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鴻門
其實殷涔心中基本料定不會是雲野,雲野并不知自己真實身份,也沒有理由對太子下手,何況剛來到京城,在與折桂郡主訂婚之前并無依靠根基,他不會蠢到在自己的訂婚大典上對太子痛下殺手,更何況,若真是他的心思,沈滄不可能毫無察覺,更不可能察覺後還無動于衷。
沈滄讓殷涔護着陳佶,無論如何,殷涔也不相信危機來自世子府。
究竟是誰,要借雲野的掩護鏟除太子?
獅子樓在京城最繁華之地,浣天大街的正中心,門口慣常各色人群絡繹不絕,斜對面的帽兒胡同有最有名的煙花勝地醉花蔭,兩邊互相輝映,京中世家子弟多在此流連忘返,樂不思蜀。
殷涔還是十三歲從疏勒軍帳一路逃亡至京城時,路過獅子樓仔細端詳過,沈滄那時刻意帶了他和梧葉兒走浣天大街,想讓市井氣沖淡掉他們的哀思,一晃五年過去,彼此境遇早已不同于往日。
雲野定了獅子樓最頂層的豪華包間,四面窗外,與朱紅琉璃瓦的皇宮城樓遙遙相對,整個京城盡收眼底,白日看人間煙火,夜晚賞萬家燈光,十足好景致,也更顯得背後主人身份不凡。
陳佶和殷涔被小二引着上了四層樓,推開門,眼前屏風上是江南著名畫師謝安的九重春色圖,繞過背後,卻見來者并非只有雲野一人,沈滄也坐在了主桌外的一角,主桌之上,挨個看過去,韓王陳儀、趙綸、元遠山居然都在場,殷涔默默退到了角落,與沈滄正好相對,陳佶坐到了雲野旁邊。
此時正值暮色時分,窗外有初秋常見的一大片淡粉色,混雜逐漸加深的藍,似乎每一個瞬間都在變換色彩,陳佶扭過頭,心想如此美景,若不是面對這些人,而是跟平山哥哥單獨吃飯賞景,該多逍遙。
雲野開了口,雙手舉起一杯酒,對陳佶低頭說道,“太子殿下日前在訂婚大典上頗受了些驚吓,安全措施的疏忽,無論如何我都難辭其咎,這一杯酒是罰我自己。”
說完不待陳佶反應,便仰頭一口幹了下去。
跟着又倒了第二杯,再次舉杯向陳佶,“這一杯是我向殿下賠罪,還望太子殿下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說完又一次仰頭幹掉杯中酒。
衆人只默不出聲,雲野這一連串也忒快了,似乎完全沒給他人反應的時間。
第三杯酒又滿上了,這一次雲野說道,“第三杯酒,我從心底敬太子殿下,不僅騎射技藝佳,且風采翩然,臨危不懼,折桂有這樣的太子哥哥,難怪會出落得如此飒爽。”
這句話頗巧妙,既連帶着誇了兄妹倆,又暗示如今你我已是一家人。
陳佶如何能意會不到,便也大度給自己添了酒,與雲野輕輕碰了碰,說道,“世子不用往心裏去,比武與游戲場上本就容易出意外,倒是世子你,經過此番較量,也令我刮目相看,折桂有你這樣的夫婿,我也算放心了。”
其實陳佶不過堪堪大折桂郡主一歲而已,這番老父親般的話從十五歲的少年口中老成講出……殷涔縮在角落又開始忍笑。
沈滄看着殷涔微微抖動的肩頭,抛過來一個嫌棄的眼神。
殷涔一怔,斂了身形,用眼神回過去一把刀。
菜肴接連上桌,趙綸打圓場開口道,“獅子樓近日有揚州來的名廚,可以吃到地道江南菜,大家別光顧着喝酒,多吃吃大師傅的手藝。”
衆人這才松了心,開始恢複少年人脾性,元遠山之前從未與衆人來往,此番經過騎射較量,倒很快熟悉了起來。
陳儀對元遠山問道,“你為何不在你父親的軍中,偏要跑去做禁軍?”
