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離開不過幾天,重新回到橫店,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花了兩天重新找回狀态投入拍攝,沈姜發現,其他人對她的态度明顯變了。
尤其是和她共用一個休息室的那些女孩兒,以往還會和她聊天,從首都回來後,她們幾乎不再主動找她說話。
在媒體前亮相即意味着她已經半出道了,加上有如妃傳奇中的出演在先,她已經算是半只腳踏入了女演員的競争隊列中。
沈姜沒什麽太多感想,每天該拍戲拍戲,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要說有變化的,大概就是她對陸柏庭的感覺。
都說偶像之所以美好是因為距離産生美感,然而接觸了這麽長時間,沈姜非但沒有覺得陸柏庭在她心中的形象破滅了,反而越來越喜歡。
她都快從腦殘粉進階成骨灰粉了!
一起逛夜市、看電影、玩游戲,這些從前想來遙不可及的事情全都一一實現,不得不說,她對他的感覺變得微妙了起來。
就好像擁有了共同的秘密,距離一下子拉近。
內心活動太豐富的後果就是難以靜下心,沈姜嘆了口氣,靠在欄杆邊揉了揉太陽穴,剛剛的那場戲拍了三遍才過,換做平時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态下,最多不會超過兩條。
陸柏庭的采訪曾經說過,最不喜歡的就是工作中遇到拖累進度的人,她一直希望自己能跟上他的腳步,要是連專業這一點都做不到,有什麽資格說喜歡他?
“一個人在這看月亮?”
身後突然傳來聲音,沈姜回身,眸光閃了閃,淺淺彎起唇角,“……前輩。”
陸柏庭穿着戲服走到她身邊,仰頭看了看夜空,“今天沒有星星?”
她嗯了聲,重新倚回欄杆,袖擺迎風微動,“但是月亮很亮。”
他問:“在想剛才拍戲的事?”
沈姜抿了抿唇,“我表現的很明顯?”站在這發呆他也能猜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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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柏庭垂眸看了她許久,沒回答,只是說:“你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裏,別想太多。”
“是嘛……”她抒了口氣,輕笑,“可是外界并不會對我寬容,只能更好,必須更好,如果不夠就會被淘汰。”
說完,半晌沒聽到聲音,擡眸一看,陸柏庭眼睑微垂,正默然盯着她。
“怎麽了?”她一愣,“我臉上有髒東西……?”
“沒。”
他平靜移開,看向黑漆漆沒有光亮的天幕。
良久,陸柏庭低下頭直視她,聲音是和夜色相反的溫和,“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不用怕。”
平王、綠绮和宣帝之間的關系,在劇情後半段裏越發緊張,晚上要拍的其中一場,就極其考驗演員對情緒的表達和掌控。
盡管被陸柏庭安慰,沈姜難免還是有些緊張,徐導講戲時她抿唇聽着連連點頭,心中不住地琢磨着。
一聲‘Action’,鏡頭緩緩移動,切入正中。
平王籌謀多年終于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天明後,王座之上就将迎來新主,他會成為新的天子,帶給這個國家新的氣象。
而綠绮,便是那最後一顆擾亂敵人的障眼棋子。
平王坐在案幾之後,目光凝然,所執書頁卻久久未動。
綠绮緩步而來,裙裾如水逶迤,她輕輕在他身旁跪坐下,稍頓片刻,倚進了他的懷裏。
展臂環抱他的腰身,臉頰貼着他的胸膛,她的聲音如清泉,帶着點滴歡快,“殿下用了安寧香?這味道真好聞。”
和往常一樣,又不太一樣,平王沒有動作,在她話音落下後,滿室沉寂,無聲無息将兩人包圍。
許久,他才擡起手放在她發頂。
“殿下要不要用點熱食?”綠绮從他懷中擡頭,“我聽鄧總管說,您一下午沒進食?如此對身體不好,殿下莫……”
“你是否後悔?”
他突然的一聲問,止了她的閑話。
“後悔什麽?”綠绮很快斂了微怔神色,一笑,“後悔被您救麽?妾這條命是殿下給的,當日一跪,妾早已說過勿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要是為了殿下,亦心甘情願。”
視線交彙,他的眸光依舊看不清探不明,她的眼底卻是澄澄澈澈,至純一片。
誰能想到,這個在世人眼中妖嬈俗豔、勾的平王神魂颠倒沉迷女色的低等侍妾,也會有如此一面?
