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面前的男子當然不可能是後世影視劇裏虛構出來的許文強。

“是!杜先生!”聽到男子的話,原本還抓住陸秀的手,生怕她跑了的男子連忙松手,跟她拉開了一段距離。

他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杜雪懷杜先生,陸秀努力眯起眼睛想一睹這位大佬的尊容,可惜,因為角度的關系,只能是徒勞。

“你!把錢還給她!”聲音比想象中年輕,聽到這句話,陸秀總有種自己已經被對方一眼看穿的感覺。

“多謝杜先生!”看穿了就看穿了,反正她原本就是奔着拿回自己的錢而來的,既然有人願意替她作主,她自然求之不得。

那個男人原以為今天可以痛痛快快地賭一場,沒想到竟然遇上這樣一場變故,頓時苦了一張臉。杜先生都已經發話,現場又有那麽多人在虎視眈眈,他沒辦法賴賬,只能顫抖着拿出了身上的錢袋。其實現在,比起錢,他更擔心的是自己的小命。杜先生早已明令禁止逼良為娼,他現在等于是主動栽到了他手裏。

“我現在身上只剩下五十塊!其它的都輸了!”

陸秀眼神霎時一冷,一想到那幾個孩子拼命努力搶回來的錢竟然被他輸在了賭桌上,她就恨不得撲過去一竹片把他捅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陸秀眼神中的殺氣,那個男人急忙往後縮了縮。

“還差多少?我補給你。”杜雪懷果然如歷史記載中那樣急公好義。

墨鏡閃過一道反光,陸秀下意識地想到了名偵探柯南,嘴角一勾,連忙搖了搖頭:“不必了!我只想拿回屬于我的錢!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說完,她接過錢袋,跟現場諸位道了聲,便轉身選擇了離開。

“找人跟着她,确定她安全了再回來。”目送着她離去,二樓上的那道身影立刻轉身對幾個手下囑咐,“至于那個男人,你們知道該怎麽做吧!”

此時,陸秀并不知道自己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水生他們幾個的未來。她正靠在賭場外面的牆根,摸着肚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寶寶,我們能夠活下來了!寶寶,你聽到了嗎?”在裏面的時候不覺得,如今出來,她才感到陣陣後怕,不僅驚出了一身冷汗,身體更抖得跟秋風中的樹葉似的,連心髒也仿佛随時都會跳出來一般。

此刻回想起來,她才意識到剛剛的狀況到底有多兇險。她的目标終究是個男人,男人的力氣天生比女人大不少,只要對方稍微掙紮一下,以她目前的身體狀況,肯定逃不了一屍兩命的結局。

又是一屍兩命,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她苦笑着搖了搖頭。最大的危機已經過去了,再不濟,她還可以寫信向幾個哥哥求助。這一刻,她明白,一屍兩命的可怕陰霾已經徹底離她而去了。

喘了幾口氣,平靜下來之後,她迅速上了一輛黃包車,吩咐車夫前往之前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個地址。希望那邊的房子還沒有租出去。

她倒是不怕有人打她的主意,剛剛出面幫她的人可是杜雪懷,如果她前腳剛剛走出賭場,後腳就被人暗算了,那麽這位杜先生還不如趁早別在上海灘混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時來運轉了,那邊的房子竟然還沒被租出去。半夜竟然有租客上門,房東吓了一大跳,但看她是一個女孩子總算沒有拒之門外。

一共只剩五十塊錢,為了省錢,她只租了個狹窄的亭子間。現在這個時候還沒到後來日軍侵華,難民大批湧入的時候,房租不貴,一個月六塊錢,還包水電。交了房租,陸秀才猛然意識到,張瑞雲的大哥竟然能夠一口氣拿出一百塊,到底是怎樣一個土豪。

房間不大,不過七八平米的樣子,除了一張單人床,還有一桌一椅,所謂的桌其實是一張寫字臺。前面的住戶大概是個文人,桌上留着一摞沒有帶走的報紙。報紙上甚至還用筆圈出了幾個專欄,估計是原主人為了投稿,揣摩風格所用。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陸秀索性仔細研究了起來。懷着孩子,根本沒辦法出去工作,剩下的錢根本支撐不到生産。如果不想暴露行蹤去跟幾個哥哥求助,那就只有自己想辦法賺錢了。寫文章投稿倒是個不錯的主意,隔着文字,起碼沒人會嫌棄她是個孕婦。

感謝那位不知名的前任住戶,他留下的報紙不僅替陸秀指明了一條出路,睡覺的時候甚至還起到了禦寒的作用。昨夜穿着兩層棉衣沒怎麽覺得,如今,陸秀才知道冬日的夜晚竟然如此之冷。幸虧她兵行險着拿回了一半的錢,要是此刻依然流落街頭,她強烈懷疑自己會不會直接凍死在外面。

實在是太冷了,雖然蓋了好幾層報紙,這一夜她依然睡得極不安穩。半夢半醒間,又老是做惡夢,一會兒夢見自己在林家被幾個家丁打了板子,一屍兩命;一會兒又夢見那個男人奮起反抗一腳踹在了她肚子上,依舊是一屍兩命;一會兒又夢見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之前的巷子裏,不遠處依然躺着那具被她剝了衣服的男屍,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身下流血潺潺,竟然還是一屍兩命……

陸秀猛然從噩夢中驚醒,伸手摸向身下,确定身下依舊幹爽,這才長舒了一口氣。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她的擔憂,肚子裏傳來一陣輕微的蠕動,小家夥正用頑強的生命力向她昭示他的存在。

陸秀心中一暖,忽然感覺之前吃過的所有苦頭都值了。反正睡意全無,索性爬起來繼續研究報紙上的文章。

新文化運動已經如火如荼地進行了很多年,如今報紙上白話文已經占了半壁江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尚處于摸索階段,除了偶爾看到的少數幾個大家,短篇小說的水準的确都不咋滴。

