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約電影

林霂的耳根子瞬間紅得像滴血,兩手拉下裙子遮住大腿。

餘光瞄向第三級臺階,那兒已經空無一人,她趕緊躲回客卧,“嘭——”一聲将門關上。

她反複安慰自己蕭淮應該沒有看見什麽。

換好衣服走出來,她見到蕭淮坐在沙發上,處于通話中。

她離他較遠,聽到他在說“利差收窄信號清晰”“逆向選擇”,深奧古怪的金融行業術語讓人雲裏霧裏,不過他适時地結束電話,回眸看過來。

他的目光深邃澈亮,即使是輕描淡寫的一瞥,也會給人一種被認真看待的感覺。

林霂的心髒撲通跳快了下,扯扯嘴角露出一抹不由衷的笑:“蕭先生,你提早回來了。”

蕭淮沒有回答,注意到她的左腕重新佩戴了紫水晶手鏈。

他的視線稍稍往下移,落在她的純棉長褲。

剛才他聽見動靜從五樓走下來,意外地撞見她穿過起居廳,裙子勉強遮住臀部,兩條白皙纖瘦的腿露了出來,一覽無餘。

蕭淮有一瞬的走神,收回目光,語氣淡然:“我剛到。”

這句話聽起來挺正常,林霂決定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清清嗓子:“辛苦了。”

蕭淮想詢問她這幾日過得如何,話至嘴邊,記起她的微信動态,改口說:“別站着,過來坐。”

林霂一邁步就露出破綻。

蕭淮問道:“膝蓋受傷了?”

“今天出門不小心滑倒了,不礙事。”

“我請私人醫生過來看看。”

“不用,我沒事。”

蕭淮停止撥打電話,眉頭深深地蹙了下。

林霂知道德國人素來在乎禮儀,很少對客人做出“皺眉頭”這種不悅的動作,意識到自己可能冒犯到了蕭淮…… 但是,她哪裏說得不對?

他忽然開口:“林霂,你應當重視自己的身體,而不是一味地說不。”

她連忙解釋:“蕭先生,我自己就是醫生。我摔得不嚴重,輕微傷而已。國內的醫生通常建議先觀察幾天,當然還有的醫生會開出一些外敷用的舒筋止痛膏,幫助患者消腫止痛。”

她的話很長,聽起來也有一定的道理,蕭淮答道:“家裏沒有舒筋止痛膏。”

“沒有止痛膏也無妨,活血化瘀的精油同樣有療效。後者是非處方藥,也更常見。”

蕭淮遲遲沒有發表意見,再張口語氣較之前緩和了許多:“我陪你去藥店。”

林霂打算拒絕,話到了嘴邊,陡然意識到如果再說一個“不”字,又有可能惹他不快。

她想了想:“謝謝。”

下大雪的緣故,城裏的藥店都早早地關門。

蕭淮給私人醫生打了通電話,接着驅車行駛一段遙遠的路程,抵達一家德國醫院。該院有從南京中醫藥大學派來合作的中醫。

坐診的男中醫是一位年輕有為的主任醫師,聽林霂說了幾句話便猜到她是同行,漸漸地聊開來,又得知她在上海的私立醫院工作,表情相當意外:“聽說你的醫院門檻很高,招聘對象都是百裏挑一。”

蕭淮瞥見林霂直搖頭:“百裏挑一?一個人做好幾個人的事,你懂的。”

中醫師會心大笑,開藥的時候除了一瓶舒筋止痛膏又多劃幾副中藥,還提醒林霂按時喝藥、化氣瘀。

林霂起身道謝,中醫師突然提議交換聯系方式。她想到自己有可能前往越南援醫,需要與對方交流工作經驗,于是欣然同意。

報完自己的電話號碼,她擡頭便對上蕭淮的視線。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裏閃過一抹情緒,她以為自己讓他等太久,忙說:“我去取藥。”

中藥一抓一大包,她兩手拎得滿滿當當,步履蹒跚往前走幾步,胳膊被蕭淮拉住。

“車停在較遠的地方,我抱你過去。”

林霂覺得自己聽錯,下一刻他單手将她抱了起來。

她驚訝地張了張嘴,他不疾不徐地開口:“你現在不方便,将就一下。”

林霂确實不方便,之前無論是上車下車還是劃價取藥都堅持自己走路,結果平常的一步路變成現在的兩步路。

眼下她被蕭淮抱着往前走,幾百米路不長不短,可他每走一步路、每吐納一次,溫熱的氣息仿佛貼着她的耳廓拂落,薄薄的頸側肌膚不經撩,泛起了細癢……她不自在地偏開臉,再偏開臉,維持和他之間的安全距離。

