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選擇（下）

? 程爸爸一回來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素色的布藝沙發上依次坐着馮月梅、安晨和程珞，三人并排坐着并不稀奇，稀奇就稀奇在他們三人看的電視節目，程爸爸瞄了眼電視屏幕上出現的叫着“皮卡~丘~”的黃色的正在放出十萬伏特的生物，頓時感到脊背一陣發涼。

“我回來了。”程爸爸試圖讓三人的視線轉向自己，可惜失敗了，沒有一個人理他的。

“還要不要吃飯啦！？”等了約三分鐘，程爸爸忍不住爆發了，他從廚房抽了雙筷子狠狠地敲上了平時吃飯的那張方桌的桌邊，就像個讨不到自己喜愛的糖果的孩子一樣鬧着別扭，“我快要餓死了！”

馮月梅他們齊刷刷地轉過了頭，直直地看向了程爸爸。

“我……我肚子餓了。”程爸爸結結巴巴地說道，聲音不自覺地降下了許多。

安晨見程爸爸臉色不太好，忙立起了身準備走，卻被馮月梅攔了下來，他看了眼自己的爸爸，又看了眼馮月梅殷切的視線，最後看向了程珞。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頂着壓力點了點頭選擇留了下來。

吃完中飯之後安晨拉着程珞進了她的房間，馮月梅收拾着桌子，程爸爸霸占了沙發。

“小珞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什麽事？”

安晨讓程珞坐在了自己的床上，而他則坐在了書桌邊的椅子上，他的表情有些嚴肅，弄的程珞也不由得緊張了起來，使勁咽了好幾口口水。

“我投了一份保險，受益人是小戀。”看着程珞驀地瞪大的雙眼，安晨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你知道的，她已經懷孕了，生孩子需要一大筆費用。”如嘆息一般的語調讓程珞忽然有種相當不好的預感，她抓住了安晨的手。

“你為什麽……”要做到這一步？

“這是我的選擇。”安晨的笑容帶了絲苦澀，他将手貼在了程珞的臉頰上，“我唯一的願望便是小戀能夠幸福，現在她已經有蟲子了，再加上一個健康的孩子，就是完美了。”

“哥……”程珞不知道是該好好地罵他一頓呢，還是摟着他為他不值呢。

“不用擔心，我一點兒事兒也沒有。”知道程珞在想什麽的安晨讓自己的頭埋在了她的頸項裏，仿佛只要這樣就可以什麽都聽不到一樣。

“哥，我很難過。”程珞的聲音低低的，沙啞的，“我讨厭現在這個樣子。”

可是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是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的。

安晨出事的時候下着大雨，滂沱的大雨沒一會兒就将從安晨身體裏流淌出的血沖刷的淡的幾乎看不見了，接到電話的程珞正在回家的路上，旁邊是齊睿，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程珞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人民醫院。”程珞極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她早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這幾個月裏她每一天都在心驚膽戰，她不斷地做心理準備，可是當事情真的發生了，她還是瞬間冰涼了手腳。

渾黃的燈光、病人的□□，還有在走廊裏走動着的醫生和護士，程珞還未走近急救室的大門就開始泣不成聲，如果不是齊睿扶着她，她恐怕連站立的姿勢都沒有辦法維持了。

當急救室的大門被打開，穿着白衣如鬼魅一般的醫生和護士從那兒出來，為首的那位面無表情的搖着頭，程珞便有種預感成真了的糟糕感覺，面色蒼白的安晨手上滿是鮮血，程珞甚至都能夠看到他的時間在疾速地流逝，開始走向停止。

“哥……”剛吐出一個字，程珞便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了，她怕她會就這麽喘不上氣來了。

虛弱的安晨吃力地挪動着他僅剩的那只手，他緩慢地抓住了程珞的手指，未幹的血漬蹭到了程珞的手上，她反手握住安晨的手，緊緊地抓着。

安晨的唇一張一合，微微翕動着，窗外的瓢潑大雨蓋住了他的聲音，可程珞還是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麽。

“好……”程珞垂下頭，點了點，她的淚砸在了安晨的手背上。

長久的靜默，齊睿蹲下身子擁住了程珞。

“他是笑着離開的。”齊睿收緊了手臂，同時親吻了一下程珞蕩在頸項裏的卷發，“他一定不希望你哭泣的。”可是這樣的話一點也沒有起到安慰的作用，程珞死死地攥住了安晨已經失去了溫度的手，蔓延在身體每一個角落裏的悲傷全部都傾巢出動，排山倒海地向她襲來，她無法招架。

