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聖诏

? 許璟來不及張口,馬蹄紛亂,穆家的兵馬已經趕到了,這長安的街市上,無處不有太尉的眼線,柴恪活着歸來的消息相信早已傳入了太尉的耳中,不然穆府二公子穆憲怎會來得這般快?

“殿下?”

王钺與一衆護衛沖出來時,外面的兵馬已将整個東王府圍住。

“殿下!”王钺跨步上前,抓緊了柴恪的手臂,驚喜欲泣,“您、您真的還活着?”

穆憲高居馬上,拔劍揚聲道:“王钺,你可別認錯了主子!這哪裏是咱們的三殿下,分明是居心叵測之人故意設下的迷局,送一個冒牌貨進來,不知意欲何為!但既然是冒牌貨,那便留不得,以免亂了帝都百姓的眼,以及皇族尊貴的血脈!”

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一上來,就咬定柴恪是假的,誅滅的理由是那樣堂而皇之。

“你!”

柴恪按住急欲辯駁的王钺,擡手解下鬥篷遞給旁側的許璟,儀态從容鎮定:“我既然敢回來,就早已預料過将要面對什麽。”

他向前走出一步,對穆憲說:“我是先皇第三子柴恪,我要見我的幼弟柴英。”

穆憲蔑笑:“大膽狂徒,竟敢直呼聖上之名!林将軍,給我——”

許璟看他揮動手中長劍,斷然喝道:“穆憲你放肆!這可是在我的王府門前,你竟敢在這裏殺人嗎!”

穆憲聞言,略有一絲遲疑,繼而冷笑:“我是不大敢,可保不齊有人敢吶?”

穆憲揮手,馬下一員武将領兵直撲過來,柴恪抽走了王钺的佩劍,轉眼已與那武将拼殺了起來,王钺護主心切,火急火燎喊衆護衛迎擊上前。

一頂軟轎停落在了不遠處的街角,穆憲轉頭望去,看見扶轎之人聽完轎中人的吩咐,向他做了一個格殺的動作,他再望了一眼許璟,低頭咬牙思量,然後飛快下了馬,直朝柴恪而去。

“穆憲!”許璟心驚失色。

穆憲殺心已起,周遭其他一概置之不理。

許璟駭然,見王府護衛已砍殺一人,她立刻沖過去撿起了地上掉落的刀。

舊傷沉重,本不應該再握刀兵與人厮殺,但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已容不得多想!

穆憲自然曉得以柴恪在許璟心裏的分量,許璟必然是不會坐視不理的,但爹爹的命令又豈容違逆?虞家的人,絕對不能留!只剩這一個了……殺了他,天下太平,穆家也将永無後患!

許璟拼盡全力阻攔下穆憲。

穆憲一心想斬殺柴恪,因急怒而紅眼。

雙方正拼殺激烈,柴昭和雲炜前後腳趕至。

一個孩童将沒有署名的信送到了吳王府,柴昭識得柴恪的筆跡,一看到那信立時驚詫不已,但更多的是欣喜,他急忙召集了府中三分之二的侍衛,一刻不敢耽擱地往東王府趕。

到了地方,柴昭一眼就瞧見了失蹤長達五年的柴恪,音訊全無的五年,他只當這位兄長早已不在人世,不想今生今世還有再見面的機會,柴昭心情激動澎湃,恨不能即刻沖到他的面前去,結結實實地給他一個擁抱,可惜眼下混亂,全然不是久別重逢把手言歡的時候。

穆憲招招下的是狠手,眼看着許璟快抵擋不住了。

別說那是自己兄長心尖兒上的人、未來的三皇嫂,就算是個別的什麽姑娘,也不帶被一個大老爺們這麽欺負的!

柴昭大為光火,提劍殺了上去,一招格退穆憲,護許璟在身後,揚聲怒罵道:“穆憲你這孫子,對一個女人可真下得來手!”

退已無路,穆憲帶眼盤計着吳王府來的人馬,算不上多,何況看情狀,許璟傷了,不足為患,一個閑散吳王,亦不是多難對付的,速戰速決方是爹爹所囑!

“讓開!”穆憲鐵青着臉喝道,“否則,連你一塊兒殺!”

“哼,殺我?好大的口氣!好啊,本王就給你個機會,看你有沒有這樣大的能耐!”

說着,便将許璟往後推開。

元娘驚怖得面色發慘白,焦急迎上前攙住了許璟,她被眼前的場面吓得幾乎要哭出來:“郡主……”

吳王柴昭能趕來,這是出乎意料的,來得可真是及時啊。

許璟的背疼得厲害,她冷汗涔涔地握緊了元娘的手,細語安慰說:“沒事的。”

話音方落,雲炜到了,帶的人馬皆是軍姿肅然,人數比許璟預計中要多——看來,他這新官上任的禁衛統領威望挺高——許璟徹底松下了一口氣。

雲炜勒馬停住,利落掃視一圈,看到柴恪,瞬間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憑着人多兵強,他很快就制住了局面。

進宮面聖,是目下最重要的事,并且刻不容緩,是唯一的選擇。

內侍瑟縮着來通報,昔蜀王柴恪請求見駕時,承明帝柴英的手一抖,朱紅的一點墨跡濺落在了案頭奏疏上。

他驚愣立起,顫聲緩緩地問:“你說……誰?”

