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姬君漓=倔驢

弦月初上,姬君漓始終無言地立在柳下,纏雪繞檐,身後千紅紛擾花雨如灑,貝闕珠宮鱗次栉比。只他一人,繁華盡處,古林幽邃之中,清測的一方剪影如畫。

盡管心湖仍是無可抑制地褶皺起來,樂湮卻鎮定地抿了抿唇,她踱步而近,負着雙手淡然道:“你要說什麽?”

生硬,冷淡,決絕。

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她明明是天底下笑靥最明媚的女孩,是翻手拘不住的水,覆手掩不住的光。

她明明……曾那樣依賴他,信任他,喜歡他。

湖心的一點波光不遺餘力地晃着,将月色切得斑斓,兩岸的脈脈溫香輕馥窈窕,恍若南柯。

“丫頭……”姬君漓這一聲喚得隐忍痛苦。

樂湮看着他緊皺的眉頭,看着他痛苦的神色,終是不忍,“既然說不出來,那就不必說了。如今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

決然扭頭,她想要踅身不顧。身後那男子壓抑的嗓音一如昨日磁沉,宮商如故,弦音卻已不複:“我叫……姬君漓。”

樂湮腳下一頓。

她睖睜了會,以前她不甘心地要問他名字,他總說她胡鬧,後來她不問了,他幾番欲言又止。時至如今,她與他已經斬斷糾纏,他卻終于脫口而出。說不清是欣喜,是釋然,還是惘然。

樂湮皺着眉,“姬、君、漓。”他想答應一聲,至少他不算枉顧年華,樂湮又道:“很好聽的名字,很襯你。其實你也一直覺得‘冰激淩哥哥’這五個字很難聽吧,過往是樂湮不懂事,叫你為難了。”

這生疏的口吻叫姬君漓渾身一顫。他從不覺得難聽,更不曾有過為難。她為何這般說?

“還有。”樂湮口氣不善地道,“你既然說到名字這個事,索性今日也就說清楚了罷,宋夕照這個名字,是你給我的,我如今還給你。”

“我一點兒也不願姓宋,抛棄我的人,我也,絕不留戀!”

絕不留戀,說得正是宋玉,和他。

他真怨自己聽不懂她的話裏有話。

夜色下的新柳枝桠茂盛,不留意之間,指尖已然陷入了木中。

永永遠遠地站在柳下。

柳下,留下。

他私心裏如此渴望與她在一起,可這麽一副殘缺破敗的身子,怎麽耗得起這份深情?

丫頭,我其實早就悔了。但是你,一定不要原諒我。

姬君漓慢悠悠地扶着重重華林回到閣樓,手将撫窗棂之上,陡然胸口一熱,便吐出了一道血來。猩紅的顏色将雕花窗棂染得凄然灼豔,溯時一見主人吐血,撲棱着大翅膀子從柳樹上撲過來,腦袋一下撞到了窗上,倒栽蔥又摔在了地上。

姬君漓扶着窗的手顫了兩下,他勾着唇苦澀笑道:“怎麽還是這麽蠢?”

将眼淚團一團,溯時委委屈屈地說:主人,你叫我說你什麽好,怎麽這麽固執?你知不知曉,丫頭每天在屋子裏整宿整宿地哭,你知不知曉,那個白秀隽對她有多好,你知不知曉,再過幾日下去,丫頭的心都不在你身上了?

“……我知。”姬君漓強忍着翻騰的血氣,閉了閉眸。

溯時簡直是忍無可忍:那你還放任他不管?主人,害你變成這樣不得不離開丫頭的難道不就是他白秀隽嗎?他奸詐狡猾兩面三刀,主人你怎麽竟然任由他春風得意?

他心不甘。可是,如果那樣樂湮會好受些的話,他成全。

“碧珑呢?”

溯時撇了撇嘴暗暗道:主人,事到如今你還把那個紙片人留着,這不是更加膈應丫頭嗎?

姬君漓皺着眉沉聲道:“我既然造出她,便不能輕易撒手不管。”

哼,對丫頭你便一撒手撂挑子了!主人,論起心腸之狠,誰又比得過你?