無法體會她的感受的齊睿只能緊緊地擁抱着她。

葬禮辦的很簡單，來參加的也只有程珞一家加上一個齊睿，在殡儀館裏的時候程珞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無聲地落着眼淚，一顆一顆，直到眼睛腫的不像話，實在看不下去的齊睿才一手刀下去将她敲暈了，可是即使是暈了，程珞仍舊是蹙着眉。

在一旁抽着煙的程爸爸将煙掐了，他重重地嘆息：“從小的時候小晨這孩子就很寵小珞，那場大火雖然是他放的，但其實我們做父母的也沒想罵的太厲害，小珞恢複意識之後，我就原諒他了，誰知道他竟然一直都記得，還攢錢給小珞治嗓子，哎……”

齊睿擁着程珞，靜靜地聽着程爸爸唠叨着程珞和安晨小時候的事情。

安晨的骨灰盒被安置在了城郊的墓園裏，在離開臨淺之前的日子裏，程珞經常會去那兒看他，和他說一些自己的煩惱和糗事，她可以在安靜的墓園裏消磨掉一上午的時間，齊睿會像當初牧澤在圖書館裏找她一樣到墓園裏找到她。

冬至日的時候，程珞收到了那份快遞，她瞞着齊睿去了餘戀的咖啡館，很久沒有乘公交車的她多花費了好幾個硬幣才順利到達咖啡館，也許是工作日的關系，咖啡館裏的人并不是很多，已經有九個月身孕的餘戀正坐在櫃臺後打呵欠，蟲子在招呼店內為數不多的客人。

“小戀。”程珞站在櫃臺前，平靜地望着餘戀，“我有事要和你說。”未等餘戀作出回應她便走向了最角落裏的那張桌子。

餘戀在蟲子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走着，她的肚子像是塞了一只大氣球一樣鼓鼓的，這讓她的身材看上去臃腫了不少，程珞看着她一點一點地走近自己，握着快遞的邊緣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

“小珞，什麽事呀？”可能是快做人母了，餘戀的語調十分的溫柔，如同一股淡淡的香氣柔柔地在空氣中傳播着，一下子讓程珞準備好了的許多的話卡在了喉嚨口。

程珞将快遞推到了餘戀的面前，用眼神示意她打開。

“這是什麽？”餘戀邊拆邊問道。

“……這是安晨的選擇。”程珞轉過頭，看向透明的玻璃窗外，偶爾駛過的轎車，還有街對面，郁郁蔥蔥的香樟樹。

餘戀打開了快遞，映入她眼簾的，是一份保險的文件，上面的受益人處寫着她的名字，而投保人則是安晨，保險的類型是意外死亡保險。

餘戀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獲得了一筆相當大的保險金。

“安晨他……”餘戀抓着那份文件的手微微在顫抖，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氣，就想離開了水的魚一樣，程珞就這麽看着她因為肚子突如其來的疼痛而臉色瞬間變得和紙一樣慘白。

蟲子看到不對勁立即沖了過來，程珞站起身準備要走卻被他攔了下來。

“讓……讓她走……”

蟄伏在內心裏的毒液一瞬溢滿了整個心髒，程珞冷冷地看着餘戀驚慌而錯愕的表情，看着她因為疼痛而扭曲的五官，忽的感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快感，在她的身體裏游走着。

程珞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咖啡館。

臨淺的十一月和冬天沒什麽區別，凜冽的風卷着來自北方的冰雪，刮過這座江南的小鎮，化為了雨水的寒氣刺入人的骨髓，襲擊着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齊睿想往常一樣，在墓園裏找到了在雨中默默流着淚的程珞。

“小珞，回去了。”齊睿撐着傘靠近她。

“回去？”程珞悲戚地望着安晨的墓碑，眼底像是有什麽在流轉着，可是她的眼神卻異常的空洞，“回到哪兒去？怎麽回去？”她就像是個迷了路的孩子一樣，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小珞，這不是你的錯，這是安晨的選擇，你只是太過于悲傷罷了。”齊睿擡起那只沒有撐傘的手臂擁住了程珞，“而且餘戀不是已經順利地生下了孩子嘛，一切都很好，不要再自責了。”

冰涼的雨絲吹在臉上冰冰的。

“好了好了，我們回家吧。”齊睿一手撐着傘一手攬着程珞的腰，慢慢地往外走，原本想和她說的話，也壓在了心底。

找一個合适的時間再說吧。他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