內侍惶惶跪伏在地不敢擡頭:“是蜀王殿……”

“是我三哥?”

“是。”

……

于所有人之前,承明帝單獨傳見了柴恪。

一別五年,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柴英曾為此沉痛哀傷過,時間過去了那麽久,好端端的一個人,似乎是一夜間消失在了世上,再沒有生還的可能,柴英盡管不肯信,也不得不說服自己去相信,他的三哥一定已經不在了,真未想,有生之年,還有兄弟重聚的一天。

年輕的帝王觸動衷腸,既悲又喜,一時控制不住情緒,抱住柴恪痛哭流涕。

在敬重的兄長面前,一國之君毫無顧忌,盡可以幼弟的姿态面對他,那并不失卻帝王威嚴,更不是可恥的……

許璟進殿,是在三刻鐘之後。

承明帝柴英安坐聖位之上,眼下泛着紅,像是剛哭過,而柴恪則沉靜站在一旁。

為臣下的,不敢過分揣測聖意,但想到殿外的穆氏父子,許璟實在心有餘悸,在承明帝開口之前,她從袖中取出了一件明黃長物。

那正是昭德三十五年九月初九,敬元帝崩的那一夜,切切囑她千萬保管好的诏書一道。

先帝遺诏,所書事二:

一,東靖王府的尊榮,永不可廢,許氏一門,上至在世者安樂郡主許璟,下至後世百代子孫,無窮兇極惡之罪,不可加以刑戮,更不可治以死罪;

二,三皇子恪,婚配東靖王府安樂郡主許璟,但望百年好合,攜手共老。

承明帝手捧先帝遺诏,輕語讀罷,稍愣了一愣,繼而笑了起來。

柴恪驚異萬分,他從不知他的父皇是如此顧念他,在彌留之際也曾這樣費盡神思地,為他選擇了最好的後路。

許璟轉眸望一眼呆怔的柴恪,既而攬衣跪下,叩首向承明帝道:“聖上還欠我一賞,今日願以兌現。”

“你想求什麽?”

“不敢欺瞞聖上,去年八月,我已在翡翠鎮上見過柴恪,我知道他沒有死,當日回到長安,自薦東征,肯拼死争功,就是希望能以一生榮華換得他活命,因此,我所求,是要聖上指天發誓,不傷柴恪一分一毫,亦不準任何人存有害他之心。”

許家的殊榮是怎麽來的,柴恪一路北上,不是沒有聽聞過,但他沒想到,許璟以一介女兒身,立下無數男兒都無法企及的大功,原來她豁出性命去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柴恪痛徹于心,凝眸欲涕:“許璟……”

承明帝轉頭看着他的兄長,微察其意,遂而笑了,“朕看三哥,對安樂姐姐你也是一往情深非常在意的,否則,如何會孤身回這長安來?”他擡了擡手,再笑,“可是,有這道先帝遺诏,你想要的,就重複了。這未兌現的賞,照舊欠着罷!”

于是,傳旨将敬元帝遺诏公布于衆,命太史局與禮部共拟佳期。

當日,承明帝沒有傳召穆家父子,晚些時候,治罪的旨意傳到了太尉府:穆憲舉止不端,觸怒聖心,故削去朝上官職,罷黜歸鄉,年後起行。

穆憲沉默接下了旨意。

穆老太尉在衆人攙扶下顫巍巍起了身,瞧着傳旨的內官走了,忽地就閉着一口氣昏了過去,府裏瞬時慌亂哀哭。

穆憲緊緊握住聖旨,神色蒼白,爹爹的話終究是沒有說錯的,讓虞家的人活着,穆家就不會好過了……

永業六年正月的第一場雪下得真大。

在朝為官三十九載的穆太尉受“天子恩賞”回鄉養老,正月十三的夜裏,到底是不甘心大半生的算計撲了空,人忽然之間就去了,乃是含恨而終。

穆家的大家長沒了,穆家亂了,朝上半數大臣心裏跟着亂了,承明帝卻是大大舒了口心氣,像是長久壓在肩頭的一座大山被搬走了。

次日消息傳入東王府,書案後的許璟在沉吟間,竟不自覺将手裏的一只細毫筆折斷了。

木頭的脆響驚得元娘心口一跳,扭頭看去,筆尖的墨将自家主子的袖口都弄污了,她趕忙掏了帕子上前:“哎呀,郡主別動!”

遣退了報信的人,許璟靜坐了好一會兒,兀然笑出聲來:“這麽着也好,我一直想殺他,又總覺得這幾年他實在老得可憐,不願以強淩弱,既然老天幫忙收了他,我就不再有遺憾了。”

元娘聽了,忍不住挑眼,小聲地念叨:“郡主,這麽多年了,您為三殿下記挂的事兒,着實是有些多。”

“多麽?”許璟嘴角彎了彎,垂下眼,神色漸漸變得哀澀,“我卻覺得還不夠。”

——如果當初能夠救下他的母妃,又或者保住了他的兩個妹妹,不,哪怕只有一個也好啊,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孤單了。

許璟想,這一輩子,大概他們都是對方繞不過的劫數吧,他護了她的前半生,現在,該換她來陪伴他走完剩下的後半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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