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他的手就伸在擡手可觸的距離。

堯曳感覺自己對他的手已經很熟悉了,膚色,大小,質感,十個人同時伸手,她也能迅速找出張曉的那一雙。可是她從來沒有好好牽過他的手。

現在堯曳看着那只手,心裏兀地冒出一個詞,觸底反彈。她又仰起臉看他,鬼使神差地将手裏的大紅薯塞進了他手心。

張曉露出無奈,把紅薯摞到另只手抓着的兩根玉米上,然後空手仍舊朝她伸過來。

他沒再說話,只是站在她面前等。

堯曳唇角勾了一下,雙手拉住他的手掌,站起身來。

這時身後有人大聲提醒:“喂,那小夥子別插隊啊。”

張曉捏了一下掌心裏的手指,轉身對那些人說:“我們這就走了。”

張曉牽着堯曳,單手推車出了人群,然後把手裏食物遞給她:“你拿着吃點吧,我把車子歸置一下。”

堯曳把咬過一口的玉米拿起來繼續啃。張曉将帳篷重新疊成規則形狀,又把行李都調換了下位置,上小下大擺着,整個車後鬥變得十分穩當。

堯曳看着他動作,問:“你是,走到半路又返回來的麽?”

張曉說:“沒走太遠。”他把最後一個包放好,走過來扶正車把,“我找了個地方睡了一天,前兩天都沒睡好。睡醒了,就回來找你了。”

一晚住帳篷,一晚農家院,何止沒睡好,根本沒睡着。

堯曳問:“睡醒了就來找我,是夢到我了?”

張曉直接說:“沒有。我睡太沉了,一個夢也沒做。”

堯曳好笑地瞅了他一眼,這人是真不會說話。

張曉毫未察覺,繼續道:“不過我不能把你一人扔在這,要不我心裏頭一直想着,車子都騎不動了。”

堯曳嚼着一口玉米,一時間覺得腦袋有點鈍,她慢慢咽下,擡眼看着他。按他話語的意思,應該還有後半句話。畢竟他只是陳述了一下事實,總要引出一個結論。

堯曳看着他,帶着點意味深長的态度,在等着那個結論。

張曉卻仿佛沒事了,他向前推動一下車子,确定行李擺得穩固,然後站定回頭,看了看堯曳:“你吃不了兩根吧?”

堯曳一時沒反應過來,眉稍輕微一挑。

張曉朝她手裏頭示意,說:“玉米吃不了就給我一根,這東西放不住。”

身旁的隊伍已經排成長龍,又不斷有人加入行列往後延伸,車輪腳步齊動,大包小包亂堆,一片嚷嚷雜雜,仿佛春運。

卻還不如春運。擠上綠皮車的人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回家了,而這隊伍中的人卻都不知何處才能落腳。

張曉推車從隊伍旁不在意地走過,他單手抓着玉米和紅薯,這邊咬一口,翻過來那邊再咬一口,待把車子推出停車場,兩樣東西已經全都下了肚。

終于騰出了兩只手扶車把,他轉頭對堯曳說:“你上車來坐,騎着車子快一些。”

堯曳這時才想起來:“你的三輪呢?”

張曉說:“放在住的地方了,我們現在就去那裏。”他拍拍車鬥旁的空位,“坐這邊吧。”

堯曳側身坐上去,輕輕翹起腳尖。張曉跨上車座,又回頭檢查了一下,說:“你多坐一點,這樣容易掉下去。”

堯曳“哦”了一聲。

待他騎起來,堯曳屁股往前挪一挪,伸手扶上他的腰。

張曉後背一繃,扭頭看過來,堯曳也回望着他,一本正經:“我怕掉下去。”

張曉覺得有道理,點點下巴,扭回頭去認真看路。

車子騎上車道,速度也提了起來,三只轱辘打着晃影地摩擦地面,路邊樹叢一道道後退。

堯曳吹着山風,感受着手下的腰身,很緊實,随着騎車的腿部擺動,腰上的肌肉也一動一動的,像是有自己茁壯的生命。

堯曳悄悄伸出手指,撓了一下他的腰間軟肉,張曉沒什麽反應。于是她又撓了撓,張曉還是絲毫沒有瘙癢的意思,腰背依舊紋絲不動,只是後腦勺頂上傳出一聲“嗯?”。

堯曳不自覺笑了一下,她覺得這個人真是有點傻,傻得連癢癢肉都不長。她呼吸着草木的氣味,沖着他後背問:“張曉,你小時候是不是經常被人欺負?”

