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父子之間的戰争
寂寂深夜,夜店街邊行人三三兩兩,狂歡到半夜的人們倦意深濃,街邊叼着煙卷,只想用尼古丁繼續刺激神經來慰籍寂寞的夜。
“切,怎麽下雨了?”
有人低聲抱怨,這時一個過路少年停下腳步,雙手插在褲帶揚起頭,看天。
“喂,借根煙。”路人聽到一愣,少年伸出手來,攤開一個幹癟扭曲的煙盒:“借根煙啊大哥。”深夜大街,一個未成年男孩黑發遮住眼睛,發影裏的神色陰郁冷漠,向路人伸出手掌。
臉頰紅腫,眼色陰沉,看着就是一個不良少年。
路人不願多事遞上一根煙,男孩接過,掏出打火機點火,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又下雨了啊,真是應景——李翊輝,你這個自私的,被人玩弄的小醜。
前方道路漆黑不辨盡頭,不知通向何方。
***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亮大地,終于,頹廢少年停下腳步。
深夜裏的小雨早已停歇,在外游蕩一夜,心情似乎也平靜許多。仔細想一想自己又算哪根蔥,憑什麽要所有人都顧及到自己想法,憑什麽讓地球繞着自己轉?
真是自作多情,真是傻瓜。
李翊輝哼笑着嘲諷自己,心想自己離家這些年要不是老頭子暗中接濟,單憑他一個未成年少仔在社會上混一混就想舒舒服服養活自己?別自欺欺人了。
是啊,有些他從來當作天經地義的事,其實只是他自己的刻意忽略,忽略那些不應得的,以及始終存在着的血緣親情。
李翊輝想着這些,不自覺走到了自家門口,一擡頭,舊巷小院裏的三層倉庫樓就在面前。
上樓,推開門,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孤坐小屋窗前的韓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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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裏透亮陽光照在男人眼角,那邊線條冷硬的男子眼眸半睜,動也不動,讓人一見就認為他已在這裏坐了一夜。
或許,更久。
高大男子如同完美雕塑一般,長長的頭發貼在脖頸,于房內動靜毫無反應。但他不用眼睛看依然對世事有所掌握,也許僅僅聽到來人呼吸,就知道發生什麽。
“睡覺睡醒了?”李翊輝問,直接走到房間正中拉開冰箱。冰箱冷藏室內一排雞蛋碼放整齊,顯然一粒未動,而下頭有一箱自己搬來的啤酒,依然是一瓶沒動,正合他意。
李翊輝拎起酒瓶甩上門,慢慢走到窗前韓佑峰身邊。
“看什麽呢你?”清晨陽光在男人臉上閃動,這張臉,确實要比自己帥一萬倍。不過這家夥肯定有嚴重自閉症,整天憂郁得像誰欠他二百萬不還,看酸旁人心。
他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孤獨靈魂,享受寂寞,品嘗寂寞,緩緩吞噬着世界上幽暗的一切。
“我好像想起一些事。”
韓佑峰漫聲低語,手掌穿過發尾撐在額頭,仿佛那裏面很亂。“想起什麽?”李翊輝打開酒瓶坐在他身邊,可對方淡淡回他一句:“忘了。”
……忘了?好吧,這位大哥不可理喻。
李翊輝仰脖喝酒,手一揚,再扔一罐在韓佑峰手裏。韓佑峰接過啤酒見怪不怪,竟然轉頭向他笑笑,同樣拉開罐口喝了起來。
這次韓佑峰長眠蘇醒後雖然和他沒什麽交流,但兩人相處的默契自在,仿佛所有一切都沒改變。從前李翊輝是個撿人回家的二貨高中生,而被撿回的人憂郁迷惘,甚至曾把腦中記憶交由金主保管一段時間。可以說他們彼此是完全信任的,可現在,一個女孩在中間出現……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翊輝知道是自己的問題,怎麽能喜歡上最好朋友的女人?太荒謬,絕對錯誤,以後看見駱逸雲一定繞道走。
這麽想着就倍覺輕松,少年脫去濕漉漉的上衣,點上一根煙,和韓佑峰肩并肩。
“你又和人打架了?”聽到對方這問話一愣,不良少年自以為很能扛打,沒想到老頭子才一巴掌就讓他破功。忍不住自嘲一笑,李翊輝揉揉臉,果然很痛。
“昨天晚上,我見到了我老爸。”
吐出一口煙霧,不良少年悠悠地說着。他不知道韓佑峰有否在聽,但現在很奇怪,他只想找一個人傾訴心事。
“真是典型的父子會面呢……”話說着就低低笑了起來,不知為什麽,和阿峰在一起時,他的心裏總是特別放松。
“我們見面還沒有五分鐘就吵了起來,最後大打出手……看來真把他氣着了,一向頑固的老頭子竟然主動要求和解,可我……全不領情,簡直混球。”
“是啊,從小到大,我就是這麽個令人讨厭的孩子。”
李禦輝揚起臉來吐出一口煙霧,迎上韓佑峰幽深的目光。忽然感覺面前人那目光非常親切,雖然眼底冷寂,但卻在關心着自己。想想對方就像個遠離人類世界的男神,和自己如此促膝喝酒抽煙聊天,簡直奇跡。
李禦輝哼笑一聲,搭上對方寬闊□□的肩:“我沒事,放心,只在想一些事。今我老爸問我他和我之間的問題到底是什麽,我也很奇怪。”頓一頓,繼續:“能不能幫忙分析一下,究竟為什麽會變成今天這樣?”
