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跟劇組約好是第二天下午試鏡,電影眼看着就要開機了,留給曲海遙準備的時間非常短。中午曲海遙幾乎沒吃東西,他整個人都處于一種緊張到近乎焦慮的狀态裏,滿腦子都是劇本裏的場景,根本冷靜不下來。

這時的曲海遙感覺自己現在就像回到了學生時代面臨高考的時候,臨到考場了還想要翻看公式背背單詞,生怕自己記不住。林琦本來應該是擔任安撫作用、充當定海神針的存在,可是現在他坐在曲海遙對面,手心直冒汗,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不要說話了比較好,省得弄巧成拙。

試鏡的地點就在利洋影業北京發行中心。這裏是位于産業園區裏的一座不規則形狀的多層小樓,地方雖然遠了點,環境卻很好。走進樓裏的時候曲海遙感覺自己都同手同腳了,好在林琦比他穩得多,雖然心裏也是在打鼓,但面上還是落落大方、沉穩有禮地跟接待小姐交流着,然後聽從安排被帶到了小樓的最高層。

試鏡就被安排在這裏。電梯門一開,曲海遙和林琦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男演員海震和他的經紀人正往電梯這邊走過來。海震是學武術的,一出道就是電影咖,從來沒演過電視劇。他年紀比郭成卓還大,本來一直走打星路線的,前幾年受過一次很嚴重的傷,從那時候起開始考慮轉型了。

海震看到曲海遙他們的時候愣了一下,但他顯然不知道曲海遙是誰,只點了點頭,然後用一種疑惑的眼神多看了曲海遙幾眼,海震的經紀人和林琦是認識的,但在這種情況下也不好打招呼,就只是相對笑了笑,兩組人就這樣在電梯口擦肩而過。

電梯門關上之後曲海遙小聲問林琦:“他們也是來試鏡的吧?”

“當然了。”林琦往電梯的方向瞥了一眼,“你以為人家劇組會只叫你一個人來試啊。”

曲海遙默然。他只是覺得有點疑惑,不說別的,海震的外形和曲海遙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小麥色的皮膚,高大健壯的身材,這個形象跟曲海遙理解中的皇甫玉華差別還挺大的。當然,拿到劇本的是演員,演員自己是有自己的形象的,既然曲海遙要試的是皇甫玉華這個角色,那麽他會将自己的形象代入角色的塑造也很正常。

可是見到了海震,曲海遙一下子被迫被灌輸了皇甫玉華這個角色的另一種可能性,這個形象在曲海遙的概念裏再不是唯一的了,就像是《盜夢空間》中的世界,一旦目标對自己身處的世界産生懷疑,那麽世界就将危如累卵、頃刻崩塌。

要冷靜……曲海遙深深地吸氣,腦子裏回想起那天在拍《MENU》的時候,在容意的步步緊逼之下自己驟然進入的一種精神境界。那種旁若無物、眼睛只盯着自己的對手的感覺其實非常好,好像整個世界一下子就變得純粹了。

那天曲海遙花了将近一整天的時間研究着自己要如何進入那種狀态裏、如何調整自己讓自己保持那種狀态,他想起容意那天對自己說的,“鏡頭和同事都是對手”,“找到鏡頭之後,還要忘掉鏡頭”……

特別玄妙。至少在學校裏的時候老師是絕不會這麽教學生的,因為教了學生也不會懂。本來曲海遙也沒到能明白這種感覺的地步,但是那天在容意的逼迫下他懂了,雖然不是全都懂,但至少能夠試着去捕捉這種感覺了。

就像黑暗中的螢火,讓人全身都進入了捕捉的狀态裏,滿眼映着的都是瑩瑩的光。

曲海遙就是沉浸在這種狀态裏,進了臨時用來試鏡的會議室的門。攝影機正架在房間裏對着場地中心,無關的東西都被擡走了,只留下一排桌椅擺在靠近牆的一端,桌後做着的就是這次的試鏡老師們、電影的主創,最中間的那位自然就是電影導演文吉勳。

拍了近三十年電影的現象級導演一看到曲海遙的樣子,就知道他已經進入了角色的狀态中。文吉勳坐直了身子,什麽廢話都沒說,直接抽了張卡讓曲海遙開始。

曲海遙抽到的就是他拿到的第一場戲,皇甫玉華在暗處偷看到皇甫斷用刑具殘忍地淩虐嵬戾的那一幕。這場戲其實難度很大,要說是皇甫玉華的所有戲裏難度最大的也并不為過,因為這場戲完全沒有臺詞,需要演員僅憑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來表演。

曲海遙沒工夫感嘆自己的“好運氣”,這時候他甚至完全沒考慮到這場戲是難還是不難,他閉了閉眼,腦中立刻浮現出研究劇本的時候他自己腦內建立起來的場景,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是那個驚惶的、不忍的、在心中滋生了濃濃矛盾的天穹派少主皇甫玉華了。

整個身體縮起來、盡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皇甫玉華顯得比平時矮了一些,他的背微微佝偻着,眼神卻在專注中透着難以置信。無實物表演中一切場景和情節推進都只在演員的腦子裏建立,險些被發現的皇甫玉華一瞬間把驚恐的情緒釋放了出來,然後又收回去,瞬息之間将這對父子之間等級森嚴的關系用一個驚恐的反應就表現了出來。

曲海遙演得很投入,事實上他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在試鏡,等到文導叫了CUT他才反應過來,以一個很慢的速度從皇甫玉華變回呆頭呆腦的曲海遙本遙。試鏡老師們都覺得有點好笑,但并沒有笑出來,只是表情顯得比較柔和而已。文導稱得上和顏悅色地朝他點了點頭,想了想,又伸手抽了一張卡。

“你再試一段吧。”他操着一口港普随意地說了一句。曲海遙心裏“咚”地一聲,心想原來還沒完嗎?

