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逃亡之路(一)

? 正是深秋之時,臨近日暮的陽光雖未暖,卻也耀目,密林之中有數名佩劍的男子圍坐在挂着黃葉的枝木下休息。

他們雖穿着同樣質地不凡的衣袍,但從衣料上沾染的血漬和目光中未散的殺氣,可推知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

或是為了享受這一時半刻的寧靜,或是為了慶祝劫後餘生的喜悅,他們堆起枯葉,烘烤剛抓的山雞,同時漫不經心的閑聊。

“你們說她是不是吓傻了,從剛才開始就沒動過,都這麽長時間了,也不說話也不哭,莫不是魂沒了吧?”其中一個握着穿了山雞的樹枝,用手肘捅了捅旁邊的同伴,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看不遠處那位坐在樹下的錦衣小姐。

如同那人所說,這位錦衣小姐雖然模樣生得俊俏,但那雙水眸卻渙散而沒有焦距。

整個人好似一尊雕像,倚在這樹下已是許久沒有動彈,也不同任何人說話。

怎料他的那名同伴卻一心都在烤着的野味上,眼睛都沒挪一下,縮了縮鼻子道:“你最好小心點兒,那位可是總兵大人家的小姐,沒準以後是太子妃嫔的,要是你亂嚼舌根被聽了去,仔細割了舌頭。”

方才那人卻不以為然,嗤之以鼻道:“總兵都沒了,還哪門子的小姐,再說了堂堂太子殿下,怎麽可能娶個傻子,你說是不是,小白臉?”

那人說着,卻忽然轉向另一邊。

其目光所至之處乃是一條溪流,溪邊有一男子正洗去手上沾染的血漬。

和那些圍坐在火堆前的武士們不同,這名男子身形并不魁梧,周身的氣度也偏陰柔,若非手中佩劍,倒是會認作世家公子。

見溪邊的男子未有回答,說話的那人有些不悅,半打趣兒半挖苦道:“我說你這家夥都洗了老半天了,也不嫌累,既然做了護衛,就莫要嫌敵人的血腥。”

由着自己的同伴說着奚落的話,溪邊的男子卻沒有反駁,好似全然沒有聽見那般,尤自洗盡了手上的血污,而後執劍在溪邊的石塊上坐下,似欣賞溪流上的風景,又好似陷入沉吟。

說話的那人見還是沒有得到回應,也覺無趣,那山雞也正到了火候,便終止了這個話題,吃着山雞,同其他人聊別的去了。

談笑之間,時間過得很快。

轉眼已至日落,已經燃盡的火堆旁,雜亂的散落着山雞的骨頭,再旁邊,是四仰八叉睡着的武士們。

鼾聲此起彼伏,不時有人不滿的推一推旁邊的弟兄,或是擡手撓着發癢的頭頂。

唯獨溪流邊的那位,仍然凝視着水流。

夜裏風起,拂起他垂落在鬓前的發絲。

他緩緩掀起睫羽,露出一雙比月光還要清冷的眼眸,随後略側過頭,目光移向同樣未曾入眠的錦衣女子。

此時秦婉的眼前還在不斷重演着驿站中可怕的一幕幕。

她多麽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夢,奈何不忍相視的景象卻沒有窮盡的糾纏。

周身仿佛被刀兵的寒氣所浸,她覺得很冷,不由的抱緊雙膝。

這時,卻有什麽東西輕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擡起沒有焦距的眼眸,觸上一雙清冷的眼眸。

那雙眼眸的主人凝視着她,微微颔首示意,卻不曾等待她的回應,将從自己身上褪下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後,随即起身,至旁邊的一棵樹下而坐,抱着劍閉上眼眸。

一夜過去,武士們陸續自睡夢中醒來。

有人看了看一夜未曾合眼的秦家小姐,在惋惜的嘆了一聲後,将她請上馬車,而後抓緊時間趕路。

穿過這片叢林的過程還算順利。

一路上并沒有什麽異樣,大家不約而同的松懈下來,甚至有人哼起了家鄉的小調。

不算悅耳的歌聲飄蕩在層層疊疊的枝木間,未及凋零的枯葉在地面搖曳着光影,一切顯得那麽寧靜,卻又好似昭示着潛藏的危機。

如此行進了半日,當眼前出現一大片毫無遮蔽的平原時,他們卻慢了下來。

這片平原是北上進京必經之地,也是極其兇險的地方。

自高祖時期起,這裏曾發生過數不清的戰役。

由于地勢平坦,除了無邊的荒草,也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前方僅有一條可走匹馬的峽谷通行,再過去便是另一片山林,所以最常被選作偷襲和暗殺的地點。

