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發布會結束之後曲海遙就把他的工作人員們往保姆車上一丢,他自己沒皮沒臉地鑽到容意的保姆車上去了。

“哥,你剛才……沒生我氣吧?”

一臉谄媚的笑,像是宮鬥劇裏那些橫豎活不過兩集的炮灰太監。容意心裏想笑,面上還毫無表情看都不看他,“正在氣頭上呢,離我遠點。”

“哎?!一般不都是會說‘我怎麽會生氣’、‘我有什麽好生氣的’嗎?哥你怎麽不按套路出牌啊!”曲海遙作愛妃不依狀,瞬間完成了從太監到妃子的轉換。

容意斜睨了他一眼:“套路?什麽套路?老子就是套路!”

“嘤——好帥氣!”曲海遙捧着臉一副花癡樣,要是他面前的人是林琦,估計這回已經忍不住要一腳踹過來了。然而容意還是不動如山,好整以暇地瞥着曲海遙,一臉“我就看看是誰在裝哔”的悠哉樣兒。

曲海遙的花癡犯不下去了,腦袋上兩只耳朵似乎是肉眼可見地耷拉了下來,慢慢地又變回了會場裏那只垂頭喪氣的薩摩耶。

“我錯了……”糊弄不下去了的曲海遙悶聲道歉。容意挑着眉毛看着他,其實他根本沒生氣,但是看曲海遙這樣子好玩,忍不住就想逗逗他。

“我不該在媒體面前曝你的料……”曲海遙聲音越來越低,也不敢擡頭看容意,只敢偷偷擡起眼簾來瞄一眼。容意在會場裏就發現了曲海遙偷看人的時候特別有意思,先得看看周圍有沒有人注意到他,然後悄不聲兒地飛快瞥一眼,瞥的那眼又太快,啥也沒看清楚就轉開了視線,只能再快速瞄一眼,瞄完以後還生怕被人看見,還要故作鎮定地再四周看看有沒有看見了的人。一整套流程下來容意都佩服他這不畏艱險的冒險家精神,這套流程還上演了第二次、第三次…………

“沒什麽該不該的,只是我不喜歡而已。”容意終于大發慈悲,放松表情柔聲說話了。曲海遙怯怯地擡起頭來,就看到容意綿綿地笑着看着他,說:“拍戲受傷這種事,對媒體和大衆來說算是愛崗敬業的佳話,但對我來說,就是我自己技藝不精、自讨苦吃。”

那張帶着綿綿笑意的臉稍微嚴肅了點,“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第一次拍這種戲了,以前拍《千裏飛沙》的時候我在新疆騎了幾個月的馬,本來不應該出這種事的。所以對我來說,這事兒沒什麽好宣傳的,而是應該引以為戒。”

曲海遙聽得很認真。等到容意說完了,他想了想才開口說:“可是,無論多熟練的老手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啊,這種失誤不是很常見嗎?”

容意愣了一下沒說話,而曲海遙頓了一頓,又接着慢慢說:“哥,我覺得你有時候對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啊我不是說應該得過且過,對待工作的态度當然應該認真,但人畢竟不是機器,就算是機器,那機器還有出故障的時候呢,你也要允許自己犯錯吧?”

曲海遙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像幼兒園裏的小妹妹。容意有些發愣,他從音樂圈出道,到現在橫行電影圈,還從來沒有人用這樣正經又有些苦惱、擔憂的态度指出他對自己太苛刻了,讓他允許自己犯錯。

“老天真是開眼了……”羅北用一種恍惚的聲音看着曲海遙呆然道,旁邊的小年也是一臉的驚吓過度。容意掃了他們倆一眼,那兩個人立刻低頭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扮演雕塑,容意這才将視線轉向曲海遙,眼裏出現了一種意味深長的感慨。

“第一次聽人說我對自己太苛刻……這麽多年下來,我聽這幾個小子的抱怨聽得耳朵都生繭了,搞得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寬于律己嚴于待人的呢。”

