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寒門與世家

千白葉經岳氏的修剪,殘葉盡去,花葉錯落有致,清麗楚楚,微風吹動,搖曳生姿。

孟中亭站在花前半垂着頭,小臉的青色又漲了回來,“娘,我一定可以取得案首!”

岳氏輕嘆了口氣。

“亭兒,舉業一道層層選拔,從縣試府試考上去,少說也要考上六七次,你能次次都取頭名?”

“可是娘,大哥二哥三哥,都是府試案首,四哥學識不如人,五哥考期恰逢風寒,精神不濟。爹爹說我比四哥當時學問好,這才讓我今歲就回鄉考試,若我不能取中案首,豈不被人笑話了爹爹,笑話了我們孟家,我和四哥又有什麽兩樣?”

這話說到尾,才是他的本意,岳氏豈能不知,問道:“只這一回失了案首,便同你四哥一樣了嗎?往後你再沒可能越過他了?”

孟中亭皺眉,“至少我在中舉之前,都同他沒有兩樣了!”

岳氏深深嘆氣搖頭,“你的眼光只放在中舉之前?若是如此,取不取中案首,也沒什麽幹系。”

岳氏說完這話,轉身進了屋。

孟中亭愣在茶花樹下。

母親從不對自己這般嚴厲,今日這是怎麽了?

他急急跟着岳氏進了屋子,見岳氏坐在太師椅上飲茶,目光從自己身上穿過,落向了別處,心裏有些慌,連忙坐到岳氏旁邊,“娘,我志向遠在四哥之上,不是非要和他争一時長短。只是外人都道那安丘縣案首是天縱奇才,必然在我之上。那人出身寒門,才念過兩年社學而已,縱有幾分才能,怎能比我四歲啓蒙,讀書這許多年?我只怕他名聲響亮,府臺有意擡舉他。”

這話可把岳氏說笑了。

“咱們這位府臺是什麽人?他若是不擡舉咱們家,也沒必要擡舉一個寒門小子。說到底,亭兒,你既是瞧不上寒門,又怕輸給了寒門。”

孟中亭臉色轉了白,喃喃地喊了句“娘”,見岳氏神情寡淡,騰地一下起身站到了岳氏臉前,“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

他不知道怎麽解釋才好。

孟氏作為詩書傳家的世家大族,當然看不上寒門學子,但恰恰不巧的是,岳氏正是出身寒門。

岳氏之父岳啓柳是從榨油枋讀出來的兩榜進士,他仕途極其艱難,幾番起落,才坐到了如今江西布政使的位置。

孟氏自然是看不上寒門,岳啓柳也無意孟氏。但當時岳啓柳因為觸怒京中高官被貶瓊州,孟月和喪妻之後游學散心,至瓊州遇見岳氏,一眼便看中了她。岳啓柳當時只是小小一推官,見孟月和已經中舉,又是真心中意女兒,便允了婚。

孟氏這邊不是很看好這樁婚事,多次說這門親事就是負累,岳啓柳之後想起複,勢必要孟家出手相助。而孟家作為岳家唯一得力的姻親,也難以說個“不”字。

所謂寒門就是這樣,沒有朝中大族幫襯,如何爬到上面?登高必然疊重。而世家便是不同,本身就是高的,向上邁一步,算什麽登高,更不要說跌重了。

孟家瞧不上寒門,岳氏在孟家過得頗為不易,直到孟中亭六歲時,岳啓柳重新被提拔,不過四年就升到了布政使,岳氏的兄長更是高中進士,岳氏在孟家這才漸漸挺直腰杆。

畢竟她父兄升遷,一點都沒求得孟家襄助。

孟中亭話裏話外看不上鄉野出身的魏銘,同看不起寒門出身的外家,又有什麽兩樣?

只是他年幼,岳氏不忍苛責,拉着他的手到了身前,“孟氏家大業大,你出身在這樣的大族,四歲便得啓蒙,從蒙師到後來舉業的西席,請的都極好的。在學有名師指點,家中父兄亦能提點一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生的好,但你不能因為你生的好,就看不起那些生在鄉村人家的孩子。”

孟中亭不說話,抿嘴看着岳氏,岳氏替他理了理衣領,繼續道:“那些孩子讀書不易,進學不易,尚能名列前茅,不是恰恰說明他們讀書本事過人,勤奮刻苦嗎?或許有一二例外,但大多數寒門學子,都比世家的讀書人艱難許多。你說是不是?”

這話讓孟中亭微微點了點頭。

岳氏臉上露出寬慰,摸了摸孟中亭的頭,“亭兒,瞧不起旁人的人,其實就是在貶低自己。”

這話帶了岳氏這些年的所思所感,孟中亭才十一歲,聞言雖然點頭,臉上卻仍有疑惑。岳氏曉得他好歹算是聽進去了,至于聽懂,卻還要再過些年。

孟氏家族風氣如此,慣來看不起寒門,孟中亭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也難免沾染家族風氣,等到大一些或許就能慢慢明白了。

岳氏将兒子攬在懷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吃過飯,好好想想這句話。”

竈上的飯菜已經備好了,擺在院中。飯香飄飄蕩蕩進了房中,孟中亭的思緒則飄飄蕩蕩去了遠方。

——

四月初十,是魏銘生日,崔稚親自下廚拉出了一條長長的長壽面來,一家人嘆為觀止。

“……若是我,必然擀出薄薄的面餅,疊上幾層,用刀切了,實在沒想到小七竟然能拉出這麽長一條面來!”田氏再沒有見過這樣的,她現在懷疑崔稚是竈王爺轉世,小小年紀,做飯的手藝奇特又純熟。

“姐姐,小乙要吃!”小乙可不管這麽多,見着這麽長一根面,上手就要抓。

魏銘連道:“要不給小乙也做一碗來?”

“木子,今日是你生辰,小乙跟着湊合什麽?”田氏将女兒亂抓的小手攏了,抱她起來,“別給哥哥姐姐搗亂!”

“這算什麽?姨母,咱們都跟着木哥沾光好了,我這就拉出來四條長壽面,咱們一人一碗。”

這下小乙可高興了,伸着小身子,要去院子裏擺桌子。

田氏抱着她去了,墨寶不肯去,圍在竈邊探頭探腦,崔稚丢了兩片菜葉子給它,它聞了聞,不肯吃。

“咦?還挑食?”崔稚輕輕踢了墨寶一下,“你以為你是我們家案首呢?人家可是有雞蛋吃的,你就這兩片菜葉子,不吃拉倒了!”

墨寶聽不同,魏銘卻聽得懂,他蹲下身摸摸墨寶的頭,“考試的人才有荷包蛋的待遇,若是今次不中,明日也就跟你一樣,只有兩片菜葉子吃了。”

他說着,着意擡頭看了崔稚一樣。

崔稚合上鍋蓋,掐着腰道:“考不中,連菜葉子都沒有!”

話一落,兩人皆笑起來,可憐墨寶什麽都聽不懂,亂叫着在兩人褲腳之間打轉。

日子也同墨寶的打轉一樣,一晃眼,轉到了四月十六日,即将開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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