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成長的代價

故事仿佛終于講到重點,迷惘幼年,坎坷成長,脫胎換骨般的蛻變。待到此時,影響一生軌跡的那人終于出現,帶着無盡誘惑與不可抗拒的笑,将她從地獄拯救,抑或再親手,将費盡千辛萬苦爬到天堂的她,再次拉回地獄。

聽故事的駱逸雲不自覺直起身子,葉瑩雪也是眯眼,靜靜聽着關于那個人的一切。

對于羅剎曾經“死”過一次的事,大家都是有所懷疑的。然而即便夏曉延也不清楚,因為她曾經的朋友放棄坦白,用一個個謊言與圈套讓人再無法诠釋“信任”這兩個字。

那個叫羅剎的邪氣男子忽然出現在她們生活中,帶着一種不可抗拒的姿态。夏曉延不明白,天野耿莎不是說自己丈夫在婚禮那天死了麽?怎麽還會再有一個自稱她先生的人出現?而随着這個人的到來,禍端接踵而至,不消一星期天野耿莎就已遭受三次暗殺,險些喪命。有一次夏曉延眼睜睜看一輛車向着她直沖而來,沒有剎車,只有引擎強烈轉動的燒焦味兒。那一刻她真的害怕了,抓着好友讓她報警,卻被堅定拒絕。

“不過是為了争家産試圖把我除掉的人渣而已,警察管不了。”

那時的天野耿莎脆弱又堅強,似乎想要竭力擺脫什麽,卻又那麽無能為力。掙紮、妥協、并且冷酷。

“我想我在她心裏會是怎樣的存在呢?想了好久,‘浮板’兩個字似乎最最貼切。需要的時候抓緊,不用時抛開,不僅要抛開,她還要轉過身來踹上幾腳,把它徹底踩爛,再無上浮可能。”

夏曉延說着,冷冽地笑了一笑。一旁聽故事兩人早已猜出大概端倪,但任何的猜測,又怎比親身經歷來得驚心動魄……

“那時我質問她,為什麽非要争什麽家産呢?你說那些是人渣,跟人渣争是不是也貶低自己了?可她冷冷一笑,目光裏有凄涼的決絕。她說,我沒有比人渣好多少,争家産,是那個人需要。”

“那個人就是羅剎,這個不把人當人看,虛情假意人面獸心生兒子沒□□要糟天打雷劈的臭男人!”

夏曉延一口氣說完,鼻子裏直噴氣。一旁倆人不約而同噗地笑出來,不知道這麽可愛的罵人話語那個羅剎聽了,會是什麽反應。

那個人如此自負,難道真的只當自己妻子是件工具,只是名義上,為實現自己目的而設?

“有一天,就在學校門口,我親眼看到羅剎在車裏和一個金發女人熱吻。那種火熱與限制級別,遠遠超出光天化日下能做的事。”她說着抽抽嘴角,忍不住跟李翊輝一樣地罵:靠,他媽的惡心,污染我們高中生純潔健康心靈!

“很明顯他是在等天野耿莎的,但他明明看見我從遠走近,不但沒一點反應,反而變本加厲!從那刻我意識到天野耿莎在這個男人心中到底怎樣地位,他吻着美女,等着妻子,邪邪的笑。那種笑……簡直就是罪惡!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男人好像是嘴角帶着血還向你誘惑的惡魔,來吧,來吧,乖乖來我身邊,讓我咬住你頸動脈,吸幹你所有的血……”

她說着掃眼向一旁的好朋友,長出一口氣,穩定一下搖曳的情緒。

“那時整個柔道社都在備戰大賽,可天野耿莎的表現實在令人失望。我和她吵了起來,就家産問題男友問題和她據理力争,吵到後來我發現,原來我們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人生觀!少時那個自閉軟弱的天野耿莎确實消失了,與此同時消失的,還有對于人生的基本善惡是非觀,與判斷一個人是好是壞到底要不要與其交往的基本準則!”

葉瑩雪聽着“嗯”了一聲,斜飛眼角笑看這邊認真的金主。

夏曉延回應地看了她一眼,冷冷一哼,繼續:“你猜當時她怎麽說?她說不過我,就一副‘你什麽都沒經歷都不懂’的表情,低下頭嘆氣:曉延,人是非常複雜的生物,世事險惡,等你長大以後慢慢就會明白了。”

“呸!”

完全唾棄。

“那麽曉延……”這時葉瑩雪插口了,懶懶問道:“後來你明白了嗎?”

夏曉延一愣,“什麽?”她仿佛沒聽清,但很快慢慢瞪大眼睛——明白了嗎?

後來你明白了嗎?