陸秀高中時代好歹也參加過文學社,還經常在校刊上發表文章,頓時信心滿滿。

第二天天一亮,置辦完棉被之類的生活必需品,陸秀便買來紙筆,開始了她在這個時空的第一次創作。

她小時候學過書法,練字用的都是繁體字,寫字對她來說倒并不是什麽問題。提到這個愛好,又是一把傷心淚。其實當初她想學的是畫畫,但是媽媽替她選了書法。理由很簡單,因為書法省錢。畫畫需要顏料,而書法只要墨汁。

原本只是為了培養耐心的興趣,沒想到如今卻幫了她大忙,一筆蠅頭小楷在這個時代可是文人上佳的門面。

字這關是過了,卻卡在了更重要的內容上。陸秀對着稿紙枯坐了半天,尴尬地發現除了根本沒辦法抄的歐亨利,自己唯一能抄的竟然只有科幻小說。別的小說別說劇情了,連影子都已經忘得一幹二淨。說不定重新拿到她面前,她都不記得自己看過它們。

科幻小說就科幻小說吧,總比什麽都寫不出來好。

糾結片刻後,陸秀硬着頭皮寫下了《你們這些回魂屍》這幾個大字。沒錯,她要抄海因萊恩那篇著名的穿越時空,雙性人,女變男,回到過去嫖了自己,還讓過去的自己生了自己的神文。

陸秀的科幻小說啓蒙其實是一本英漢對照的科幻小說選集,原本是她為了學英語而買的。當時還是個小蘿莉的她第一眼看到那本小說集就驚為天人,不僅反反複複看了N遍,還背下了好幾篇的原文。《你們這些回魂屍》就是其中之一。

為了最大程度地保留原作的精髓,她拼命回憶先在稿紙上默寫出了原文。果然年深日久,當初背得滾瓜爛熟的文字竟然也已經模糊了,她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原文默寫出來。默寫完畢,她并沒有第一時間将它譯成中文,而是趁熱打鐵,把另外幾篇還有些印象的小說也默寫了出來。

她害怕再過一段時間,等到肚子裏的小家夥開始跟她的大腦争奪養分,說不定她連現在這樣模糊的記憶都會沒了。

雖然她拼命回憶,但能夠完整回憶起原文的就只有海因萊恩的《你們這些回魂屍》和阿西莫夫的《推理》,其他那幾篇都只記得大致的劇情跟原文裏的一些片段。片段歸片段,陸秀依然不厭其煩地寫了下來。

用毛筆寫英文果然不方便,将能夠記得的都寫下來之後,陸秀的手臂已經酸得擡不起來了。不是她不想買鋼筆,實在是這個時代的鋼筆都貴得要死。她剛進文具店的時候原本是想買的,發現小小一支筆竟然要她好幾個月的房租後,當場吓得縮了手。反正她只是寫文救急,沒打算長期吃這碗飯,能省則省。

擱下筆,正準備活動活動,剛好聽到房東喊吃飯,陸秀立刻屁颠屁颠地奔了下去。她一個人做飯不劃算,考慮到将來肚子大起來買菜做飯實在太折騰人了,她索性跟房東搭了夥,每月交夥食費。

雖然省了麻煩,卻讓她原本就不多的錢顯得更加捉襟見肘。想到未來還不知道在哪裏的房租錢跟夥食費,陸秀那點因抄襲而生的罪惡感終于還是漸漸淡了下去。

吃完飯,她字斟句酌地把回魂屍的中文版給譯了出來。現在再看,回魂屍真的是個寂寞的故事。

1962年,一個女嬰被抛棄在孤兒院門口。1983年,當時的女嬰長大後在公園與一個男人一見鐘情,男人與她春風一度後消失,女孩懷孕并生下了一個女嬰,女嬰不久後就被一個神秘人抱走。此時,女孩已經做完變性手術,成了一個男人。1988年,他路過一個小酒館,酒館的老板把他招募進一支神秘的部隊,進行時光旅行。為了找那個抛棄他的混賬複仇,他回到了1983年,卻在公園與曾經的自己一見鐘情。女嬰出生後,被酒館老板抱走并遺棄在了1962年的孤兒院門口。1993年,他接到任務招募人手,于是他決定返回1988年,去招募曾經的自己。

這個故事裏,主角既是女主角,又是男主角,既是女嬰,又是酒館老板。就像一條銜尾蛇,吞吃着自己的尾巴。

那個孤兒院裏無人領養的小女孩,那個輕易就上當受騙的傻姑娘,那個想着回到過去找那個混蛋報仇卻愛上了曾經的自己男人,那個為了讓曾經的自己能夠再遇到自己,所以偷走了女嬰的酒館老板。

故事的最後,未來的自己對曾經的女孩那句“我真想你”,反而讓故事顯得越發的寂寞。原來從頭至尾,都只有自己一人。

獨自一人坐在陌生的亭子間裏,跟原本生活的年代隔着近百年之遙,陸秀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理解過這篇小說的真正涵義。孤獨,那是一種從骨子裏滲出來的孤獨。

她知道這個時代的中國人未必能夠理解這篇小說的意義,糾結了片刻後,終于還是寄了出去。要是這個時代恰巧有人能夠讀懂,她覺得他們一定能夠成為朋友。用後世的話來說,她寄的不是稿子,是寂寞。

為了配合這篇怪力亂神的小說,她甚至還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子不語。

此時,懷抱着尋找知音念頭投出稿件的她并沒有想到,子不語這個名字有一天竟會成為一個傳奇,神秘程度不亞于尼古拉·特斯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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