武士們互相交換了眼神,而後變換隊形将秦婉所乘的馬車夾在中間。

草原上除了風聲和車馬聲,再沒有其他的聲響。

蒼白的日光灑落在枯萎了大半的荒草上,亦曾添了壓抑之感。

待到經過那片峽谷時,所有人都握緊了手中的劍,連馬匹都似覺察到什麽,放輕了腳步。

在這峽谷之中,已然安靜至極,甚至可以聽到因為緊迫而變得急促的呼吸聲。

然而那呼吸并非只屬于他們,似乎還有其他什麽隐藏在暗處,即便刻意的壓抑着,卻也逃不過習武之人獨有的敏銳。

劍已出鞘,護衛中最沉默寡言的那位用目光示意其他人護住馬車加速離開峽谷,自己則橫劍至身前,準備迎接一場惡戰。

下一刻,自石堆後現身的伏擊者卻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多。

唯一的出路已經被圍堵,馬車不得不停下,而馬匹也因空氣中四溢的殺氣受驚嘶鳴。

劇烈的晃動将秦婉推至車壁,這殺戮的景象将她再次送回到驿站中的慘烈之境。

她于是愈加往角落裏縮去。

埋伏在此地的刺客,顯然是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不僅數量了得,而且個個都十分難纏 。

馬車周圍的防線很快被突破,兵刃交戈間,不斷有血肉飛濺。

那些武士們縱使拼上性命相護,卻也因人數過大的懸殊而現出不敵。

馬車中,秦婉覺到兵器的撞擊聲越來越近,忽然有淩厲之氣貼面而至,竟是劍鋒穿透車壁刺入,若偏差一點便會割斷她的喉嚨。

她痛苦的必上眼睛,可父親和小環慘死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

馬車忽然劇烈一晃,有黑衣蒙面的刺客闖了進來。

透過已然被破壞的車身,可見護衛的屍體就趴在車前。

那刺客雙目赤紅,高高地舉起手中的短劍,朝着蜷縮在車內的女子砍去。

然而下一刻,伴着利器刺入血肉的聲音,刺客不可置信的圓睜了雙眼,低頭看向胸前冒出的劍尖,甚至還未曾見血,就已碎裂心脈。

随着劍尖縮回,未能瞑目的刺客直直倒下,現出他身後執劍的男子。

那人亦是滿身浴血,比方才的刺客更像是來自地獄的修羅。

覺到他身上濃重的的殺氣,秦婉本能的往車壁邊的角落裏縮了縮。

可他卻向車內逼近兩步,不由分說擒住她的手腕,用蠻力将她拉了出來。

他用沾滿鮮血的身子将她護住,又砍殺了撲過來的幾名刺客,而後揮劍砍斷馬車上的缰繩,攜着她飛身上馬。

男子一聲低喝,馬匹立刻向前急馳。

疾風貼着耳際隆隆作響,流矢仍不斷自身後射來,危險至極。

秦婉被他用雙臂圈住,愈加清晰的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氣,迫切的想要逃離,奈何他的手臂像鐵器一樣堅實,橫在那纖腰上,緊緊将她禁锢。

終究無從躲避,秦婉原本要推拒的掌心只得收緊,轉而将他的衣襟纂緊。

此時此刻,她已不知身在何處,只覺風聲呼嘯,不絕于耳。

兵刃交戈之聲漸漸遠去,仿佛這當真只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夢魇,而她就像是被困在一片迷霧之中,唯有身後那人讓她對這世界尚且還有感知。

如此不知過去多久,馬蹄聲漸漸稀疏,他們已穿過峽谷,進入另一片樹林。

冷峻的護衛駕着馬,沿着溪流的方向緩行,最終停在一個山洞前。

秦婉覺得腰上一緊,已被他攜着下了馬。

那名男子在山洞裏尋了塊幹淨的地方,将她置于石壁前坐下,而後獨自往山洞外行去。

秦婉的雙眸仍處于渙散的狀态,抱着雙膝蓋,倚靠在石壁邊。

周遭漸漸暗下來,男子抱了一些樹枝回到山洞裏,在中央升起了火堆。

而後他側頭看了看蜷縮的秦婉,火光的刺激令她有了些許反映。

這細小的變化為他所察覺,他于是再次起身出去,回來時則端了用碎石片盛裝的溪水,而後行至秦婉的身邊,将水遞至她面前。

他全身都沾滿鮮血,可那雙端着溪水的手卻十分幹淨,手背上還沾有水澤,顯然是刻意洗淨的。

那雙手纖長而又骨節分明,更适合于執筆或是撫琴,如何也不像是握劍的手。

秦婉依舊沒有任何反應,男子便将盛着溪水的碎石片置于她面前的地上,而後起身退開。

這個過程,他都半垂眼眸,沉默的未發一語。

後來他又出去帶回些野兔和魚在火上烤,同樣将烤好的食物放在她的面前,而後兀自尋了另一側的石壁倚着歇息。

如此過去一夜,天明時那名男子醒來,見秦婉還是那副樣子,便取了她面前的石片,又出去換了些溪水進來。

他仍然如昨日那般,沉默不語的将溪水置于她面前的地上,而後準備起身,卻在那一瞬間覺到有什麽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警惕的低頭去看,才發現是一只葇荑輕握住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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