這次抽到的是血月之夜嵬戾血洗天穹派的時候,真相大白之下皇甫夫人一改往日的慈和,想要擊殺嵬戾卻被皇甫玉華攔下,這些日子裏一直內心焦灼的皇甫玉華終于明白自己一直活在一個巨大的假象之下,甚至連母親的慈和都是假象,她心裏一直包藏着對于占據着丈夫內心的小荷的滔天恨意。

然而即使明白了教養自己長大的仁和慈愛都只是假象,皇甫玉華也依然勸導着自己的母親讓她放下,年輕人的心中并沒有恨,有的只是巨大的悲怆。這一幕裏皇甫玉華算是有臺詞了,雖然量并不多,一位試鏡老師擔任起和曲海遙對臺詞的工作。曲海遙早就把臺詞記得滾瓜爛熟了,他連卡都沒看,直接進入狀态,把試鏡老師當成了皇甫夫人湊了過來。試鏡老師被他吓了一跳,但人老成精,迅速地适應了自己的“夫人”身份,雖然臺詞說得很差,但好歹讓曲海遙順當演完了這條戲。

文導叫了CUT,臉上的表情還是和顏悅色的。曲海遙慢慢從戲裏抽出來了,他看着剛才跟自己對戲的“娘”走回了長桌後面坐下,在面前的本子上記着什麽,這時候的曲海遙才終于有了種“自己正在試一場生死攸關的戲”的實感,就像當初考電影學院那會兒在初試複試之後去看放榜時的心情。

好緊張啊啊啊啊!!!曲海遙心裏的小人兒比他本人還沒出息,直接以頭搶地打起滾來。

文導也在記錄着什麽,不過不是用筆,而是在用筆記本電腦。旁邊的另一位試鏡老師問了曲海遙幾個問題,像是“以前演沒演過古裝、劇場的古裝也算”、“有沒有受過武術訓練”諸如此類的問題。曲海遙一一回答了,然後突然想到這部戲裏皇甫玉華是有武打戲份的,自己真是一點都沒學過。

而在自己之前試過鏡的海震……………………

曲海遙的冷汗又下來了。

最後離開的時候試鏡老師們倒是都客客氣氣的,告訴他決定了就會通知他,時間不會拖太久,畢竟電影都快要開機了。曲海遙依然緊張得渾身冒汗,他感覺現在反而比試鏡之前還要緊張了,也不知道為什麽。

林琦就在外面等着,見到曲海遙出來了還問他怎麽樣,可一看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就知道從他嘴裏問不出個鳥蛋來,林琦幹脆大着膽子把腦袋探進會議室裏,臉上顯出一副很好脾氣又很疑惑的表情問道:“請問幾位老師……不需要給他試妝嗎?”

文吉勳旁邊的一位副導演笑眯眯地對林琦說:“啊,他不用試了。天也晚了,他是我們試的最後一位。”

門外聽見了的曲海遙更加哭喪着個臉了。林琦臉上的笑容也是一僵,但又迅速恢複到了剛才的狀态,很是溫和地向裏面告了聲罪就退了出來,關上門的那一瞬間臉就馬上垮了。

得,沒戲了。林琦和曲海遙大眼瞪小眼,已經降臨的夜幕映上了頂樓的落地窗,兩個人松垮的肩膀昭示着他們現在沮喪的心情。

***

***

***

離産業園不遠的一處街頭,街邊的大排檔一般都會在晚上八點鐘之後才開始營業。今天天冷風大,攤子沒有擺出去,店裏也只有那麽一桌客人,正在把兩張桌子拼到一起,一群人包下了店面,把啤酒箱擡到旁邊坐下來吃吃喝喝。

“小容嘴真是刁。這麽香的烤豬腳,在別的地方很難吃到了。”操着一口港普的文吉勳一邊含糊不清的說話一邊大快朵頤,容意利落地徒手開着一瓶瓶啤酒笑道:“別的我不敢說,論吃豬腳的本事,在這個圈子裏我可是絕對不會服輸的。”

一桌人嘻嘻哈哈地邊吃邊笑,跟了文吉勳多年的副導演胡永鵬對瓶吹了一口之後說:“不光嘴巴刁,眼光也毒。你提的方案我看是可以做的!阿倫你說是吧?”