綠绮擡手替平王理了理衣襟。外人看來帶刺的薔薇花,在他面前,向來是溫婉的,恭順的。
——其實她也受過教育,也有不算太差的出身。
在離都城很遠很遠的她的故鄉,她的父親曾是當地頗有名望的紳宦,那時的她是個大家小姐,衣食精細,無憂無慮,跟着女學先生讀書識字,每日裏想的不過是課業、瑣事。
然而一切的變化,都始于宣帝。
即位之初,宣帝曾以修建河道以便水利之由增加了數倍賦役,多年過去,河道卻始終不見蹤影。
而原先人口衆多的北方,因大量男丁被強行征入修河道的隊伍之中多年不得返還家鄉,北邊若幹大城人口急降,農業荒廢,又逢大旱,一時間災民遍地。
宣帝開國庫撥款救災,未能落到實處,他親手養起來的蛀蟲們陽奉陰違,一城只設三個赈災點,一天僅放一次粥。
災民無法只得南遷,綠绮的家鄉湧入許多逃難的人,她的父親和城內衆多商戶紳宦一起放糧救濟,偏偏好人無好報,由災民群中爆發瘟疫,并開始大量蔓延。疫情既兇又猛,朝廷派出的宮醫全都束手無策,為了控制局勢,在城內還有半數未感染百姓的情況下,城門被關閉,想出去的人全都死于城牆外瘋狂射來的流矢。
焚城的那天,綠绮和部分未感染的百姓一起泅渡逃跑,在水中泡了一天一夜,幾近喪命。她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變成了無父無母的難民,一路乞讨,受盡苦難。
就在餓死之際,她被路過的平王所救。
一切的根源都是那位昏庸的宣帝,只因他多疑善嫉,于是便任人唯親,為了所謂的權利平衡,放縱朝堂黨派林立,争權奪勢。
所謂的君,卻根本不在乎百姓,只一味玩弄帝王之術,以此滿足自己。
天下之悲,莫過于此。
那一夜的故鄉大火,燒紅了整個天際,她從沒見過那麽黑那麽沉的夜,也從沒那般真切地體會過絕望——
“時候差不多了。”
綠绮垂眸,款款起身,“我該去做準備。”
剛要轉身,手猛地被人拉住。
她回頭,彎了彎唇角,“殿下?”
平王看着幾案上攤開的書,一個用力将她重新拉進懷裏。他的眼睛裏湧動着無數複雜情緒,一動不動地直視着她。
對視這一段,沒有臺詞,全場都靜得不得了,誰也不敢出聲打擾。
徐民安認真看着監視器,等待陸柏庭說出最後的臺詞。
畫面裏,平王凝視着懷中人,眼神晦暗不明,他擡手,拇指摁在她的嘴角,一下一下輕撫。
“迎貢司在回程途中,今年的貢果很快就到了,其中有岐州的蜜柑。”
綠绮一愣。
岐州,是她的家鄉。
“……那裏重新建了城,入遷百姓人數正逐年增多。”
他的手指停在她唇上,“你說許久未吃過家鄉的蜜柑,迎貢司帶回來的,全都給你。”
說到這裏停了一下,粗粝的拇指幾不可察地輕顫着,他喉頭滾動,那雙清冷的眼睛裏,微微沁起了一層薄紅,未曾濕潤,卻是無比幹澀、酸痛的痕跡。
“明天以後,會有更多……更多。”
徐民安松了口氣,直起腰正要喊過,卻見沈姜怔怔看着陸柏庭。他一皺眉,立即擡手示意周圍衆人不要出聲。
沈姜的狀态,明顯還在戲中。
在片刻的怔愣後,綠绮揚唇笑了。
岐州會重新變成她記憶中的故鄉,蜜柑會越來越多,不會再有流離失所和白骨之哀。
眼前的男人,會做一個明君,令天下海清河晏,物阜民豐。
而她即将為了這一切,為了他,坦然赴死。
她撫上他的側臉,勾住他的脖頸令他俯身向下,鼻尖相碰,而後貼面相親。
“我不後悔。”
“……從來都不。”
她唇瓣輕顫,緩緩閉上眼,一行灼燙的淚珠從眼角滾落,滾入衣襟,跌入塵埃。
片場靜了數秒,徐民安一聲‘過’之後,第一次認真開口稱贊場內兩人,“這一條拍的很好。”
陸柏庭已經從情緒裏出來,沈姜仍舊埋頭在他懷裏,陸柏庭姿勢保持不變,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剛剛那一段太情緒波動太大,作為新人,一時緩不過來很正常。經驗不多的新演員容易有這樣的狀況,衆人表示理解。
十幾秒的時間,沈姜從他懷裏出來,兩只眼睛通紅,深吸了一口氣,“抱歉。”
“無礙。”
沈姜吸了吸鼻子,紅着一雙眼睛問他,“我表現的還行嗎?”
薄薄一層水光,看得陸柏庭微微出神,怔了怔。
“很好。”喉頭輕咽,忍住想擡手撫平她微亂頭發的沖動,他彎唇,“做的非常好。”
徐民安見他倆在原地對坐不動,從監視器後探頭問了句:“你們兩個還好嗎?”
雙雙道了聲沒事,沈姜撐着桌面站起來,揉了揉膝蓋,沒再看陸柏庭,轉身朝外走了出去。
徐民安放下心,開始調試鏡頭準備拍下一條,工作人員各歸各位,有條不紊地忙碌着。
陸柏庭站起身,思忖兩秒,對迎上來的周雲扔下一句:“你去休息,我很快回來。”
說罷朝着沈姜離開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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