韓佑峰喝一口啤酒,只簡單且肯定地答他一個字:“好。”
好。李翊輝笑笑,知道終有一個人能令自己放下心防。其實人與人之間的感覺非常奇怪,在冥鏡湖第一次遇見這個男人就讓他倍覺熟悉親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他與這個男人之間存在一種無法言喻的協調感,彼此想法很容易理解,他的心事,願意說給對方聽。
于是,為某些情緒糾結一晚的不良少年仰起頭來,開始向韓佑峰講述從未對人提起過的童年……
“我出生那天,我媽媽差點難産而死。也不知道為什麽,當時還在老媽肚子裏的我竟然清楚那時情況!我可以感受到産房裏緊張的氣氛,醫生說這個孩子非常奇怪,明明狀況一切正常,卻怎麽也生不出來,剖腹産恐怕有困難……我甚至還飛出産房外,看見走廊上焦急的父親,聽見他堅定地對醫生說,如果有必要,請不必顧忌孩子性命,只要大人平安無事就好……”
“也許出生那一刻就令他讨厭,在我成長過程中,幾乎每一件事都令他不滿意。他和我媽的争執總是因我而起,我聽見他憂郁又激動地對我媽說,為什麽我們孩子總是跟普通人不一樣,他是不是得了什麽病?會不會腦子有問題?”
“他總是命令我去一個又一個的診所,檢查身體、心理輔導,因為醫生曾說我的體質非常奇怪。或許他覺得這就是讓我變得越來越叛逆的原因,其實讓我變得叛逆的罪魁禍首,就是他自己。”
李禦輝望着已經冉冉升起的太陽,黯然神傷。這是他第一次說出自己內心深處隐藏已久的想法:
“其實那個時候,我是一直都在渴望着,他對我的愛。”
安靜一刻,李翊輝自己都覺得自己非常可笑……真是矯情!
“記得八歲那年,我被人綁架。當時我非常害怕,在心中祈禱他會來救我,但最後等來的,卻是那人站在警察身旁冷酷的身影。那時我被人用槍頂着腦袋,有個綁匪在耳邊說,看吧,你老爸不要你了,我警告過他報警就撕票,看來他的錢比你的命重要多了!”