文吉勳笑着踢了他一腳:“你問阿倫,阿倫當然說好啦。寫故事的人一定最喜歡自己本來的那個故事,最煩被改來改去。如果能拍回初始的那個劇本,我們其他人不說,阿倫肯定是最高興的。”

阿倫就是下午被曲海遙當做皇甫夫人對了一場戲的試鏡老師,也就是這部戲最初的編劇。他同樣也是和文吉勳合作多年,最初把自己的故事大綱拿文吉勳的時候對方就很感興趣,兩個人根據這個故事大綱,合作寫出了第一版劇本。

後來電影真正投拍了,劇本又根據各種各樣的情況多次修改,很多地方都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面貌,文吉勳最初找到容意游說他參演的時候,容意就提出想把幾個版本的劇本都拿來看看。

而前幾天的某個晚上,容意突然打電話給文導,問他反正現在郭成卓演不了了,如果有合适的演員,不如把劇本換回最初的那個版本怎麽樣?

文吉勳為了這部不太順利的電影也是花費良多,但他本來就是不懼怕挑戰的人,聽了容意的話也來了興趣。兩人在電話裏談的時間不長,但三言兩語間就已經把兩邊的想法都清楚地傳達了出來。

“我是覺得不錯啊。”阿倫正在用一種很細致的手法把羊肋排上的肉剔下來,動作靈活而專注,說話的邏輯卻也絲毫不亂。

“很難得的是他把玉華演得很赤誠。這是一種新的感覺,我們之前看過的所有演玉華的演員都把他演得像是剛出場時候的慕容複,那種天之驕子的感覺。”

“但今天曲海遙的表演給我的感覺是玉華自己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他只是一個在美滿的環境裏長大的孩子,他有有自己的困惑,有一些不如意,有一些懷疑,但總體來說,他是個很幹淨、善良,甚至……我們可以說是淳樸的孩子。”

“這就和整部戲的感覺非常相符了,他不光象征了天穹派的未來,也是嵬戾對天穹派這個地方、對玉華這個人物的感覺,他覺得玉華身上有自己沒有的仁愛。”

這一桌子都是電影的主創,阿倫的想法讓大家都思考了起來。文吉勳第一個點頭:“我差不多也是這個想法。他的表演很本質,當然,真正拍的時候可能會有一些問題,要論好用,他肯定不是最好用的演員。但我們要找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感覺對了,或者這個感覺是我們覺得可以去捕捉的,就可以去嘗試。”

“拍電影嘛,”他很是飒爽地喝了一大口,“老是尋求保險、方便,那就不好玩了。不斷發掘新東西才有趣啊。”

“行,你光顧着有趣就好啦,反正有人給你擦屁股。”給文吉勳“擦”了幾十年“屁股”的利洋影業的執行總裁麥孝祥一聽他說這個就心裏打鼓頭腦發脹,合作幾十年了,從一文不名的電視臺工作人員到現在的影壇大佬,麥孝祥一直說文吉勳撅撅屁股他就知道要放的是響屁還是臭屁,現在聽文吉勳這樣說,麥孝祥也就明白他心裏已經有了完整的想法了。

文吉勳被擠兌了一句也絲毫不臉紅,還是心情很好的樣子。那邊阿倫讓容意幫他再開一瓶啤酒,一邊接過啤酒阿倫一邊問容意:“但是,你是怎麽會想到用最初的劇本的?”

容意剛咬了一口炸灌腸,聞言聳了聳肩:“看到曲海遙的古典造型就突然想到了。他長得确實跟我有點像吧?我一下子就想到初始那個版本裏皇甫玉華是我弟弟的設定了,所以就傳了他的照片給導演,問他怎麽樣。”

那照片還是《MENU》拍攝當天容意找鄭偉要的原片,容意和曲海遙都是一身古典裝束在林中融于山水之間。容意伸手拿起啤酒,“反正讓他來試試又不費事,大家覺得合适就好咯。”

“曲海遙不一定是最合适的,但我很想去找這個方向。”文吉勳發出了一聲感嘆,“這部戲拖了蠻久,我自己都感覺到有點‘再而衰、三而竭’。現在能有個新的、有趣的方向幫我提一把,我反而覺得很慶幸。”他向容意舉了舉酒瓶,“看來當初一定要你過來演,這個決定是對的,小容是我的福将!”

容意笑着謙虛了一下,然後像是剛想起來一樣加了一句:“那這件事情就僅限我們幾個知道咯?”

即使他不明說,桌上的人也知道他指的是曲海遙是由他容意提議來試鏡、甚至還把劇本換成了初始版本的這件事。麥孝祥嘿嘿一笑:“怎麽?你也開始有顧慮了?”

容意挑了挑眉:“我有什麽好顧慮的。”他手上拿着酒瓶,一邊轉着玩一邊看着瓶中折射的光:“但是年輕人就不一定了。現在的輿論傳播有時候我們都看不懂,如果事情傳出去,年輕人的立場就尴尬了。”

“小容其實很有前輩的樣子啊,”阿倫重重拍了拍容意的肩膀,“認識你之前還覺得你很難搞,認識了才發現你其實蠻溫柔的哎。”

“我是很難搞啊,”容意一口喝幹瓶中剩下的酒,桀骜一笑:“不過那也要看對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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