猛然間竟無言以對,好像有種被打一棍的感覺。夏曉延反應很久,終于自嘲一笑……好吧,好像确實是的,拜這個可惡的瑩雪提醒——後來,她是真的體會到了世間險惡,人就是宇宙間最複雜的動物,天野耿莎說的對。

當真挫敗,那個女人竟然說的對!難道這就是……長大的感覺?

“後來呢?”葉瑩雪又問,依然漫不經心:“發生了什麽?”

後來……

夏曉延長嘆,後來,就是那天晚上了吧?

“後來好幾天不見天野耿莎影蹤,突然一天晚上打來電話,道歉說前些天的态度有問題,不應該和我吵架。她說有些懷念不久前大家在一起的日子,想約大家一起吃飯,還特意叮囑我,叫上李翊輝。”

一旁兩個女孩都是靜靜的,夏曉延苦澀一笑,凄然道:“我哪裏知道她準備了陷阱等我們,說找了個新鮮地方吃飯,就在李翊輝家附近一間倉庫新裝修的飯館。那天那個小子也是心不在焉,迷迷糊糊被我帶到地方,才發現不對。”

停了停,默默閉眼呼氣,方才鼓足勇氣繼續:“當時我還挺高興,最近大家很久沒聚了,真的很想找回原來那種暢快肆意的感覺。可那天其他朋友全都沒來,事後才知道被各種意外攔在了路上。而倉庫裏也根本不是什麽飯館,只有一群黑衣人,一個站在高處俯瞰的邪惡男人,還有……天野耿莎!”

“天野耿莎面無表情地說:很好,來了。曉延,站到一邊去吧。”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我……”

夏曉延攥緊拳頭,整個身子都在劇烈地顫抖。突然後背被人輕輕撫住,一個能使人安定的聲音傳入耳畔:“先休息一下,曉延,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一切都會好的。”

轉頭,駱逸雲那溫婉沉靜的臉在陽光下仿佛攏着柔柔白光。夏曉延知道自己淚眼模糊了,否則刺目陽光怎會有生命一般,萦繞在面前少女身邊,如同神明降臨一樣溫柔撫慰自己的心靈?

……是啊,那些都過去了,不用再害怕。

夏曉延吞一口氣,拉着身邊女孩的手緩緩低語:“我沒事逸雲……”說着揚臉微笑,穩住語調,繼續:

“原來那個羅剎跟翊輝不久前就有接觸,應該是提出了什麽要求,卻被拒絕。到了那個時候我還沒明白原來這群人的目的就是李翊輝,羅剎居高臨下和他說了一些話,什麽‘需要你’、‘和我們一起’、‘同意建議’、還有……‘龍王’。”

夏曉延詭異地抽了抽嘴角,眉頭緊皺。當時覺得是天方夜譚,但現在身邊有了逸雲瑩雪這麽兩個朋友,似乎當初所有的驚訝與不可置信,都是在為與她們相遇做準備。是巧合?是命運?亦或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另一個邪惡陷阱?

夏曉延傻傻嗤笑:“怎麽可能呢?什麽龍王?什麽破玩意!說你是玉皇大帝七仙女下凡你信不信?!別開玩笑了,就為這可笑理由,我被自己朋友賣了,傻傻地把自己男朋友帶到火坑。羅剎說,如果你能打敗這些人找到出口,就讓你們離開,或者,現在就服從我的安排。二選一,不甘心的話,大可以先吃些苦頭試試。”

“李翊輝那脾氣你們也都知道,他會屈服?氣氛正在僵持的時候他手機忽然響了,接起來聲音很大,是他家老管家的哭聲。”

夏曉延說着語調已是不穩,哽咽顫抖,發出的全都是破碎嗚喃:“翊輝,你媽媽她……快不行了。快來!她一定要見你最後一面,她一定要……嗚嗚……”

夏曉延已哭倒在好友懷裏,嗚咽不已。駱逸雲愣了,她真的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

“翊輝……”夏曉延哽咽着,泣聲繼續:“翊輝接完那個電話就瘋了,嘶吼着就要沖出去。在場很多人都聽到了那通電話,但他們的反應竟一致都是木然冷酷,他們只聽從一個人命令,那個站在高處的惡魔,羅剎。”

恨到了極致,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但最最可惡的又是誰?是誰在背後冷冷鄙視,是誰,在這樣可怕的夜裏推她入絕望深淵?