容意的聲音裏帶着戲谑,羅北和小年嘴巴閉得像河蚌一樣緊。曲海遙卻似乎完全沒有在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容意,傻笑道:“其實對我來說,偶爾偷點懶也是保持工作狀态的一種方式啊。所謂‘張弛有度’嘛,我高中時候的一個老師就跟我們說,不懂得如何休息的人也不會懂得工作。我覺得也有道理啊,你看,因為懶人不想彎腰系鞋帶所以發明了拉鏈,因為懶人不想爬樓梯所以發明了電梯,這說明偶爾偷點懶也不是什麽壞事啊!就像一根弦一樣,繃得太緊不就斷了嗎?”

曲海遙喋喋不休地試圖說服容意偷懶,容意一開始只是聽着,沒有搭腔,等到曲海遙說完了,容意才沉默了幾秒鐘,淡淡說了一句:“繃得不緊,可就死了啊。”

曲海遙嗓子裏一下子沒了聲音。他知道容意指的是什麽,就是因為知道,曲海遙才覺得更加難以釋懷。此時此刻他突然想起自己和劉家仁徹底吹了之後,林琦對他說過的話,讓他不如放棄,不如離開這個圈子,不如另謀出路。

那時候的曲海遙雖然喪氣,但終究沒有離開。他在之後的雜志拍攝中遇到了容意,然後容意拉了他一把,把他從下墜的空中穩穩拖住,又給了他一根鋼索。

他深深地往肺裏吸着氣,看着容意那張淡然裏藏着不羁的臉,心想這世上的确是有這麽一些弦,既不會斷,也不會死的。

但這卻讓曲海遙心裏更加難受。難道就因為這些弦比普通的弦更韌更強,就活該被那樣用力折磨嗎?他抿了抿嘴唇,好半天以後才悶悶地、像是受了什麽委屈一樣對容意開口說:“那也該好好養護。就像車和老婆一樣,越是好的,就越該對他好。”

容意的瞳孔微微放大了,像是一束不知哪裏照過來的光落了進去。那吸光的瞳裏映着的,是一張和容意相似卻年輕的,赤忱到執拗的臉。

***

***

***

電影節的活動結束之後,曲海遙就正式開始籌備《隐藏天聲》的錄制工作了。這段時間裏他跟着岑觀隐學了很多東西,後來岑觀隐因為實在忙得不可開交而把他交給了另一位同樣來自沈音的杜老師,這位老師可就不光是教曲海遙聲樂了,短短三天時間裏,他讓曲海遙聽了上千首歌,不同種類、不同風格的音樂一下子全灌進了曲海遙的耳朵裏。

曲海遙本來對于音樂的興趣也只是平常随便聽聽歌而已,這一下子接受了那麽大批量的信息,曲海遙覺得自己腦子都在發脹。杜老師又花了兩天時間教曲海遙對這上千首歌做了分析和解剖,之後他又讓曲海遙花三天時間聽了上千首國內外的音樂現場,再用兩天時間進行分析和解剖。這十天的時間曲海遙過得像地獄一樣,一開始他是怨聲載道、叫苦不疊,但越到後面曲海遙越是感覺到這種訓練的重要性,到了第十天,他幾乎感覺到自己要鳳凰涅槃了。

“做音樂有一定門檻,但進了這道門,很大程度上就是技術工種了。多聽、多唱是進步的必要條件,沒有一定量的積累,多稀有的天才都是白搭。”

杜老師人雖然比岑觀隐年輕,但有些地方思維想法很是老派,非常相信書堆裏能砸出個狀元來。曲海遙雖然被折磨得小命都掉了半條,但卻感覺非常充實。

經過了這一陣子的調教,現在再拿一首歌塞到他耳朵裏,聽到的就已經不只是歌詞、旋律那麽簡單了,結構、配器、和弦、人聲處理等等等等,像是一張張清晰的圖紙在他腦子裏呈現出來,曲海遙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分辨出哪種編排能突出哪種情緒,哪種唱法與什麽樣的現場氛圍更加契合。

