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念香

不一會兒,一隊抱着絲竹弦樂的宮女們也進了屋,在一旁奏起了熱熱鬧鬧的喜慶賀曲,殷涔跪坐在陳佶身後,着實覺得有些吵鬧,他看着席間的陳佶,只覺得對方也坐立難安,眼神回望過來好幾次,殷涔只得暗暗打着手勢,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生日宴的菜色倒是典雅別致,酒也精致,原也是不能飲酒的,陳儀央求了皇上每年生日可以破例,這江南送來的貢酒名曰山海津,用糯米和淡竹葉一起釀造,格外清香,京城中達官貴人們得了此酒都放在家窖藏,哪有韓王這麽大方,生日宴上山海津管夠。

酒席間有人提議不如玩點什麽助興,陳儀一拍桌子喊道,“玩骰子吧!”

衆人噓聲一片,這民間酒肆裏的下等戲法,也不知他一個皇子是如何玩得溜溜熟的,斜對面白衣少年起了身,開口溫潤動聽,“不若我們玩詩詞歌賦,作不出的便罰酒三杯,如何?”

這次衆人皆道了聲好,陳佶沖白衣少年打趣說道,“趙綸,三杯這麽狠?別是饞酒喝吧。”

趙綸略羞澀一笑,回話倒是絲毫不怵,“哪裏哪裏,太子殿下一會悠着點,別醉太快。”

獨陳儀不肯玩詩酒會,垂頭耷腦的也拗不過人多,待小譚子一陣風跑到他身旁,拿來一只白色玉瓶,他才興奮得又一拍桌子,“作詩就作詩!還怕了你們不成,不過詩酒歌賦配念香散最好,小譚子,給每個人分下去,山海津配念香散,絕了!”

殷涔不知這念香散是什麽東西,只見小譚子到每個人身旁,從玉瓶裏倒出一些個海棠紅小丹丸,大多人似是見慣了的,拿了小丸子就着酒吞了下去,拍掌說一聲舒爽。

陳儀撸起袖子也連吞幾顆,只有陳佶仿若對這紅色小丸子有些忌憚,擱在桌上沒有動它,陳儀見狀說道,“太子哥哥,你為何不用它?念香散配酒用來助詩興是再好不過了……”

陳佶擡手打斷道,“不急,不是還沒開始作詩嗎?作不出來再用它好了。”

趙綸也調笑道,“太子的詩名整個京城都知道,念香散這種助興的玩意,都是我們這種憋足了腦子也想不出幾句的人才用的。”

衆人哄笑着附和一陣,便從趙綸開始了一輪作詩,此輪題首是酒,以酒為題作詩,下一個人要比上一個人多一個字,如第一個人是五言詩,第二個人就須六字。

殷涔想這什麽魔鬼邏輯,豈不是越往後的人越虧?怎麽也沒人反對這規則……一邊在心中快速搜羅着上輩子念過的關于酒的詩詞,只聽趙綸開了口,“昨夜雪疾風高,淺眠不消殘酒。”

衆人鼓掌,這一下就六個字,下個人就得接七字或八字了,只見挨着趙綸的藍衣公子直接擺擺手,端起酒杯連飲三杯,一圈下來,竟無人能接得住,酒和念香散倒是消耗了不少,到了陳佶這,他沉吟半晌未出聲,小臉微微泛紅,趙綸在對面輕輕嗤笑,“太子殿下,要不,也随他們一樣,直接飲酒吧?”

殷涔看不過去了,心道李白救我,起身直直說了句,“我替太子殿下,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此句一出全場瞬間寂靜,陳佶回過頭難以置信的瞪了他一眼,拉着他坐下,陳儀如發現新世界一般蹭蹭跑到他跟前,對面的趙綸定睛望着他。

趙綸對他抱了抱拳,朗聲說道,“太子殿下原來帶了這麽一位深藏不露的人,難怪今日不用念香散也如此有底氣,我等自嘆弗如,但是,”他頓了頓,“作詩這東西,可假借不了旁人之手,你的就是你的,他的就是他的,今日這詩作的,在下服氣,但太子殿下這輸的酒,也必須喝下。”

陳佶一口氣連飲三杯,擱置一旁的念香散也悉數服了下去。

趙綸再問道,“這位兄臺請教大名?”

“在下殷涔,太子殿下的貼身侍從。”

“能為貼身侍從,功夫定然不錯,這詩才也如此了得,太子殿下從哪募來的良才?叫人好生羨慕啊。”

陳佶聞言只笑笑,“一介下人罷了,不勞趙公子如此費心,要說良才,祁閣老的學生良才多了去了。”

趙綸正要再開口,陳儀打斷說,“說好了生日宴只談風花雪月,不聊國政,你們還能不能好好喝酒了?”

在座中陳儀年齡最小,又是壽星,衆人今日前來也只為哄他開心,依言又開始新一輪作詩。

上一輪趙綸獨勝,此次又是從他開始,以雪為題,開口又是七言絕句,殷涔簡直要扶額,這這這,擺明了欺負人的規則,有本事從太子開始,再到你趙綸看你接不接的了招。

眼見着陳佶三杯又三杯的喝了下去,念香散也用沒了,長桌上醉倒一片,只是殷涔發現這醉态,不似正常醉酒的樣子,穿藍衣的公子目光渙散,面色緋紅如桃花,開始喃喃道好熱。

屋裏雖暖氣充足,卻也不比盛夏三伏,這藍衣公子一邊嚷着熱,一邊将衣袍脫了個幹淨,只剩下絲綢裏衣貼在身上,全身似有熱氣從內向外湧出,蒸得他全身赤紅,汗水淋漓,面上卻帶着癫狂笑意。

其他人也紛紛喊着熱,殷涔猶豫着要不要去掀開暖簾讓他們冷靜會兒,又怕這麽一冷一熱的會生病,卻見已經有人就穿着單衣掀簾奔了出去……

殷涔看着陳佶,太子殿下雖未像其他人一樣熱得寬衣|解帶,卻也面色潮紅,汗珠子跟水一樣滾滾淌下,看向殷涔的神色似無法聚焦,面上也浮着幻覺一般的笑意……殷涔心中暗叫一聲不好,這明顯是中|毒的跡象,仔細一想,今日飯菜與酒水都只是尋常之物,唯一他搞不懂的就是這念香散了,衆人一齊瘋瘋癫癫卻又似乎樂在其中,這朱紅藥丸怕不就是當今世上的毒|品?