幸好她很快地被抱上副駕。

臀部挨到座椅,她立刻坐如鐘,緊摟住懷裏的中藥,目光卻不自覺地追随蕭淮,看着他關好車門,逆着風雪走向駕駛位。

她知道,蕭淮是一位無論出現在什麽場合都能立刻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大人物”。

比如現在,雙排扣羊毛大衣襯得蕭淮的身姿颀長挺拔,鋒利簡約的剪裁彰顯出他的沉穩與內斂。從副駕走到駕駛位僅有短短幾步路,出入醫院的行人們都側目瞧他。

與他相處時間長了,她逐漸了解到他應該就是關怡口中所說的“暖男”。

“大人物”“暖男”對她越客氣随和,她心底的一絲疏離感越揮之不去,反而越想離他遠遠的…… 并不是針對他,而是她深受“季先生”的影響,對異性敬而遠之。

蕭淮回到車上,将車子駛出醫院。

車行至十字路口,遇到紅燈。他左手把着方向盤,右手搭在中央扶手上面,用淡淡的口吻說:“待會兒吃什麽?”

林霂這才注意到在藥店和醫院來回折騰了很久,早就錯過午餐。

她趕緊放下中藥,點開手機裏的地圖,把屏幕湊過來:“蕭先生,我請你吃午餐好嗎?附近有家華人開的中餐館,是湘菜,你感興趣麽?”

蕭淮瞧了眼地理位置,沒說什麽,調轉車頭。

車子駛出去一段路,林霂又問:“蕭先生,你……”

“叫我的名字就可以,無須拘謹。”

林霂頓了頓,索性跳過稱謂:“這家店支持手機下單,你想吃什麽?剁椒魚頭?無敵香辣土匪鴨?豉香擂辣椒?”

蕭淮陷入了沉默。這些菜聽起來似乎全是辣的。

林霂得不到答案,恍然明白了什麽,立馬低頭看手機,看了幾秒鐘,喃喃自語道:“網友評論說,這間餐館換了廚師,味道不如從前好吃了……”

她擡頭望着他:“你願意回家吃嗎?家裏有食材,我會下廚,做幾道家常菜不成問題。”

此時湊巧又遇見紅燈,蕭淮踩住剎車,側過臉打量林霂。

她今天沒有化妝,臉龐白皙素淨,一雙眼眸靈動如水。

他知道她有時口是心非,也知道她的心思過于細密,然而就在這一刻,他體會到了一件事:口是心非與心思細密,也是她的優點。

綠燈時,蕭淮再度調轉車頭,帶着林霂一起回家。

到了城堡大宅,蕭淮徑直前往五樓,林霂擦完藥後挪步走入廚房。

她這邊準備幾道快手菜,他處理工作郵件、洗澡、換了一身休閑家居服。

蕭淮下樓時聽到了呲呲啦啦的炒菜聲,一進廚房就看見大理石臺面上擺了道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的清蒸鴉片魚頭,再看旁邊,還有一籠小巧玲珑的蟹黃湯包,一碗混合着面香、蔥香、醬汁佐料香味的幹拌面。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祖父回憶錄裏的一個片段。

那是上世紀30年代,祖父走下老式派克轎車,穿過老上海黃昏時分的窄巷,駐足面攤,抛給小夥計一枚銀元,看着對方舀了勺慢火細熬而成的蔥油,均勻澆淋在面條上。

不必再加任何澆頭,拌面滋味鮮美,滑爽可口。

蕭淮早就饑腸辘辘,蔥油面的香氣萦繞在鼻端,更加催動食欲。

林霂背對着他,把炒好的黑胡椒牛柳盛入盤中,轉身卻看見盛蔥油面的碗已經空空如也。空碗的旁邊有一雙沾着蔥油的筷子,證明面條曾經短暫存在過。

她走到廚房門口,見到蕭淮坐在沙發前觀看財經新聞。

感受到她的注視,他側目睨過來,語氣四平八穩:“面條是我吃的。”

林霂有點想笑,忍住:“讓你久等,現在可以開飯了。”又問,“我能邊吃飯邊看電影嗎?”