太歲頭上拍板兒磚的笨鳥意外地沒有收獲主人的飛針,但是這種情景之下,它寧願被主人生氣地紮幾下好嗎?!溯時大人悲啊。

……

綠珠日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歡,面容清減,石崇如此鐘愛于她,自是留意到了,梳妝樓的明月升了九天之高,宛如披在清瘦美人身上的一縷染着檀香的薄紗,她正幽怨地卸着妝。

石崇走過來将美人攬入懷中,綠珠小嘴兒一扁就是不說話,石崇暗暗嘆了聲道:“怎麽了?”

綠珠握住石崇之手,明眸裏墜着兩滴清露,“石郎,無論如何,綠珠定不負君!”

石崇大奇,“好好兒的怎麽說這個?”

背城花塢得春遲,凍雀銜殘尚未知。她日日在秋千架上吹笛,哀怨纏綿之音滿金谷園散落得到處都是,難道石崇便不知?到底是不知,還是太過自信?

綠珠不再多言。

翌日,她單獨約見姬君漓。

同在金谷園中,擡頭不見低頭見,姬君漓與綠珠已有過數面之緣。他久居此中,一點離意都沒有,本是奇怪的一件事,但是石崇有錢,食客三千也供養得起,衆人也沒有多心。

焚香端凝而坐,姬君漓續續地奏着一張古琴,綠珠以笛音相和,一低一高,琴聲低迷,笛音清越,但兩股灌注其間的情感,一落寞一哀恻,倒也相得益彰。

秋千架翠色隐隐,花雨成陣,斑駁了洛陽的累世繁華。

金谷園中,紛紛如潮的部曲、家仆、姬妾、婢婦,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沒有人去尋找這笛琴的主人,這種盛世繁華裏的頹靡實在哀感頑豔,俱都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了。誰又曾想到要分一樹花,拂一簾柳,穿越落紅無情,尋着一跡芳蹤?

樂湮倚着南閣樓的紅漆雕欄,聽着這聲,手心不由得握緊,指甲掐入了肉掌之中,頓時一片淋漓模糊。眼前的舞榭歌樓、朱甍碧瓦起了濃霧,翻湧之間隐約不清。她把名字都還給他了,卻不肯将乾坤袋、碧竹簫一并也還回去。無奈得頭疼,她還是那個黑心肝的臭丫頭啊!

許久之後,綠珠将唇邊的一只玉笛取下,幽幽渺渺的笛聲順着春風卷成滿園風流,姬君漓十指按弦,琴音繞梁終絕。

“姬郎倒是可以一吐真言的知音。”綠珠臉色蒼白地笑了笑。

姬君漓不動聲色地一指勾弦,“铮——”一聲金戈鐵馬、殺伐铿锵之音,他啓唇道:“如此,可還算是知音?”

“自然是。”姬君漓面色一凝,綠珠蒼白的臉色宛如清淨無塵的栀子,“你的外表是九丈玄冰,可我穿透這琴音窺測到的你的內心,是一片……死水的岑寂。姬郎如此厭世,為何偏在紅塵行走?”

偏在紅塵行走?他一點也不希望這樣。可是這條路已經走得太久了,失了毅力之後,卻連退去的勇氣都沒有。他尴尬地杵在千年時光裏,不進不退,步履維艱。

綠珠也不想與他為難,她沉吟了番,幽幽道:“若是,我能将香絲履交還姬郎,姬郎可願完成綠珠一番心願?”

得來全不費工夫。就連姬君漓也是微微一愣,綠珠的語氣鄭重,顯然不是玩笑,他答道:“什麽心願,但講無妨,若有用得到姬某的地方,定然義不容辭。”

“也不算什麽難事,就是綠珠一生得石郎傾心相待,本已不枉此生。”她将自己的小腹望了眼,眼神平靜而溫柔,“只是這籠中的金絲雀兒,卻時時想着外邊廣袤的天地。姬郎可否答應,綠珠身死之後,将綠珠的骨灰撒向這九州之涯、五湖之濱?”

雖是要經歷一番跋山涉水,可綠珠覺得這對于姬君漓而言不過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

此刻姬君漓又斷斷續續地撥起琴弦來,低眉專注,眸色深幽如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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