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當天下午曲海遙就收到通知,讓他第二天早上開工,告訴他晚上會把通告發給他,叫他明天早上早點去做準備。電話裏曲海遙的聲音還挺鎮定,但事實上酒店房間裏的曲海遙已經興奮得臉頰泛紅、兩眼發光,恨不得馬上來個三級跳遠釋放一下此時的亢奮因子——可惜就怕牽動了他還沒好利索的腳踝傷勢。

“怎麽樣怎麽樣?”剛一挂斷電話助理們就圍了過來。曲海遙在外人面前還多少能裝個逼什麽的,在自己助理面前就開始得意忘形了。助理們一看他這副尾巴都要翹上天的樣子就知道是什麽好消息了,幾個年輕人湊在一塊兒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歡聲,活像是他們支持的球隊拿了歐冠冠軍。

“這叫‘天無絕人之路’啊弟兄們!”曲海遙站在茶幾上吼。天知道他已經做好了被劇組炒掉、卷鋪蓋走人的準備了,一系列的變故和反轉激發出了曲海遙血液裏的豪情,他學着電視裏的梁山好漢那樣扯着衣襟,對着地下的幾個助理把胸口拍得砰砰響:“哥哥我這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将來哥哥吃肉,絕對不會讓弟兄們喝湯!”

——其實他只比年紀最小的管小軍大一歲半而已。

“嗷嗷嗷!跟着遙哥有肉吃!!”助理們很給面子地歡呼着。大家都是年紀差不多大的年輕男孩,給曲海遙幹活在助理裏條件算是不錯了,曲海遙脾氣好、不刁難人,雖然開的待遇一般,但年輕男生們處了這麽久也處出感情來了

。這個圈子裏助理基本上都把自己跟着的藝人當做大哥、大姐頭,關系融洽的更是如此。眼看着自家“大哥”被一波又一波地惡整,曲海遙的助理們感覺上就像是自己被整一樣心生憤懑。現在能有翻身的機會,無論從個人利益還是從情感傾向上,助理們都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和揚眉吐氣。

曲海遙興奮地去給林琦打電話,滿心想的都是明天早上要開工這件喜事。他倒不是樂極忘形的人,收到消息、和林琦互通了一會兒消息之後,曲海遙就又把注意力放回了工作上。通告單還沒發過來,曲海遙幹脆把自己接下來還沒拍的幾場戲又過了一遍,拍攝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了,開工之後的那幾天曲海遙的工作量一定很大,他絕對不能再給劇組添麻煩、拖後腿。

抱着這樣的心态,曲海遙第二天真是早早就到了片場。剛到的時候劇組的車還在往下卸設備,看到曲海遙那麽早就來了,相熟的師傅還拿前兩天的鬧劇跟他打趣兒。曲海遙嘻嘻哈哈跟人聊了兩句,也不在意設備還沒搭,直接對着空場地試着走了走戲。落下了幾天活兒,曲海遙不想自己一到機子前面連狀态都沒了。

——他倒是不知道,因為這個階段拍的戲嵬戾都是以毀了容的面貌出場,所以容意這兩天也都會早點到片場來化妝。曲海遙一個人在那兒走戲的時候,容意已經到了。隔着遠遠地距離,容意挑着眉毛往一個人手舞足蹈地走戲的曲海遙看過去,似乎是在看,又似乎是在出神。直到小年放輕聲音喊了他一聲:“哥?”

容意才轉過臉,朝小年點了點頭,徑自去化妝了。

***

***

***

大概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又大概是前兩天的鬧劇反而激發了曲海遙的潛能,總之重新開工之後曲海遙的狀态出奇的好。在酒店裏休養了兩天,別的不說,腳踝上的傷确實感覺好了不少,剩下沒拍的皇甫玉華的戲份大多是動作戲,腳上更加靈活了的曲海遙拍得很快,完全不像是剛拍第一部 武打片的樣子。

因為表現好、進度快,曲海遙的工作時間也被縮短了。而且不光是曲海遙,整個劇組無論是演員還是工作人員似乎都進入到了最佳狀态當中。本來預計要五天完成的工作量,才過去三天就基本上完成了,周五的通告單一下來,曲海遙心中就升起一陣激蕩。

