王牧野:“現在停電的原因也沒人知道啊,各個電路,各種電器運行得好好的,突然齊刷刷都停電了,政府的工作人員也都一腦門霧水。不過聽說他們這兩天會在街道張貼通知,讓大家不要太恐慌焦慮。”
王牧野撓撓頭發,問:“哦對了,堯經理你有存折嗎?”
堯曳一時疑惑:“存折?”
“對,小本子樣的存折。”
堯曳:“我從來都沒用過存折,銀行利息那麽低,定存太不劃算。怎麽突然問這個?”
王牧野:“這不電一停,很多人手裏都沒多少現金嘛,所以今天開始,一些大銀行可以使用存折取現了。”
“只能存折麽?信用卡可不可以?”
王牧野搖頭:“不清楚,我也是剛聽別的同事說的。而且需要排號,每天的取現金額也有限制。”
堯曳說:“嗯,我一會兒去附近銀行看看。”
王牧野站起身說:“那陳總,堯經理,我就先回家了,我媽有好幾張存折,我得跟她說一下,早點去銀行排隊,越到後面人肯定越多。”
另外幾個同事也紛紛告別回家,最後只剩下堯曳和陳金石。
陳金石拿着半瓶礦泉水起身:“小曳,我也回去了,三天沒回家了。”
堯曳站起來:“您騎車回去?”
“對,剛才他們給我借來了一輛山地車。”
堯曳跟着陳金石慢慢走到門口,然後腳步停住,陳金石望着陽光下明亮的城市,開口道:“我幾年前投資開了一家農家樂,在百裏泉。養了些野雞野兔子,可以自己種菜采摘,還有溫泉水,這幾年辦的挺好的。”
百裏泉是鄰市的一處自然風景區。
堯曳點頭:“我有聽說,叫作綠源山莊是吧。之前公司團建還去過那裏,只是那時我還沒回國。怎麽,您想去那裏麽?”
“對,我回家後,打算帶着家人去百裏泉那邊住。”陳金石說着從錢包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堯曳。
名片上印着綠源山莊的店名和聯系方式,翻到背面,有一張手繪的風景地圖,标出了綠源山莊在百裏泉的具體位置。
堯曳看完名片後擡起頭。
陳金石:“這座城市太大,太依賴各種自動化設施了,沒有電會垮掉的。如果過幾天還不來電,城市生活環境開始惡化,你可以來百裏泉居住,起碼水和食物充足,過得舒适一些。”
堯曳:“陳總,我還是……”
“我在公司等着你,原本是想邀你一起出發去百裏泉的。但是剛剛停電三天,我想包括你在內的大部分人還是對來電抱有很大信念的,你們這些從小生長在城市裏的孩子啊,是不願輕易離開,去到一個陌生的自然環境中的。”
堯曳輕輕地說:“是。”
陳金石:“小曳,我相信你的生活能力,但是你在這個城市也沒有其他親人,而你父親托我照顧你。所以當在城市生活有困難時,随時來百裏泉的綠源山莊找我,好吧。”
陳金石和堯曳父親一般年齡,但他的面部似乎更滄桑一些,随着說話擡頭紋深深地浮出來,這是一種很真誠的紋路。
堯曳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小時候彎腰與自己耐心交流的父親,堯曳不自覺地點頭答好。
陳金石頂着中午的日頭,蹬着山地車離開了。
堯曳環視一圈,整個大廳裏只剩下零星幾個不認識的人,而這些人都在喝瓶裝礦泉水。
于是她走向其中一撥人。
“你好,請問你們從哪裏買的水?”
幾人擡起頭來,其中一個朝前臺的方向指了指:“剛才從那邊拿的,你去找找,不知道還有沒有。”
沒有了。
堯曳找了一個遍,只從前臺底下拎出幾個空的礦泉水箱。
應該是方才大家左一瓶右一瓶地拿光了。
前臺的桌子成巨大的半圓弧形狀,平時後面會坐有三個接待員,負責登記查詢工作,還會提供免費的茶水咖啡,以及收費的飲品點心。
前臺後面擺着一個小巧的冷藏點心櫃,裏面陳列着一排排融化的糕點,堯曳目光一掃,在底下角落裏發現了一盒馬卡龍。
堯曳端出那盒馬卡龍後,看到盒子後面還擺着兩瓶進口汽水。她朝左側看了眼,休息區的人并沒有人注意她動作,于是她将汽水一并拿了出來。
堯曳在櫃臺後面的椅子坐下,把盒子打開,裏面有六塊顏色各異的馬卡龍。馬卡龍在常溫下應該是能放置幾天的,堯曳拿起一顆觀察,形狀完好,手感正常,于是迫不及待塞進了嘴裏。
堯曳是真的餓了,昨天算起來只吃了一張手抓餅,今天連手抓餅都沒舍得吃。她連吃了三顆馬卡龍後覺得太幹,打開一瓶汽水喝,然後就着汽水,把另外三顆也都填進肚子裏。
馬卡龍甜的發膩,汽水也是甜的。
堯曳感覺整個胃裏都塞滿了糖,不過總算是不餓了。她深呼吸一口氣,掏出黑屏手機,照着擦了擦嘴角,補塗了口紅,然後從櫃臺後站起來,走出寫字樓大門。
公司一公裏範圍內有中國銀行,工商銀行和農業銀行,三大行齊全。堯曳先朝中國銀行的方向走去。
中國銀行果然開着門,裏面的等候椅幾乎坐滿了,還有十來個人在排隊。銀行的屋子比較封閉,沒有冷氣,顯得十分悶熱。
堯曳進門走了兩步,發現只有一個窗口開着辦理業務,剩餘幾個窗口都關着,封閉的玻璃上貼着一張手寫的紙單。
她剛湊近看紙單,一個維護秩序的工作人員朝她走過來。
“號已經領完了,明天再來排隊吧。”
堯曳轉過身來:“領完了?”
