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角鬥
密林裏行進了不知幾日,殷涔周身的傷開始發作,渾身滾燙,昏昏沉沉,卻依稀辨認出這是往青遠府、關西七衛背道而馳的方位,待出了密林,他已經來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眼前草木漸稀,視線盡頭只見黃沙滾滾,烈日高懸,他被猛力拖拽着,深一腳淺一腳跨進沙塵。
半路上,殷涔身上的繩索被換成鐵鐐铐,行進路上又遇到好幾隊穿着一樣的軍隊,整支隊伍越來越大,殷涔認出其中一隊的首領,那個只見過一面,卻再也忘不掉的半面蒼髯客,他似是全軍首領,遙遙行在最前端。
殷涔被丢進了馬車拖着的木枷籠,囚籠裏都是如他一般帶着鐐铐周身傷痕的男人,沒有人說話,殷涔記挂殷苁,卻發現龐大的行軍隊伍中,根本找不見那個帶着殷苁的軍首,他在有限的空間內四處張望,再沒發現殷苁的影子。
突然間,身後一輛馬車上傳來騷動,殷涔蹲低扒着木板回頭看,一個身形高猛,穿着寧朝軍服,帶着鐐铐的男子從另一只囚籠中破籠而出,就着鐐铐當兵器,一連打倒好幾個押運軍卒,然而緊跟着就被提着刀圍攻的軍士們割破了喉嚨,鮮血濺落黃沙,殷涔看到那個厚實身影重重倒地。
殷涔身邊不知什麽時候擠進來一個人,如他一般蹲低着,在他耳邊很低的聲音說道,“別怕。”
猛的低頭,看到一雙褐色明亮的眼睛,殷涔打量了下,滿頭髒亂的頭發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黃黃褐褐的一張臉,衣衫比自己還要破,看着年紀跟自己相仿,卻似乎比自己還要沉着冷靜。
“梧葉兒,”黃毛小子指指自己低聲說道,“我家住查令鎮,你呢?”
“殷涔,查哈鎮。”剛說完幾個字,囚籠上方已劈頭蓋臉下來一鞭子,渾濁的口音吼道,“不準說話!”
兩個小兒噤了聲,卻一直緊緊靠在一起,随着馬車深深淺淺的晃蕩,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時,他們已身在大漠深處的營地,一大片茫茫無邊的戈壁灘,極遠的地方有山脈輪廓,而近處如列陣般全是整齊排布的軍帳,中間一頂看起來高大華貴,殷涔想,那必然就是王帳了。
囚籠裏的人被像趕牲口一樣趕下來,關進一間稍大的囚室,這一排都是關押俘虜軍犯的地方,殷涔和梧葉兒一起,被趕進了最靠裏的一間,外圍皆是重兵把守。
囚室內熱氣蒸騰,看着押運的人走開,梧葉兒再度貼近,扯了扯殷涔的袖子,“我們鎮上的人全死了。”
殷涔心下恻然,低聲回道,“查哈鎮,也一樣。”又問道,“你怎麽活下來,又被抓了?”
梧葉兒卻自嘲的一笑,“你看看我的樣子。”
殷涔轉頭,懷疑的目光打量了下,覺得他跟自己長得的确不太一樣,眉高目凹,很俊朗的一張臉,身形也比自己高大,倒是跟囚禁他們的異域軍卒頗有幾分相似,他驚道,“你不是中原人?”
“也不是,就……一半一半吧。”梧葉兒臉上嘲意更深,“我是個雜|種。”
“我沒見過我爹,我娘也從來不提,但我猜他是這疏勒國人,在鎮上大家都叫我小雜|種,鎮上的孩子從來不跟我一起玩,大人見了我也恨我,就因為我長得像疏勒國人。”
梧葉兒頓了頓,“卻沒想到,就因為這張臉,反倒活了下來,那些人沒殺我,但他們也沒拿我當自己人,只把我當寧朝囚犯一樣抓來了這裏。”
殷涔點點頭,看梧葉兒的眼神多了點同病相憐,他問道,“你知道這是哪裏?”
梧葉兒點頭繼續說道,“這裏是疏勒國的軍營,疏勒國與我大寧朝曾經年年交戰,而後在林漠煙大将軍的戍守下,邊關已平靜了二十年,而今卻不知道為什麽,疏勒國會突然大舉進犯,一夜之間屠盡關西七衛所有城鎮。”
“什麽?!”殷涔這才知道原不止查哈鎮,所有關西七衛的城鎮皆遭突襲,剎那間寒意爬滿了背,“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梧葉兒茫然搖頭,“我能聽懂一些疏勒話,一路上他們只說到這些。”
殷涔仿佛看到一張巨大黑網,被掀起了渺小一角,而他自己只是這黑網中一顆毫不起眼的棋子,此番在屠殺中茍活,純屬運氣。
他想起沈滄,想起不知是不是跟他一樣被帶來軍營的殷苁,心中悲傷又焦灼,得趕緊想辦法從關押的牢籠裏出去,至少要趕緊找到殷苁。
一連數月,囚室從悶熱不堪到冰冷如雪窟,他們卻只是被關在這裏,沒被拖出去做苦役,也沒人來找過他們,每日只送些馊飯剩湯,吊着命讓他們不死而已。
某日夜間,殷涔身上被猛踢了幾腳,他朝牆內蜷縮進身體,睜開眼睛,只見一個兇悍軍卒拎起他的領子,将他拖拽起來,“走,到你了!”