一周之後,《隐藏天聲》第一期在上海開始錄制了。

作為亞洲最重要的商業和文化中心之一,将第一期錄制地點選定在上海也是衆望所歸了。而且曲海遙在前期跟節目組的接觸當中就感覺得到,NUERA恐怕是将大陸市場當做最重要的一塊地盤來開發,這也讓曲海遙在簽約的時候心裏就暗自有了些底,只要自己不表現得太拿不出手,節目組估計是不會一上來就把自己給踢下去的。

和國內一些真人秀的路數不同,《隐藏天聲》對于節目的真實性還是有一定要求的。節目組把開場安排在了外灘上,曲海遙也就是在外灘上、在攝像機前,第一次見到了他的所有對手們。

不過對他的對手們來說曲海遙可能就不算是第一次見了。大家剛一露面,一個一頭褐色卷發的西亞帥哥就沖着曲海遙驚呼了一聲,熊抱了過來。

“我見過你!”帥哥用很流利的、帶着點兒舌音的英語對曲海遙和跟拍的人說。曲海遙猝不及防下被抱了個滿懷,不過下一瞬間他就從善如流起來,同樣用英語作驚訝狀:“哇!原來我在國外也這麽有名了嗎!我自己都不知道!”

“不不不,我是中國的電視上見到你的……電視上?還是雜志上?”帥哥不太确定地向工作人員求證着,曲海遙“噢”了一聲:“你在中國工作啊?”

“沒錯!”那帥哥爽朗地笑着回答:“我是個廚師,在北京有家餐館,開了沒多久,這一兩年我在北京呆的時間比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呆的都多,幾乎快抛棄了我其它地方的餐館了。”他朝曲海遙比了個wink,然後毫無預兆地從英語換成了中文。“我的普通話說得也不錯噢!”

曲海遙大笑起來。其實他的普通話說得也就一般,音調亂七八糟,但作為一般的交流工具顯然是沒問題。跟拍導演和節目組顯然更滿意,這種在交流中自然而然帶出的自我介紹比硬邦邦地在背景板前面做自我介紹要好得多。曲海遙也很聰明地感覺到了節目組想要的是什麽效果,于是開始讓這個叫亞辛的土耳其帥哥猜起自己的年齡和職業來。

“你是模特,對嗎?我猜你應該是二十歲左右?”亞辛猜測着。曲海遙大笑道:“猜錯了!我是演員!而且我已經二十四歲了!”

之後的時間裏每個人都做了自我介紹。八個國家的選手,光看外表是男女對半的分配,之所以說“光看外表”是因為泰國的參賽選手是一位“蒂凡尼小姐”選美冠軍,也就是中國人俗稱的“人妖皇後”。這位名叫Kwoi的大美人一出現就将所有選手的目光聚集到了一起,是所有選手當中外表最為美豔動人的,可直到他做了自我介紹,人們才知道原來是“他”而不是“她”。

選手們聚在一起之後曲海遙才發現原來不光是自己,所有的參賽選手在自己的國家裏都是小有名氣。來自日本的源紗夜是著名的美型機甲漫畫《仙女座信箋》的作者,韓國的參賽選手鄭東赫是國內有名的搞笑藝人,印度女設計師莫娜·阿克罕的自主設計品牌已經走出國門、為世界名流所青睐,伊朗的侯賽尼是伊斯法罕著名的波斯地毯世家侯賽尼家族的傳人,由他編織出的精美地毯價值連城,甚至曾經作為國禮被贈送給他國政要;而土庫曼斯坦的選手就更讓人瞠目結舌了,奧維耶娃是上屆國民議會的議員,今年還不到四十歲,不僅很有政治才能還年輕漂亮,在土庫曼斯坦國內就有“鐵血芭比”的稱號。

