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張曉按着地圖邊緣的刻度尺,默默心算了一遍距離。當他擡起額頭,突然意識到他們的腦袋都湊在地圖上方,離得很近,呼吸可聞。同一時間,她也擡起眼睛看他。
張曉往後撤了一步,問:“你還看麽?”
堯曳在桌子對面搖搖頭。張曉将地圖按原痕跡疊好,夾回冊子裏。
堯曳又在書店裏轉了轉,感覺沒有其他需要的了,那些騎行露營野外生存等技能,也不是看幾本圖書就能學會的。
他們離開書店,沿原路下樓。
堯曳扶着扶手下樓梯,開口問道:“你回到家裏要多遠?”
張曉說:“1400多公裏。”他客觀地評價,“比較遠。”
堯曳:“其實還好,總比隔海相望的幸運多了。”
張曉扭頭看她:“你的家人——?”
“都在國外,太平洋對面。”
張曉臉色輕微一動,他知道自己應該勸慰勸慰,但他不擅長這個,所以一時沒說話。
堯曳繼續說:“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常常有種幻想,仿佛下一刻,這個地球就會突然裂成兩半,裂縫就在我腳下。我在這一半,而我認識的所有的人都在對面,裂縫越來越大,裏面灌滿了岩漿,我在第一時刻沒有跳過去,所以就永遠去不到對面了。這兩個半球越來越遠,最後變成了宇宙裏兩顆距離遙遠的星球,無論你怎麽喊,對面的人都再也聽不到了。其實你只是想告訴他們,你過得還可以,讓他們不要擔心,但是你卻無法做到了。就像你也無法知道對面的他們過得怎麽樣……”
一只手掌突然按在她的背上,堯曳轉頭,看到張曉一臉認真:“會來電的。”他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說,“不要想太多。”
張曉站在高她一階的樓梯上,顯得更高大了,将身後的光亮完全罩了起來。盡管是輕拍,他的手也硬而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能夠感受手心裏厚實的熱度。
堯曳向後伸手摸在他的手背上,也拍了拍:“那都是小時候的想法了,現在我本來和家人聯系也不多了。”
接觸到的一刻,他的手頓時繃緊。堯曳輕輕一笑,收回了手,繼續扶着扶手下樓。
回到商場一樓,沒走幾步,就聞到潮濕的氣味。走到商場門口,堯曳扶上玻璃門,看到外面大雨仿若傾盆,嘩嘩往地上砸。
張曉說:“應該是雷陣雨,來得快走得也快,等一會兒吧。”
堯曳面對玻璃門看外面的雨景,張曉靠着玻璃門翻手裏的地圖冊,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堯曳看雨看得煩了,轉了過來,張曉也把手裏的地圖冊合上了。兩個人大眼對小眼,堯曳把手按在肚子上:“我餓了。”
張曉瞥了眼門外,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
堯曳:“剛才我就說先吃火鍋,你不去,現在都快晚飯時間了。”
張曉把地圖冊塞到書包裏,朝商場裏走回去:“走。”
“又去做什麽?”堯曳邁步跟上他。
“吃飯。”張曉伸手指指遙遠的樓上,“六樓是餐飲區,上去看看。”
六樓是最高層,商場頂棚上安裝着透明的玻璃,所以這層光線相對充足,視野明亮。
轉過扶梯,道路兩排是種類豐富的各色飯店,此時一家家招牌上的燈帶都暗着,仿佛褪色了一般。
比起書店,飯店的經營者似乎更擔心丢東西,所以不僅原本的門關着,外面還加了一道緊鎖的鐵門。
一路經過的飯店都是如此,鎖得嚴實,直到有個指示标往道路缺口裏一指,上寫“廣源美食城”。他們拐進去,美食城中央是一大片固定座椅,周圍一圈分割成小的窗口,售賣各色小吃簡餐。那些窗口裏空蕩蕩的,但并沒有落鎖。
張曉上前試了試“銷魂叉燒飯”的門,是鎖着的。他又走到旁邊的取餐窗口,向上一推玻璃窗,開了。
玻璃窗的高度約到胸口,張曉探頭進去,看了看店裏情況,又鑽了出來。
“空的,只有幾摞餐盤。”他的目光又轉向下一家。
連續看了幾家都沒收獲,當張曉探頭進一家麻辣燙的窗口後,停留地格外久,他撅着屁股,埋腰夠了半天,最後搬出個方便面的紙箱來。
他把箱子甩在餐桌上,堯曳湊過來,掀開紙殼,看到裏面有小半箱方便面,她一袋袋數,一共有九袋。
這時張曉又埋頭進麻辣燙的窗口,抓出來了幾根火腿腸,也放到了桌子上。
張曉拎了幾袋方便面丢到桌子上,走到桌子對面坐下,說:“湊合吃吧。”
堯曳看他撕開袋子抓起面餅就下嘴咬了一口,不由問:“可以直接吃?”
張曉咽了一口,說:“當零食一樣吃,脆的。”
堯曳:“不用煮?”