淩晨的兩場戲拍完之後,自己就正式殺青了。

頭一天下午曲海遙提前收工,早早回了酒店休息,養精蓄銳準備第二天半夜爬起來。結果大概是太如臨大敵了,搞得曲海遙八點鐘就躺下了,一直折騰到十點多才睡着,才睡了兩個小時,十二點半手機鬧鐘就把他吵醒了。剛醒來的曲海遙腦子就跟漿糊似的,游魂一樣任憑小高擺弄,恨不得直接讓小高幫他刷牙洗臉。

好在開車到了片場之後曲海遙算是緩過勁兒來了,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劇組的工作人員們也都是随便眯瞪了一下就又爬起來幹活了,大家都有點精神欠佳,就襯得曲海遙一個人跟多動症兒童似的。

這種拍攝時需要特定光線條件的戲最考驗劇組的綜合實力,通告單上的時間卡得很嚴格,曲海遙到片場的時候是兩點,等到劇組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做完,真正開拍的時候已經是三點半了。

這個季節不像冬天那樣天亮得那麽晚,即将黎明的天色透着點黛,空氣裏有着沉澱了一夜之後特有的濕涼,不算清爽,但令人精神凜冽。曲海遙揚起臉,深深吸了一口濕潤的空氣,腦子裏已經将自己的狀态調整成皇甫玉華了。

巧的是曲海遙的這最後兩場戲,恰好就是劇本裏的最後兩場戲。神功大成卻容顏盡毀的嵬戾以一人之力将天穹派上下染成一片血海,皇甫斷被練成了天穹心法的嵬戾以天穹劍重傷,之後才知道這個他痛恨着、暗算過、殘虐過的年輕人原來竟然是自己和心愛女人的兒子。

沉重的打擊和天降的亢奮驟然向這具重傷的身體襲來,讓皇甫斷心智嚴重受損,大哭大笑大吼,癫狂之後噴血而死。一生都籠罩在幽冥谷谷主夫人池映荷的陰影之下的皇甫夫人面對這一系列變故,所有的隐忍、苦痛、嫉恨一齊湧了上來,終于撕下了她一直以來僞裝的賢良淑德的假面,狀若瘋婦地抄刀向嵬戾索命。

但此時的嵬戾已經無心再去殺任何一個人,他一生生活在謊言和荒誕之中,就算殺光這裏所有的人,他也還是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自己又為什麽活着、應該為什麽活着。

連心都沒有了,手中持劍又有什麽用呢?啞女将白皙的頸子抵在嵬戾的天穹劍劍刃上,而嵬戾驟然松手,一柄絕世好劍琤瑽落地,與情愛無關。

這場小群戲中皇甫玉華是配戲的角色,曲海遙得以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嵬戾的身上。這個角色生來就帶着極強的悲劇性,就連生命中唯一的生動和美好都是為了接近他而假扮的。本來嵬戾應該已經悲劇到了麻木的地步,然而在潛入天穹派、為這個血洗之夜做準備的這些日日夜夜中,他卻在天穹派看到了那些尋常的、簡單的、帶着生機勃勃的熱度的美好。

師兄為了偷偷跑下山去玩的師弟打掩護,師妹們變着法兒幫助師姐給意中人暗中傳信,廚房裏偷拿了的半只燒雞,床底下藏着的骰子和牌九,柴米油鹽,胭脂水粉,是嵬戾從來沒有接觸過的煙火氣。這煙火氣朝夕萦繞在嵬戾那雙已經被鐵和血占據的眼睛裏,讓他看到了以前從來沒見過的世界。

皇甫玉華在傷口傳來的陣陣疼痛中看着嵬戾的眼睛,那雙眼睛其實很單純,裝不下太多複雜的東西。身世的真相讓他眼中除了麻木和寂寥之外又多了層層迷茫,他渾身浴血,面容如惡鬼般猙獰醜陋,身體因為長時間的鏖戰和多處負傷而顯得僵硬,但這僵硬卻使得他眼中的麻木、寂寥和迷茫更加讓人心頭發苦、喉間發哽。

這個角色令人心碎。也不知道是戲中的皇甫玉華影響了曲海遙,還是旁觀者曲海遙的觀感影響了皇甫玉華,他現在覺得容意真是太厲害了。之前的戲份都還好說,今天這場戲中的嵬戾不但整個人都透着一種濃濃的蒼涼,還直接在這場戲之中劃出了一個角色弧線。

容意完美地表現出了嵬戾在心如死灰的情況下心态的又一重變化,濃厚可怕的妝容、血染的戲服、刻意營造出的肢體的僵硬,都成為了他演繹的工具,什麽叫做“用整個身體在表演”,曲海遙是真正在容意身上見到了範例。