“那時我坐在綁匪車裏,清楚看到所發生的一切。我看到老爸從容冷靜的臉,忽然想永遠地離開他身邊,好讓他擺脫我這個無盡的麻煩和負擔。”
“我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煩悶,就在那群綁匪開車逃跑時奮力掙紮。拿槍的那個綁匪讓我老實點,威脅若再亂動就開槍,但那時我什麽都不管了,心中有什麽憋得我快要爆發,最後終于将歹徒惹怒。一顆子彈迎面向我射來,可不知為什麽,最後的結果卻是司機中槍。那顆和我擦身而過的子彈改變了局勢,匪徒們大亂,而我回過頭來,正看見後面緊追不舍的警車,也同時看見了父親的臉……”
李禦輝頓了一頓,覺得自己有點激動。真是的,都是多久前的事了,這些事情,不是已經對自己不再重要了嗎?現在的自己,早已告別那個需要父愛的年紀了。
“當時一股怒氣直沖心頭,我也不知怎麽了,就一下子竄到了前排駕駛座。說實話,當時情況太混亂,我都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一車的綁匪不應該鬥不過一個八歲小孩,但最後的結果是,方向盤被我奪過狠狠向旁邊一拐……當時走的冥鏡湖邊山路,于是整個車子側翻,直接翻下山崖。”
“這些都是後來從警方錄像那裏看到的了,當時只是氣急,好像瞬間就獲得一種力量,一種摧毀一切的可怕力量。甚至下墜那個瞬間我依然是亢奮的,那一刻記憶很深,終生難忘——我聽見整個車裏的綁匪都在尖聲吼叫,還聽見懸崖上方有什麽人也在高聲呼叫着。萬丈懸崖,所有人都要死,一切都來不及了。但那一刻我竟感覺無比暢快,心裏想着就是這樣,就這樣才是我想要的!”
少年說着癡癡地笑了起來,或許,他的确是一個瘋狂而不正常的人,這正是父親厭惡他、試圖改造他、甚至懼怕他的原因。他喜歡飚車時那種超越一切的速度感,熱愛生命懸于刀尖時的熱血沸騰,他甚至在汽車落下懸崖時,獨自享受着錐心刺骨的刺激快感。
“我有時會想,如果那個時候我死了,大家會比較好一點吧……我媽不會整天為我傷心最後郁郁而終;老頭子也會因為少了個不孝子而過得順氣一點;就連曉延……可能也會過一種平靜的生活吧,還有你們……”
李禦輝望着韓佑峰的臉,一股前所未有的傷感湧上心頭。他覺得喉嚨裏有什麽東西堵得非常難受,好想要……大哭一場。
“呵呵……”他低下頭,用胳膊在自己的臉上抹了又抹。太陽越升越高,陽光已經變成了燦爛而溫暖,深深地從窗口落入房間內,映出相互交錯的二人身影。
可是啊,這種陽光燦爛的日子,實在是很不适合傷心的……
“後來呢?”韓佑峰問。
“後來?”李禦輝微笑着:
“後來,警察在山下發現那輛車,所有綁匪全都摔死了,唯一的幸存者就是我,并且奇跡般地,只有一點擦傷。”
“沒人知道發生什麽,包括我自己。事後取證的警員說這絕對是個奇跡,而那些綁匪全部慘死,就讓他們開玩笑地讨論說我有特異功能。李鴻飛的兒子,或許不是一個普通人呢……”
“我知道老頭子聽到這些并不高興,甚至有些挫敗。他始終致力于讓我變成一個正常孩子,因為從小到大無論發生什麽意外我都幾乎不會受傷,甚至連感冒都沒得過。好像一個身體百毒不侵的奇怪小孩,可唯一被侵蝕到不可救藥的,是我的腦子。”
“也許,我是一個怪物。”李禦輝輕輕摸着自己的脖子,自嘲一笑。
“阿峰你說呢?”
韓佑峰轉過身,寬闊大掌按過少年的頭,把他夾在胳膊下。
他沒有多說什麽,只沉沉一句:“不要因為別人想法而改變自己,你就是你。”
一個非同凡人的少年,他的成長總會坎坷。世人的歧視、家人的質疑,也許還會遭受更多不可抗拒的命運打擊。但那些并非生命全部,同樣蘊含了一些令他們所深刻摯愛的東西。這些東西作為從古代穿越而來的韓佑峰已有體會,而看着面前少年,他只希望這孩子能早些脫去困惑,一飛沖天。
“阿峰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個人活在世上究竟有什麽意義?”忽然李翊輝提出問題,認真而嚴肅:“為什麽生?為什麽死?究竟哪些值得一生去追逐,哪些要為它付出終生代價?”
頗為困惑的一些問題,弄得整個人也迷惘起來。韓佑峰聽着微微一笑,唯一能做的只是輕輕嘆息。因為這些問題,所有人都在思考着。
不知不覺間,溫暖陽光下,李翊輝在韓佑峰身旁睡着了。
——翊輝啊,堅強地活下去吧,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找到這些問題答案……注定不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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