殷涔心下驚疑,不知這是要去做什麽,如果是殺他,何必等到此刻再動手?再說了他一介無名小兒,殺不殺有什麽區別。
軍卒只拖着他快步走進一個帳內通道,殷涔隐約聽見外面有此起彼伏的歡呼聲,敲鼓聲,他不明所以,軍卒狠狠朝前推搡着他,到了通道盡頭,軍卒意外的給他打開鐐铐,陰森一笑,掀開門簾将他一把推了出去。
殷涔站立不穩,在地面滾了幾圈惶然起身,打量四周,只見身處一個巨大圓形圍帳,夜間四圍燃起無數火把,照得跟白天一樣通明。
四周三四層高臺坐滿了人,遠一點看着都是普通軍士,近處約莫是軍官将領,居然還有打扮高貴的女子婦人,所有人都在用他聽不懂的語言振臂歡呼,殷涔朝前望去,正中對面坐着的俨然是那個半面蒼髯的疏勒國将領,身旁正在跟他耳語的,卻是當日将殷苁提上馬的那個人。
殷涔心下激動,想沖過去問那人将殷苁帶去哪了,卻聽到身旁傳來一聲沙啞低吼。
他扭頭,才發現離他不遠的沙地上有另外一個人,滿頭張牙舞爪的頭發,身形比他粗壯了一倍不止,目露兇光,搖搖晃晃站起身,高大身形在殷涔面前投下一片陰影。
對面正中蒼髯将旁邊有人起身做了個手勢,所有歡呼喧嚣驟然停止,他開口,用殷涔聽得懂的話,口音怪異的說道,“一炷香的時間,若你二人殺不死對方,都還活着,則兩個人同時問斬!”
說罷,歡呼聲更猛烈的響起,蒼髯将捋了捋胡子,朝殷涔半眯了眼睛。
殷涔知道了這是要幹什麽,沒想到這蠻荒之地,竟然保留了血腥至極的活人角鬥場!
只見那彪形大漢已起身,手中攥緊了拳頭朝他步步緊逼,殷涔心知此時已別無退路,看着大漢朝他猛撲過一拳,身形微閃,從他肘下輕松避過,大漢跟着轉身又飛起一腳,殷涔當下了然,對方并無任何實質功夫,只仗着身形威猛力道駭人,想着拿下他這白面小兒該是毫不費力。
卻不想半柱香的時間,大漢連殷涔的衣衫邊都沒摸着,自己已經氣喘籲籲,腳步虛浮,殷涔并不想殺他,這顯然也是一個被抓來的俘虜,跟他一樣的可憐身份,而如今他們卻要互相殘殺來供這些軍士們取樂。
四周鼓聲雷動,見他們久不厮殺已然暴躁,聽不懂的咒罵聲四起,殷涔充耳不聞,卻也尋不到任何脫身辦法,待香燃盡,他們只能雙雙被砍頭。
眼看時間所剩無幾,大漢也加倍焦急,粗喘着氣朝殷涔奮力撲過來,殷涔無可奈何的閉了眼睛,側身穿掌而過,一只手臂環繞對方脖頸,将他頭部卡在了腋下,內力貫穿全身,擡腰發力将大漢整個人提了起來,再狠狠摔下,一記斷頭臺幹脆果斷的結束了他的性命。
四周的歡呼聲雷動,殷涔看到對面的蒼髯将領站起了身,他只想沖過去問殷苁下落,卻被幾個軍卒再次戴上了鐐铐,沿着來路拖拽回了囚室。
緊接着被拖出去的是梧葉兒,殷涔撲上去拉住他,卻被軍卒狠狠抽了幾鞭,殷涔來不及跟他說什麽,只見梧葉兒被拖拽着,回過頭,留給他一個似笑非笑的蒼涼表情。
殷涔縮在牆角,對着變态游戲的驚駭遠遠大過殺人本身,他想着梧葉兒,想着殷苁,大半結局是性命不保,心中憤恨早已滔天。
片刻之後,沒想到梧葉兒卻再次被拖了回來,殷涔從角落一躍而起,上下仔細看了看他,也沒見着什麽傷痕,軍卒從囚籠又拖出去一個人,梧葉兒掩着嘴對殷涔說,“我打架……還可以。”
殷涔忍不住笑了,問道,“如何算可以?”
梧葉兒咧嘴笑道,“我這個樣子,學堂根本不肯收我,我娘只好找了個武師教我功夫,我還跟他們镖局去押運走镖呢。”
原來如此,梧葉兒跟着皺了眉說,“我料想這殺人游戲不是一兩天的事,萬一,有一天是你我對陣,”他看向殷涔,握住他的手,“我不會傷你。”
殷涔也握緊梧葉兒的手,“我也一樣,必不會傷你。”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不約而同,“那就只能一起赴死了,哈哈哈哈。”這爽朗笑聲突兀的回響在牢籠內,倒是把近日來的愁雲慘淡沖淡了不少。
“到時我們一起反抗,即便死,也殺他個片甲不留。”殷涔狠聲說道,轉頭看向梧葉兒,對方也狠狠點了點頭。
當夜的“狂歡”不知折騰到什麽時辰,殷涔和梧葉兒頭靠着頭睡過去,醒來又是任人打罵的一天,再次到了夜裏,果然如梧葉兒預計的一般,殷涔再次被人拖拽了出去。
知道即将要面對什麽,殷涔倒不再忙慌,被解了鐵鐐枷鎖推進了角鬥場,殷涔發現此刻只有他一個人在圍帳內,如同昨天一模一樣的人群看客,只是他的對手還未出現。
通道內傳來隐約低吼,殷涔渾身的警覺再度升起,一種面對真正危機時不由自主的防禦機制,場上四周的軍士們開始興奮,鼓聲雷雷,殷涔不自覺的後退,與通道隔開距離。
猛然間,只見通道門簾掀飛,從內竄出一道黑灰身影,閃電般的速度躍過半空落在了圍帳中央,殷涔定睛看住,竟然不是人,而是一只體型巨大、瘦骨嶙峋、獠牙畢露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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