不愧是大師級的演員……以前看容意的第一步電影《歌魂》的時候,曲海遙就根本沒法想象一個完全沒有表演經驗,也沒有接受過專業指導和訓練的素人,究竟是如何不着痕跡地出演十三個角色?怎麽就能完成這樣渾然天成又叫人心生寒意的表演的?現在看了容意的這一鏡,曲海遙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種天才。

容意的助理小年在這一條過了之後飛一樣沖過來給容意裹上兩層厚厚的羽絨服,又給他端來一大杯飲品驅寒,讓曲海遙有點傻眼。淩晨的氣溫确實很低,不過再怎麽說現在都已經開春了,再冷也冷不到哪兒去。更何況容意身子底似乎很不錯,應該沒必要這麽急着取暖吧?

管小軍也正給曲海遙往上披衣服,看到曲海遙有些疑惑的眼神,低聲跟他解釋:“聽說容老師為了卡時間一條過,特意在化妝之前沖了個冷水澡,讓身體變得僵起來。”

曲海遙愣了。他擡頭看了看天,天光已經微微泛白,正适合拍下一鏡。如果剛才那一鏡沒有一次過的話,下一鏡的光線可能的确不是太好了。他又将目光轉向正在喝飲料、補妝的容意身上,兩分鐘之前曲海遙還在感嘆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種表演天才,而現在的曲海遙則已經想起那句貼遍大中小學教室的愛因斯坦名人名言了:

“天才就是1%的天賦,和99%的汗水。”

剩下的這一鏡就基本上只是三個人的戲了,嵬戾、啞女、皇甫玉華。天穹派的人傷的多、死的少,但掌門和掌門夫人卻是雙雙殒命。皇甫玉華将父母下葬,自己承擔起了重建門派的重任,從少主成為了掌門。他和嵬戾雖然身為血親兄弟,卻只見過寥寥幾面;雖然只見過寥寥幾面,身處情勢卻頗為相似。

同樣生活在謊言之中,茫然不能辨真假。只是比起嵬戾,皇甫玉華還是幸運了太多。

“其實你……不走也行的。”皇甫玉華還是不想嵬戾就這樣遠走,“只要把你的真實身份告知天下,你大可以留下和我一起重建天穹。”

嵬戾僵硬地笑了一下——他以前就很少笑,現在臉上傷痕遍布,笑容就更顯得猙獰不自然。“名門正派,都已經這樣了,還是別壞了名聲吧。”

皇甫玉華搖頭。雖然傷還沒好,他的脊背卻立得比以前更直了。“不管你是離開還是留下,我的主意都不會變。我不想再撒謊了,事實是怎樣就是怎樣,哪怕天穹不再被人看做是名門正派了,我也不願意遮遮掩掩滿口謊言。我不想有人再像爹娘一樣活着。”

像爹娘一樣,像我們一樣。嵬戾擡起眼睛來直視着自己這同父異母的弟弟,這個在地牢裏的時候唯一向他展露了單純的善意的人。他早就感覺到了自己心裏對于天穹派這種地方的向往,而這樣的向往可能最初就來源于皇甫玉華那單純的善。嵬戾不自覺的撚了撚自己的手指,指尖幹燥,他卻還是有種沾滿了粘稠血液的幻覺。

像我這樣的人,是沒辦法建立那樣幹淨、生機勃勃的美好的。嵬戾轉過身,只留下一個蒼涼的背影。而皇甫玉華身後,一直默默跟着的啞女走向了嵬戾的背影。

“……師姐!”皇甫玉華還是出聲叫住了這位他幾乎沒說過話的師姐。啞女回過頭來看他,他卻只是張着嘴,不知道自己究竟該說什麽。

讓她好好照顧自己?讓她好好照顧自己的兄長?讓他們別忘了這裏還有個能容納他們、希望容納他們的“家”?皇甫玉華都說不出來。對于這三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來說,這些話都顯得那麽蒼白,但啞女一定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了那些他沒說出口的期待和擔憂。

不是多麽沉重的東西,而是一位師弟對師姐的,弟弟對哥哥的,很簡單的挂念。

啞女對着皇甫玉華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是整部戲之中她露出的第一個全無憂慮、卸下所有繁複的焦灼、發自真心的笑容,然後她向這位新任掌門行了一禮,轉過身追着嵬戾的背影離開。