“接下來就是漫無邊際的追逐與厮打,那個倉庫看似方方一座,但不知為什麽裏面卻似完全混亂。好像來到了另一次元空間……我們找不到出口,不肯屈服,不能放棄,可無論打到哪裏,都有一雙邪惡的眼睛在看着,看那被他玩弄的小醜。華阿姨,華阿姨她就快……”

夏曉延崩潰般一聲大哭,死死扣着駱逸雲的手就要泌出血來。駱逸雲低嘆一聲,輕輕:“好了,”她将好朋友抱在懷裏,手臂收緊,柔聲撫慰:“別說了,就到這裏吧。”

“逸雲……”夏曉延吸鼻子擡頭,哭得滿臉淚痕:“都怪我,都是我的錯!翊輝最在意的就是他媽媽,怎麽會這樣?都是我,就怪我白癡啊……”

氣氛一時間達到一個悲傷頂點,客廳裏校長媽媽放下手裏的雜志茶盞,憂慮地向這方張望。駱逸雲拍着夏曉延後背,同樣被悲傷感染,幽幽輕嘆。夏曉延持續哽咽,斷斷續續哭道:“那個倉庫仿佛就是個地獄,翊輝身上全都是傷,嗓子啞了,一雙眼睛血紅得恨不得把人吃掉。可他怎樣也擺脫不了黑衣人的糾纏,那些人明明被打倒了,卻還是源源不絕地追上來,仿佛一定要逼得他真正發狂才肯罷休。我覺得不僅是他,自己也快瘋了,這樣的夜似乎永無盡頭,我們永遠都逃不出去這個地方,永遠,永遠……”

茫茫聲音帶着不盡顫抖,尾音漸漸小了下去。安靜,陽光小院裏一陣秋風吹過。

夏曉延擡起頭,似在尋找一個窄小的出口:“逸雲,都是我的錯對不對?李叔叔不該怪翊輝的,如果我沒有認識天野耿莎,如果我沒有收留她在家裏,就不會變成這樣……都是我有眼無珠錯信壞人!要是我那天沒有帶翊輝去那間倉庫,他不會……不會……”

“他會的。”忽然葉瑩雪又插口進來,語氣無喜無悲,似在平述一條再平凡不過的定理:“如果他真是龍王,早晚都會被找上的,區別只在于通過誰,牽連到誰而已。曉延,真正的錯不在你。”

“可是……”這麽說仿佛能使人超脫,至少緊繃神經不會要斷不斷,在那臨界點掙紮得痛苦至極。“可是,華阿姨她……”

葉瑩雪歪頭,起身向迷惘的金主走了過來。還是那樣天經地義的口吻,嘴角帶着笑,也不知是在安慰人,還是打擊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金色大眼女孩聳肩攤手輕笑,淡淡陳述: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有那麽多‘可是’、‘為什麽’。覺得不公平麽?不甘心?可以反抗啊。反抗不成功?那麽還是接受吧。掙紮與反抗,人生不就是這樣嗎。沒了這些,人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嗯?”

夏曉延愣了,眨眨眼,看着這位從來讓人琢磨不透的好朋友。

“幹嘛這麽看着我,我說的不對嗎?”

陽光下,一雙金色大眼泛着透徹一切的流光,絢爛而充滿蠱惑。漫無所謂的笑,似天真,似鬼魅,似正似邪,就要席卷人的全部執念。

“別糾結了曉延,地球沒誰不會轉?或許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和執念,看待世界的眼光也不一樣,但其實都是一樣的,整個世界,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嗚……”夏曉延不明白,求助地轉向一旁。一旁駱逸雲已安然一笑撫住她肩,輕聲呢喃:“好了,總之不要糾結就是正确,這個世界如果每件事都要論出錯對,講出道理,那這人絕對是在和全人類過不去。”沒想到逸雲和那家夥也理論一致,竟然都是這麽無從反駁。“咱們還是坐下來,喝口茶好不好?”

夏曉延愣愣,沉默,最後慢慢點了點頭。

心情終于放松了下來,講故事的女孩有些茫然,坐回舒适躺椅中,小啜一口茶。

陽光晴天,仰望頭頂,明亮的藍天白雲蒼茫悠遠,誰又管的了這大地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曾經發生的故事是很痛,不堪回首,但和這樣的朗朗晴空比來,是不是也渺小得不值一提?是啊,都過去了,轉回頭再看那曾令自己絕望的一切,似乎也沒有那麽可怕。這樣是就算長大了麽?真正的成長,就是經歷了一些,在坎坷中慢慢前進的吧……

這個時候只聽“汪汪”兩聲狗叫,三個女孩瞥眼轉頭,就見一只黑色小茸狗谄媚兮兮地向着這邊蹭來。坐躺椅的葉瑩雪眨眨眼,果然,那只小狗蹭啊蹭,就蹭到了她的腿邊。

“喂……”這回輪到葉瑩雪呆愣了,鼓起腮幫和那雙亮晶晶狗眼互瞪,無語:“我說曉延,你這只笨狗怎麽總纏着我啊,管管它好不好?”