一想到此,殷涔心中警鈴大作,只想帶了陳佶快速回府,再給他催吐弄出來,卻見陳佶已經開始渾身抽搐,嘴角湧起一堆白沫,緊抓着他的手指關節開始變形,殷涔朝角落的小譚子大喝一聲,“快傳太醫!”

沒想到小譚子卻只過來看了兩眼,安撫殷涔道,“不礙事的,念香散用多了偶爾會出現這種情況,躺一躺順順氣一會就好了。”

殷涔瞪着小譚子的眼睛快要冒火,去你的順順氣,他直接一手揪起小譚子的衣領,手指卡住對方脖子,粗聲吼道,“我數三下,不叫太醫你這條狗命今天就在這陪葬!”

小譚子立馬抖霍着“我叫我叫我叫。”一溜煙奔出門尖叫着,“快傳太醫啊——太子殿下昏過去了——”

殷涔急火攻心,眼見陳佶小臉煞白快熬不過去,心下一橫,将人抱在懷中,對陳佶說了句“吐出來就好了,有點難受你忍一忍”,說罷兩根手指探進了陳佶的喉嚨,一下陳佶猛的翻身哇一聲吐了出來,殷涔這才松了口氣,輕輕拍着陳佶的背順順氣。

待老太醫颠颠的趕過來,見一屋子人的奇形怪狀并沒表現出意外之色,熟門熟路的拿出探針繼續幫陳佶施了幾針,這才略微恢複了些氣色。

太醫開了幾貼藥,叮囑回去煎好服下,隔天就沒事了。殷涔送完太醫,看着冷汗涔涔的陳佶,說,“要不我背你回去吧?”

“好。”此刻清醒過來的太子殿下無比虛弱無比乖巧。

待回到太子府,陳佶卧床靜養着,殷涔守在一旁,忍不住問道,“這念香散究竟何物?”

陳佶有氣無力慢悠悠說道,“父皇為求長生不老,終年沉迷于煉丹,這念香散是他早年間和方道師一起煉制丹藥時偶然得來的一款,色澤朱紅瑩潤,頗受他喜愛,試用過發覺可以讓周身都輕飄飄的,像進入太虛幻境,皮膚也跟着變細變白,對尋常粗布麻衣難以忍受,只能穿着最柔軟細滑的絲緞,是以成了他常年服用的丹丸。”

“後來他常常将其作為賞賜給朝中重臣,漸漸京城所有貴公子都迷上了服用念香散,讓人輕飄飄如墜雲端,感覺好得不得了。”

殷涔心下如明鏡,這念香散就是當世麻醉品,竟還是由皇帝老兒親手研發,親自推廣,這可真是個風流快|活的朝代啊。

“你為何不服用?”殷涔問道。

“我要清醒,不清醒,命就沒了。”陳佶也望着殷涔,從被褥下伸出一只玉白小手,對殷涔示意走近些,待殷涔靠近床邊,陳佶捏住殷涔的手,手指綿軟無力。

殷涔只覺手心塞了一只細滑小饅頭,他感覺到那只手在尋求力量,于是緊緊回握住,溫言說道,“沒事的,有我在,不怕他們。”

被子裏的小人點點頭,總在人前豎起渾身的刺,做慣了乖張難伺候,一副大人樣子的太子殿下,只有此刻露出柔軟的孩童模樣。

殷涔想起來問道,“那趙綸是什麽來頭?”

“當朝內閣首輔祁言之的學生,京城頗有名氣的小才子。”

“就那淺眠不消殘酒,我看才氣也就那樣吧,”殷涔又想起,“對了,你那詩,你到底會作詩還是不會作詩?”

這下子太子殿下居然紅透了臉,“詩詞歌賦非我強項……”

“那你還玩那麽變|态的規則,這不擺明了欺負人。”

“你不懂,京城都這麽玩,那趙綸在這種游戲裏就沒輸過。”

“您可真是厲害了我的太子殿下,争氣不是這麽争的……”

“好了好了……”

殷涔閉了嘴,一手在小人肩頭輕輕拍打着,陳佶恍惚着快睡着了,卻身子朝裏挪了挪,軟聲說道,“我頭暈得厲害,涔哥哥今晚別睡裏間了,陪陪我好不好?”

殷涔一愣,跟太子同榻而卧,這還了得?但一模小人兒面上滾燙,身體不舒服是實實在在的,病了的孩子都想媽,如今這……殷涔就權當自己母愛大發了,輕輕點了點頭,和衣躺了上去,轉身将小人兒抱在懷裏,輕輕拍着背,哼着不知道哪年月的童謠。

“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太子殿下的手指還攥着那個令他安心的少年不肯放,雪已經停了,雪夜的月光格外晶瑩透亮,照在熟睡的面龐上,像羊脂玉石覆上了一層冷霜。

殷涔靠在床邊也難以入眠,心裏一層層分析地想着,今日之事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蓄意為之?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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