“對,銀行定額兌換現金,每天早上六點開始排號。每人每天最多兌換五千元,兌換的人數按當天情況而定。”
“都需要帶什麽材料?”
“拿着本人的身份證和存折就可以,工作人員會手動為您登記辦理。”
堯曳:“信用卡可以麽?”
“不可以。”
堯曳從包裏掏出錢包,一邊翻開一邊道:“我的是白金信用卡……”
“抱歉,目前只能兌換存折。”工作人員臉上沒什麽表情,似乎一天已經回答過太多次這類問題了,“只有印有存款明細的存折才可以,無論什麽卡目前都不可以換現。”
堯曳捏着錢包:“那其他銀行呢?”
“據我所知目前的銀行都只能兌換存折。”
堯曳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現在還有多少人有存折?恐怕只有一些保守的年紀大的人了吧。各個銀行都推薦各種網絡理財産品,推銷辦理信用卡,難道電一停,這些東西都不作數了嗎?”
工作人員微微聳肩:“并不是不作數,但銀行卡畢竟沒有存折直觀,所以具體的兌換方案還在讨論中……”
這時一個老大爺拿着個厚信封從窗口離開,他走了兩步,正好停在堯曳身邊,把信封裏的粉紅鈔票倒出一半,開始美滋滋地點錢。
“刷刷刷——”
堯曳深吸口氣,把癟癟的錢包合上,扔進背包裏。
工作人員:“抱歉,我自己也是只有卡沒有存折,但目前的兌換方式就是這樣……”
堯曳走出中國銀行,換了個肩膀背包,朝另外的銀行走去。
工行和農行兩家是挨着的,堯曳進門一一詢問,得到的都是一樣的說辭。
目前只能兌換存折。
堯曳大部分的錢都投資了自己公司的理財産品,一小部分錢買了基金和股票,日常開銷就是刷幾張信用卡,然後用工資還掉。
說起來她的資産不少,利息都比工資高,并且一直在錢滾錢地理財。
不過如今情形,她卻仿佛身無分文,那些電子的數字金額沒有任何用處。
堯曳充滿挫敗感地慢慢走回家。
她進入小區,走向保安室,想再買兩桶水洗頭洗澡。
走了一路後,她打起一些精神,自己目前起碼還有幾百塊呢,先挨過兩天總能找到辦法。
堯曳在保安室門口環顧一圈,沒有看到人。她踏進一步,聞到了屋子深處傳來食物香味。
堯曳走到沙發面前,沖隔牆後叫:“張曉?”
張曉立即探出一個腦袋:“稍等。”
然後他又消失在隔牆後。
食物的香氣弱了一些,堯曳想他大概是關了火,約半分鐘後,張曉搓着手從裏屋走出來。
堯曳已經在沙發上坐下了。
他看着堯曳,打算詢問,剛吐出一個字:“你……”
堯曳說:“我今天沒花錢,還是沒零錢。”
張曉“哦”了一聲,說:“沒事,我有零錢了,可以找開。”
堯曳:“我還需要再買兩桶水,一起算吧。”
她說着看向水桶,這時她發現屋裏水桶少了許多,只剩下靠着牆邊的一小排。
“不賣。”張曉幾乎是立刻回答她。
堯曳又擡起頭:“為什麽不賣?”她挑了下眉,“要漲價?”
“你昨天剛買了兩大桶,足夠喝四五天了,省着點可以喝一周。”
堯曳:“可我用完了。”
張曉不可置信地瞅着她。
堯曳說:“我洗了個頭發,正好用完了。”
她的語氣太平常,張曉頓了一下,才說:“我不是為了賺錢的。”
張曉朝她走了一步,繼續說:“現在水不好買,我特意多進了一些,供小區裏的人買來喝的。你如果拿來洗頭的話,我不賣。”
堯曳一時目瞪口呆,她突然發覺,這個世上人與人的差別那樣大,簡直如同兩個物種。
經過今天一整天的搓摩,她也累了,連争執或辯解的力氣都沒有,她慢慢說:“那好吧,我把昨天欠的錢給你。”
張曉沒有理會她掏錢,徑直走到值班桌旁,拉開抽屜,裏面排滿了小瓶裝的農夫山泉。他拿了兩瓶立在桌子上,然後用手指指,說:“昨天的水如果都用完了,你今天拿這個回去喝吧。”
幾秒鐘之後,堯曳站起身,小聲問。
“那這樣的話一共多少錢?”
“四塊。”
堯曳瞪大眼睛看他:“加上昨天的。”
“對啊,四塊。”
她看他,他也看她:“我昨天故意朝你要錢的,但我其實想告訴你,有些幫忙是順手之勞,說聲謝謝就挺好的。”
沉默片刻。
堯曳覺得自己的表情一定變得有些尴尬,她咳了一聲,轉開頭去。
“四塊就四塊,我只有十塊的,你找一下吧。”
“下次再說吧。”
堯曳又轉頭看回來。
張曉:“四塊錢我真找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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