張曉:“本來就是油炸過的,熟的。”
張曉又接連咬了兩大口,那圓面餅就只剩下了一小角。或許是他爬上爬下搬了幾桶水餓了,也或許是幹嚼面餅味道不錯,他看上去吃得很香。
于是堯曳也拆開了一袋,嘗試着啃了口,面餅渣掉了一身。她抖了抖衣服,慢慢嚼着,感覺沒什麽味道,有些硬,但能嘗出來确實是可以吃的食物。
她一邊慢慢地吃,一邊擡眼看他。
她看着張曉拆開一根火腿,就着吃完了最後一口面餅,然後又把手伸向了桌上的方便面。
他伸手摸到了方便面袋,但同時桌子對面也伸來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那只手很小很秀氣,但卻指尖伸展,堅定地包裹住了他的手背。
她的皮膚白嫩,和他手背的顏色對比鮮明。
張曉眉頭皺了皺,一時間感到困惑,不知道她是阻止自己碰這袋方便面,還是有其他更隐晦的意思。他想抽回手,但擡起目光的一瞬間,他看到了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帶着戲谑,以一種直接了當的方式看着他。
于是他和她對視,手紋絲沒動。
過了一會兒,堯曳眨了一下眼睛。
她的手比想象中的涼。
張曉移開了目光,重新看向搭在自己手背上的她的手,他的手底下壓着一袋泡面。
“堯小姐,你這樣很沒意思。”他開口。
“哦?”堯曳拉長尾音,輕輕反問,“那你覺得怎樣有意思?”
整個美食城的頂棚很高,環境也大,布置有百來套桌椅,只有一角坐着他們兩個人,其餘的,都是空的。
她的聲音輕弱,飄進他的耳朵裏,但卻在某個地方激起回音。
張曉以同樣低的聲音問:“你工作時,也經常這樣嗎?”
堯曳沒有回答,張曉又擡起眼睛看她,與此同時,堯曳的手動了動,指尖敲敲他的手背。
她說:“張曉,我們一起上路吧。”
張曉本來精神緊繃,但她的用詞使他一下子差點笑場。人緊張時就會容易想笑。
“上路?”張曉不由念了遍。
“對。”堯曳一臉認真,“我要去百裏泉,我們順路,一起走吧,一路上好有個照應。”
照應?誰照應誰?張曉想這樣問,可旋即她的手指又在他手背敲了敲。
她的指尖也是冰的,一場秋雨一場涼,他意識到她甚至還沒自己穿得厚實。
張曉緩慢點了下頭。
“一起走?”她問。
張曉說:“好。”
堯曳松了口氣似地笑了笑。
張曉看看她,又看看她的手。
于是堯曳慢慢縮回手,試探着示意:“那,你繼續吃吧。”
張曉一點也不餓了,但他的手還放在方便面袋上。于是他把這袋面抓過來,撕開袋口。
堯曳看着他又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出發?”
“後天吧。”張曉說。
她收拾東西應該至少花費一天。
張曉又嚼完了一袋泡面,這回他不僅感受上,連生理上也飽了。他找了幾家,最後從“霸道螺蛳粉”的窗口裏找出了兩瓶飲料。
他遞給堯曳一瓶,自己拆開瓶蓋灌了幾口。擰好瓶子,他擡頭看一下玻璃外的天色,說:“雨應該停了。”
堯曳:“那走吧?”
張曉掏出一些零錢,給麻辣燙窗口裏放了三十,螺蛳粉窗口裏放了十塊,然後他把剩下幾袋方便面都塞進雙肩包裏,把紙箱拎到一邊牆角放好。
“走吧。”他說。
他們推着車子出門,雨果然已經停了。天氣放晴,但已接近傍晚,陽光只稀稀地透出一些,照着地上的幾汪積水,有些許反光。
他們并排推着車子往小區方向走,剛開始誰也沒有說話,路程至半時,堯曳突然問:“我用不用帶着卡式爐?”
原來她一直在盤算路上需要帶着的物品。
張曉捏着車把,點點頭:“帶上。”
堯曳又問:“我需不需要帶枕頭和被子?”
張曉問:“大麽?”
“有大的也有小的,被子也有厚有薄。”
張曉說:“帶上最小,最不占地方的。”
“用帶鍋和碗麽?”
“你做飯麽?”
“……不。”
“那就不用你帶。”
“用不用……?”
快走到小區門口了,張曉轉過頭看着她,一板一眼地說:“只要出了門,兩到三天就到百裏泉了,你只需要帶着錢和一點生活必需品就可以,其他的都盡量清減。”
“哦。”堯曳點頭,想了想,還是問,“我家裏有個帳篷,還有個睡袋,都是新的,用不用帶着?”
“帶上。”張曉毫不猶豫地回答。
堯曳有些得意地沖他使了個眼色。
前面就是保安室了,平房頂後面,大樓的空隙裏,正好是一團豔紅色的夕陽。張曉看着前方,突然感覺自己仿佛帶着一個孩子,正興致勃勃地計劃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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