蕭淮将電視切換到電影頻道,再幫忙把所有的菜端到了茶幾上。

外面冰天雪地,屋內的壁爐裏燃燒着火焰,溫暖如春。倆人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彼此靠得很近。

她分給他一雙筷子:“我經常一個人吃飯,養成了邊吃飯邊看電視的習慣,不好意思。”

蕭淮看了看她,将這句話理解為“最近這幾日她經常一個人吃飯”,回答說:“我的工作告一段落,稍後可能輕松許多。”

林霂不明白他怎麽突然談到工作,但也不打算深究,單單問:“你習慣用筷子嗎?”

“習慣。”蕭淮提箸去夾蟹黃灌湯包。

其實他使用筷子的次數并不多,又是左撇子,或許運氣不好,或許搛的力道不對,連續兩個湯包都被他扯出了裂口,湯汁到處流。

灌湯包的精華就是湯汁,林霂不免惋惜:“你看看我。”

她用筷子夾着湯包輕輕地往上提,把湯包移到碟子裏,斯文地在薄薄的皮兒咬了一個孔,從小孔裏把湯汁一點一點地吸光。

這讓蕭淮回憶起初次遇見她時,她上車的動作也這般輕緩柔和。

林霂吃完灌湯包,擡頭發現蕭淮仍然盯着自己,下意識地抽了張紙巾擦拭嘴角,說:“你再試試?”

他舉筷,有樣學樣,十分順利地将小籠湯包擒入碗中。

林霂稱贊道:“好聰明,一點就會。”

他揚起唇角,對她的表揚顯得很受用。

電影頻道正在插播廣告:一名父親總是盼不到兒女回家與他團聚,眼看聖誕節隔壁鄰居都全家團圓,孤單的他只好發出“假訃聞”來期盼孩子能夠歸來。

蕭淮問:“你一個人出國旅游,爸媽會不會想念你?”

林霂停下手中的筷子,不答反問:“你工作這麽忙,又獨居,爸媽會不會想念你?”

“我會在平安夜陪他們前往奧地利。”

“哦。”她垂下頭繼續進食,稍過片刻喃喃說了句,“一家團聚,真好。”

再之後,倆人都不再開口說話,各自細嚼慢咽,觀看電視機裏正在播放的德國電影《竊聽風暴》。

電影的故事情節發生在二戰後的東德,描述了東德安全局對普通百姓進行大規模竊聽的行徑。

劇情沖突激烈且極富感染力,林霂的情緒也漸漸地繃起來。

蕭淮慢條斯理吃完,發現林霂只吃到一半。她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嘴唇緊緊地抿着,眼睛流露出慌張,整個人很投入。

他忍不住劇透:“放心,男配沒有死。”

林霂正提心吊膽,聽到這句話瞬間出戲,差點丢給他一個不滿的眼神,忍住,默默無語。

電影演到一半,插播天氣預警新聞,林霂抓緊時間收拾碗筷。

尚未洗完,電影又接着往下演,演到男主角身為東德安全局官員,為解決情欲,傳召了一位妓女。

導演處理這一段情節時使用了特寫鏡頭,拍攝的尺度亦相當大:男主角坐在皮椅裏解開長褲,妓女脫光衣物僅剩一條蕾絲內褲,分開兩條光溜溜的長腿,跨坐到男主角的身上……

林霂終于洗完碗,腿腳不靈便地走過來。

“林霂——”蕭淮轉過臉龐喚住她,語氣淡如寡水,“請沏壺紅茶。”

面對突如其來的使喚,林霂狐疑地瞅他幾眼,“噢”了聲,拖着傷腿轉身走向廚房。

電影裏的男主角摟着女人動了幾下,發出沉重的喘息,蕭淮飛快地用遙控器調低音量,同時提高聲音道:“林霂,請在紅茶裏加點糖。”

林霂坐回地毯上時,電影劇情已經播到了讓人看不懂的地方:一位陌生女性離開了男主角的家。

她瞅瞅蕭淮,眼神裏透出困惑。

蕭淮淡聲講解:“路人,對劇情毫無影響。”

她将信将疑,沒有追問。

電影繼續播放,沖突越來越劇烈——

男配向外媒秘密公布了東德境內每年死于政治迫害的人口數據。

東德安全局帶走了男配的妻子,對她進行關押審訊。

妻子出于恐懼與懦弱,被迫出賣了男配,接着失魂落魄地跑到馬路上,卻被一輛大卡車撞得血肉模糊……

車禍場景過于血腥,蕭淮有顧慮,回眸瞥向林霂。

他一下子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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