現場設置了五個機位,除了用來拍特寫的三個之外之外,剩下的兩個一個不斷拉遠拍攝着三人的全景,另一個随着嵬戾和啞女離開的身影一直跟拍。初升的紅日推開了身前的雲層,将天邊的地平線慢慢暈出微暖的溫度,這座被鮮血和謊言浸溺了太久的山峰終于脫胎換骨地迎來了清新的色澤。

曲海遙的目光仍然跟随着遠去的嵬戾和啞女,他的肩膀微微顫抖着,就連文吉勳喊“CUT”的聲音都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工作人員們鼓着掌,視線那端的容意和徐桃夭也收了戲走回來,曲海遙這才恍恍惚惚地回過神,看着周圍向他笑着鬧着的同事們。

這場戲結束之後,曲海遙在《無心無劍》這部戲中的所有拍攝就全部結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慨随着文吉勳的那聲“CUT”海潮般在曲海遙心裏翻覆了出來,從試鏡到現在殺青,這不到三個月之內的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比曲海遙以前所有的參演經歷都要驚心動魄。

飾演皇甫斷的錢國俊還沒去卸妝,一張臉上紅的白的混在一起,過來熱情地伸手拍打着曲海遙:“祝賀殺青!”

曲海遙感覺自己的眼睛一下子就熱了。

演職人員們都圍上來擁抱祝賀,曲海遙一一向大家道着謝,有些模糊的視線卻落到了剛走回來的容意身上。容意站在一個很不起眼的位置,化着毀容妝的臉上表情淡淡的,眼神卻深邃。曲海遙被那樣的眼神看着,本來就洶湧着的內心頓時更加澎湃了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此時的自己膽子突然變得無窮大。

他直接走到容意的面前,伸出手抱住了他。

“哥,謝謝你……”

曲海遙的聲音稍有些哽咽。剛才跟別人道謝的時候雖然也帶了點哭腔,但那大多是曲海遙自己裝出來的哭唧唧委屈音,可現在對着容意,曲海遙心裏的滿腔感慨簡直呈幾何倍數在增長着、脹滿整個身體。他和容意相識并沒有多久,卻好像經歷了別人一輩子那麽多。謠言事件過去之後,曲海遙和容意甚至沒有機會、或者說刻意沒有好好說過話,圍繞着容意産生的緋聞向來層出不窮,可讓他用這麽強硬的态度去對待的,除了婁永銳就只有曲海遙了。曲海遙自己心裏非常清楚,容意是為了自己才強硬到這種地步的。

容意幫了自己太多,曲海遙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報答,他心裏惶恐,但又更加清楚就連這種惶恐的心态,都是對容意的亵渎。

容意伸出手臂回抱住曲海遙,只緊緊摟了一下,就轉為安撫地在他肩上拍着的動作。似乎是在避嫌,但容意其實根本不屑。

“你可記住了,我說‘拭目以待’,不只是說說而已。”

那聲音低沉地落在曲海遙的耳邊,明明聲音不大,曲海遙卻渾身一震。

他明白容意說的是什麽,那是那晚在楓丹瑞雅酒醉之後,曲海遙胡亂說出、後來又被容意無限調侃了的“八金大影帝”。他本能地想要拉開一些距離去看容意的眼神表情,容意卻控制住了手上的動作,将曲海遙摁在自己身前。

“不要怕,再努把力。你挺不錯的。”

曲海遙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是待在一口巨大的鐘裏,然後那口鐘沉郁地撞了一下,震得曲海遙從裏到外都精神恍惚,滿腦子嗡嗡聲。他無法用語言形容這種震撼,容意明明只是誇了他一句,但這是容意第一次,對着曲海遙直截了當地贊揚他。

鼻子一瞬間就酸了起來。曲海遙喉間發堵,說不出話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容意的一句贊揚就能給他帶來這麽大的影響。似乎是感覺到了曲海遙的異常,容意放開了他,看了看他表情有些扭曲、有些可憐的臉,失笑道:“這是怎麽了?”

曲海遙抽了抽鼻子,仍然有些嗡嗡作響的腦子在這時候根本搜刮不出什麽得體的話來回答容意,只得帶着些鼻音對容意說:“哥,你真好。”

莫名其妙被發了好人卡的容意倒沒什麽意外的反應。他笑了一下,然後想了想,又伸手在曲海遙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好好幹。”

曲海遙的感覺就像是第一次吊威亞那樣,整個人都快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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