張曉:“怎麽這麽覺得?”

堯曳微微側臉:“感覺像。”

張曉幾不可聞地搖頭:“我小時候淨幹壞事了,撕別人試卷,跟人打架,經常被叫家長。”他的聲音伴着風聲,向後四平八穩地傳過來,“我可不是跟誰都這樣的,也就跟你有耐心。”

堯曳擡起眼睛,他在朝着夕陽方向騎,整個後背擋在她面前,又寬又硬,像座小山。再往上去,他的腦袋幾乎和落日齊平,他後腦的頭發毛楞楞的,而夕陽鍍着一圈淡橘色的光,藏在樹梢裏。

堯曳輕輕呼吸着,想起了學生時的校園時光,太陽底下林蔭路上,青澀的少年騎車載着心愛的姑娘。沒想到在社會中奔碌了這麽久後,一次停電,這些感受竟兜兜轉轉地找回來。

張曉把車往下坡的小路裏一拐,說:“就在前面了。”

道路兩旁是已經收過的莊稼地,新割的植物十分齊整,排成了塊綠色的厚墊。車在中央土路上颠簸幾下,“哧—”停住了。

貼着路邊有一間方形的磚房,能看出年頭不久,一塊塊磚頭仍舊紅豔豔的。

堯曳跳下車子,看着這個房子,還沒問,張曉就答:“這裏面沒人。”

張曉也下了車,把車推到磚房門口,掏鑰匙開鎖。

大門鐵栓一頭上了把小鎖,堯曳湊在旁邊看着:“你還把門給人家鎖了。”

張曉幾下開了鎖:“我東西都放在裏面了,怕丢。”

大門推開,正對着的磚牆一角停着張曉那輛大三輪車。往裏看,方正的房屋中央擱着一只炭爐,貼牆放一張鐵架床,一把竹搖椅,然後就沒了。

一點人氣也沒有,堯曳往裏走了兩步:“這屋裏的人搬走了麽?”

張曉:“像是看莊稼地的房子,莊稼收完,這裏大概就不住人了。”

堯曳點點頭,她看到屋子裏有個小窗戶,小窗戶上糊滿了報紙,于是走過去揭開報紙一角,底下是張明星海報,再揭開海報一角,直接就是外面的莊稼茬了,沒有玻璃。堯曳默默把報紙又按了回去。

張曉把她的三輪車推進屋裏,并排停好,之後他問:“你困不困?”

堯曳站在窗邊回頭:“有一點。”她晚上沒有睡,現在一歇困意反上來,覺得腦袋暈沉沉的。

張曉說:“我把睡袋鋪床上,你睡一覺吧,明天還要繼續早起。”

堯曳看向光溜溜的鐵架床:“那你之前,就這麽直接睡的?”

張曉抱着睡袋放到床架上,擡起臉對堯曳說:“這個是軟的,直接躺也還可以。”說着他還按了按鐵網格,意思是真的有彈性。

堯曳抿了下唇。

張曉幾下就把睡袋在床上鋪好,然後把枕頭擱了上去:“你現在睡一會兒吧。”

堯曳走過來,坐在軟乎的床上,摸了摸枕頭,她就感到真的困了。堯曳踢掉鞋側身躺了下來,望着張曉說:“那你叫我。”

張曉說:“你睡醒了就吃晚飯,如果睡得好,就明早再起來。”