“纏着你怎麽了,纏着你代表你可愛,還有……”夏曉延噘起嘴巴哼氣,不悅:“它叫小白,不叫笨狗。”

“哈對哦,小白,白癡的白~~”葉瑩雪打哈哈,夏曉延一呆,思緒飛到了九霄雲外。

……白癡的白,恩,小白。這只狗是李翊輝送她的生日禮物,為了紀念,為了損他,就這麽很過分地以那個白癡命名。每當叫這小狗的時候,也會想起他……

再回不去了,那段純真歲月。

“曉延,還是把故事講完吧,有頭無尾多不符合你正直個性不是?”撫着狗毛,葉瑩雪蜷起腿将小白抱在懷裏,無比惬意。夏曉延又是一愣,駱逸雲在旁笑笑:“沒關系,不強求。”

後來……

後來。

“我們最終還是沒有找到那間倉庫的出口,可翊輝那家夥一直不肯放棄,好像下一秒,就會被直接打死。後來不知那個羅剎想的什麽,竟然沒有按照當初二選一的原則,就這麽把我們放了。”

“臨走前,那個可惡男人攔住翊輝和他說了什麽,我沒聽清,但那人似乎很滿意地走了。在我們終于看到那個倉庫出口的時候,翊輝就沒命似的跑了出去。我真不知道他哪來的力氣,他那麽發瘋似的跑,我根本追不上。來到外面,才知道已經下起了蒙蒙細雨,街上幾乎沒有人,整個空氣冷得徹骨……我失魂落魄地跑着,翊輝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霧蒙蒙冷冽的空氣裏,離我遠去。”

“等我來到醫院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雨也停了……華阿姨……已經走了……”

“翊輝最終也沒有見到華阿姨最後一面,李叔叔非常生氣,看見他一身血和泥地跑來,劈頭就是一巴掌!還說,要和他斷絕父子關系……可那根本就不是他的錯啊!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但那時候,我已經無力解釋,我根本不敢回憶幾個小時前的事,我好累……就這樣走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是我有生以來感覺最黑暗的幾個月。我找過翊輝幾次,卻都沒有和他說過話,他面對我沉默,我面對他更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我想自己根本不配關心他,安慰他,我已經失去了這個權利……也沒有這個能力……”

“我默默離開,那時翊輝已經不再去學校,而我回到那裏,想借助學習來忘掉一切。可是,又發生了那場柔道比賽……”

“柔道隊參加的是國際大賽,我們幾個老師更是代表地區參賽。雖然不是職業賽,大家也都很拼。當然,那時天野耿莎已經回日本了,可誰都沒想到的是,本來應該代表蓮靜老師參賽又失去資格的她,竟然出現在我們對手的陣營中……其實想想那場比賽也不算什麽,面子丢光而已,比起那個下雨的晚上,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了……

“比賽前天野耿莎跑來更衣室,冷冷地把我奚落了一番。賽場上她把我們老師打敗,而我也被她所謂的“學生”打的很慘。然後天野耿莎獲得冠軍,帶着她的團隊潇灑離開了,那場比賽應該對她來說很重要,她憑這個冠軍獲得了“力争上游,不忘族本”的好評,倍受媒體關注。她已經被列為天野財閥繼承人的有力競争者,沒過多久,就真的登上了家族董事長寶座。哼哼,不過那又怎麽樣呢?用鼻子也能想的出來,為當上董事長不知她又使了什麽陰險的手段,騙了多少人,害了多少對情侶毀了多少個家庭,真是可笑!”

“真是可笑的董事長!”

“比完賽回來,我立刻去找了翊輝,對他說;‘我們分手吧’。他默默看着我想說些什麽,但終究是什麽都沒說。我們已不能互相安慰,見了面,只會感覺傷口更痛。所以還是分手吧,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世界裏去好好舔舐傷口,也許就會慢慢痊愈……我連累了他,害慘了他,那不僅僅是沒有見到自己母親最後一面和被自己父親誤解那麽簡單,但我卻無力改變,無法挽回,什麽都做不了……一切,都結束了。”

故事結束了,一些關于青春的重要的東西也結束了。成長的必然結果,是離開。離開珍愛的歲月、記憶中的人、愛不釋手的玩具和書本,和被收藏在書架深處的,那些曾洋溢着歡聲笑語的——真心日記。而這一切,誰也抗拒不了,擺脫不了,改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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