沒有一個選手是好對付的……錄制的第一天曲海遙就開始覺得困難重重了。但這種比賽他倒還真不怎麽害怕,就像考試一樣,別人考得好不好向來和他沒太大關系,只要他自己考得好就好了,而且曲海遙從小就是野猴子脾氣,爬樹比人爬得矮了都死活不幹、非要往樹頂上爬,現在見了這麽多大有來頭的選手們,曲海遙骨子裏那股好勝心倒是給點起來了,這裏還是上海,是他這個中國人的地頭,他怎麽也不可能由着外國人騎到自己頭上去。

八位選手先在外灘進行了将近兩個小時的錄制和拍攝,午飯則是安排選手們去了和平飯店。亞辛以前來中國的時候就嘗過和平飯店的本幫菜,而現在龍鳳廳的菜式又有所改進,吃得包括亞辛在內的一衆選手都贊不絕口。只有伊朗選手侯賽尼始終擔心着菜肴清不清真,每道菜端上桌之前他都會問“穆斯林也可以吃嗎”,以至于進行到午餐的中段時後廚的一位工作人員不得不特意過來說明,他們的菜肴制作中已經充分考慮到所有來賓的宗教信仰了。

事實上這桌上的八位選手只有曲海遙和日本選手源紗夜不是宗教信徒,韓國選手鄭東赫是基督教徒,泰國美人Kwoi和印度設計師莫娜都是佛教徒,而其他所有的選手都是穆斯林。曲海遙看了看亞辛和奧維耶娃,他們倆都沒有對食物表達出什麽異議來,亞辛擡起目光掃了侯賽尼一眼,神色似乎不太贊同。

吃飽喝足之後節目組帶他們去了演播廳。演播廳位于上海廣電大廈內部,實際上就是租借了電視臺的演播廳,曲海遙以前還來這兒錄過節目,頓時倍感親切。他在這裏還見到了岑觀隐,岑觀隐并沒有在選手們面前掩飾自己和曲海遙認識的事實,直接問了曲海遙選曲定下來沒有。

曲海遙心裏已經大致敲定了,就是在杜老師的那十多天“歌海戰術”期間确定下來的。但他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并不是在那時候,而是更早,在《無心無劍》劇組裏的時候,他在容意的休息室裏聽到過這首歌。

“某個夏夜 在尚未得到之前 我被告知 孩子 你要習慣失去……”

在杜老師那兒進行地獄訓練、每天被折磨得耳朵打鳴的時候,有一天夜裏曲海遙突然醒了,腦子裏突然想到了這首歌。只有不插電吉他伴奏的簡簡單單的民謠,卻讓他體會到了某種被觸動的感覺。他立刻抓起手機打開微信戳開容意,兩眼昏花地在對話框裏打字:

「哥,那天我在你休息室裏聽到的是什麽歌啊?」

「就是拍戲的時候我腳傷了,你叫我去你休息室吃飯那天」

這時候的曲海遙還處在半夢半醒之間,發完這兩條微信,手機往旁邊一歪就又睡着了。第二天他被鬧鐘鬧醒,賈俊急急忙忙把他從床上扒拉起來,他正對着鏡子刷牙的時候才突然想起昨天半夜的微信來。

“卧槽……!”

曲海遙咬着牙刷就沖進房間裏曲抓手機,心想這下可要被容意當成神經病了。這沒頭沒尾的微信……就算容意想起了是哪天,他估計也想不起來那天都放了什麽歌啊;就算能想起來,那天放的歌多着呢,他哪兒知道曲海遙這神經病說的是哪首啊!

神經病着急忙慌地點開微信,想跟容意說別理自己半夜發瘋,卻意外的看到容意已經回複自己了。

「《沒有你》。」

曲海遙愣了幾秒鐘,然後手指頭有些發木地把這三個字打進音樂搜索框裏,點開播放。

一瞬間,嘴裏咬着牙刷的雞窩頭青年好像在這一瞬間裏,明白了什麽叫做弦動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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