堯曳看着他的臉,感覺十分安心,仿佛上一秒周圍還是亂糟糟的人群,下一秒就沾到了柔軟安寧的大床上。她很不明顯地貼着枕頭點了下頭,眼皮垂了垂,就閉上了。

張曉在床前站了一會。她側蜷着身子,手疊在臉前面,腳也上下疊着,像是奔跑的平面圖。不過她的表情很安靜,一縷頭發貼在她的嘴上,随着鼻息一下下拂動。

張曉伸出手在她面前揮動一下,毫無反應,是真的睡熟了。他手掌變成兩指,輕輕拎起她嘴邊的頭發,放到了後面。

然後他又站直身子看着她,覺得這下她的呼吸均勻了許多。

張曉放弱腳步走到門口,本來想收拾一下車裏的食物,盤點一下還有哪些能吃。但他無意瞟向門外,看到莊稼地後面隐隐是片村莊。

張曉走出門,将鐵門輕輕關好,又還是覺得不放心,于是他脫下外套,搭在門前的晾衣竿上。

傍晚的天色下,一件灰黑色的大號運動外套留在門口,有風時,那外套一角就微微掀起,露出裏面白色的內襯來。

堯曳迷糊醒來,覺得腳腕有點癢。

她動了動,向前張望。屋裏已經黑了,屋子中央點着一只微亮的蠟燭。糊着報紙的窗戶一點光也沒有透進來,應該還是晚上。

堯曳把壓着的頭發向後撩開,低下頭,看到張曉坐在竹椅上,墊着胳膊趴在床尾。每随着呼吸,他的後背都明顯的向上一拱,同時一道熱熱的鼻息噴在她的小腿上。

堯曳癢得想笑,挪動小腿,伸腳輕輕蹬了一下他的肩膀。她動作很輕,只是意思一下,可張曉立即擡起頭來,看向堯曳:“你醒了。”

堯曳悉索坐起身來,輕聲說:“你來床上睡吧。”

張曉立即說:“不用,我睡醒了。”

堯曳說:“我下去,你一個人在床上睡一會。”

張曉抹了一把被壓着的臉,說:“不是,我真不困,白天睡了一天了。”他站起來,往後拎了一下椅背,“你醒了,正好吃點飯吧。”

張曉走到炭爐前,又點亮了一支蠟燭。

炭爐裏頭已經沒有炭了,張曉把它當鍋架,将卡式爐擺在上面。卡式爐上面架着只鍋,張曉掀開鍋蓋,食物的香味立即傳出來,很誘人。

堯曳找到鞋子穿上,一邊提鞋跟一邊問:“你做了什麽?”

張曉點燃卡式爐,重新給鍋裏加熱一下。他用筷子輕輕翻動食物,說:“炖了只雞。”

“雞?”

“嗯,不遠有個村子。”

堯曳似笑非笑走過去:“你剛才去抓了只雞啊?”

張曉說:“我跟村民買的,不是偷抓的。”

走到近前,堯曳看到香噴噴的雞塊在湯裏咕嘟咕嘟的,随着筷子翻動,還有小塊的土豆浮出來。張曉把筷子遞給她:“餓了吧。”

堯曳蹲在鍋邊看着說:“太香了,餓了。”她舉起筷子,看鍋下還點着火,問:“可以吃了麽?”

張曉:“已經炖熟了,我把鍋端過去。”

他墊着毛巾端起鍋,放到椅子上,然後把椅子在床前擺正。

堯曳捏着筷子跟了過來,張曉說:“坐床上吃吧,這樣方便。”他又去拿了筷子勺子,和一個飯盒過來,也在床上坐下。

這個土豆雞塊屬于清炖,調味料只有一點鹽,但是雞塊新鮮,又用的是礦泉水,吃起來反而鮮甜。堯曳啃得雞骨架在面前堆成了小小一座山,又吃了許多塊軟糯的土豆,終于十分滿足地放下筷子。

張曉咽下嘴裏的肉:“吃飽了?”

堯曳說:“撐了。”

張曉點點頭:“那我用雞湯煮點面。”

張曉先盛出了一碗清湯,然後拆了袋泡面,将面餅泡進剩下的湯汁裏。他問:“你吃面麽?”

堯曳搖頭,撐得什麽都吃不下了。

張曉把碗遞給她:“那你喝點湯雞湯吧,精華都在裏面。”

堯曳端起飯盒慢慢喝湯的功夫,張曉将面條裹着湯汁都吃下了肚子,又填了幾大口湯。最後那鍋裏只剩下了淺淺一個底。

堯曳放下飯盒,突然問:“張曉,我們吃得是會打鳴的那種雞麽?”

張曉說:“這是只母雞,會打鳴的是公雞。”

堯曳輕輕“哦”了一聲。

張曉從鍋底裏挑出最後一塊土豆碎吃了,然後戀戀不舍地放下筷子,說:“下次弄只公雞,再找點辣椒,炒着吃好吃。”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鎖了又重審,折騰了兩天。

擔心你們把曉哥給忘了,今天更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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