元遠山一看就不是風流倜傥之人,也毫無世家子弟的纨绔範,一身花青色布衣長袍,窄袖束腰,看着清爽幹練,正經說道,“家父說自家孩子就得讓別人管教,于是把我送到了辛尚允辛大人的手下去好好鍛煉。”
聽到辛尚允三字,沈滄與殷涔皆僵了僵身體,不約而同望向元遠山,元遠山卻沒留意到屋角的目光,自顧自繼續說道,“辛大人自身武藝高強,軍紀嚴明,近幾年統領了禁軍之後,已經大大改過了原有的渙散風氣,我能跟辛大人學習,實屬有幸。”
陳儀這才“哦——”了一聲,他本也只是出于好奇,并非真的想與元遠山交心,又想起了什麽,急急問道,“那辛大人可有教你辛家二十四手?”
殷涔脊背更僵硬了,豎直了耳朵留神聽着,元遠山淡淡一笑道,“韓王見笑了,我跟随辛大人時間尚淺,何況辛家二十四手并非人人可學,據說辛大人這麽些年也只教過兩個,一個是辛大人的兒子,卻在未成年時便因病去世,另一個聽聞是養子,後來發生的事就不太清楚了,誰都沒有見過這個人。”
衆人又唏噓了一番,沈滄正襟危坐不動聲色如雕塑一般,殷涔忍不住看了看他,這麽些年,居然忘了問沈哥哥為何會辛家的功夫,還大膽傳給了自己。
說到功夫,趙綸突然起了身,對陳佶舉了酒杯,眼神卻看向角落的殷涔,“當年殷公子一句白日放歌須縱酒讓趙某記了好些年,只道太子殿下的侍衛文采了得,如今騎射場上殷公子又露驚鴻之姿,原來武道功夫竟比文采更驚人,趙某倒是要好好敬太子殿下和殷公子一杯了。”
不知為何,趙綸一說話殷涔就十分想揍他,這人明明終日一身白衣裙袍,看着谪仙一般,說話輕言慢語,殷涔卻始終覺得他有股莫名的陰暗和狠戾,又想到他的老師祁言之,那個老謀深算的老狐貍,更覺得眼前的白衣公子是小狐貍變的。
小狐貍仍用眼神看着殷涔,做出邀請之姿,殷涔索性走到陳佶身側,倒下一杯酒跟趙綸說道,“趙大人一敬二怕是不合适,這杯酒當是殷某謝趙大人誇獎,殷某不才,無功名更無詩名,拳腳功夫也只不過是傍身伎倆,上不得臺面,也不勞煩趙大人記挂在心上。”
說完仰脖一口喝掉,趙綸也随着幹了酒,殷涔正欲回屋角,趙綸卻嘴角含笑,淡淡說道,“今日隔近了看,才發覺殷公子果真稱得上眉目如畫,剛剛說無功名無詩名,但這美男子之名,殷公子實在值得擔一擔。”
這話講得殷涔如芒刺背,桌上衆人目光一下都集中到他臉上,殷涔十分不自在,臉色上了層緋紅,更加如天邊晚霞,看起來濃情熱烈。
陳儀憨憨嚅嗫道,“果然十分好看啊,難怪太子哥哥在場上一直朝你看……”
陳佶扭頭就是一句,“你閉嘴——”
殷涔咳嗽一聲,回了神色道,“都是男兒,談什麽美色,多練練騎射拳腳功夫才是真。”
說罷元遠山率先鼓了掌,算是替他解了僵局。
殷涔回座,發現對面的沈滄暗戳戳在抖着肩膀。
衆人又輪番行了幾圈酒令,酒宴結束之時,浣天大街已了無人影,獅子樓門口道了別,每個人酒醉熏熏,被各家車夫扶上了馬車。
拐過一個街角,陳佶掀開馬車門簾喊了停,拉了殷涔下車。
殷涔問道,“這是要幹什麽?”
陳佶說,“剛才跟那些人,你什麽都沒吃,這會子我們去吃夜宵。”
說罷讓車夫駕着車先行回府。
陳佶喜歡跟殷涔在無人的街上散步走路,只有兩個人的世界如此珍貴,如此稀少。
繞了幾個街角的彎,殷涔略微有些糊塗,陳佶很自然的牽着他的手,走進一條窄窄的胡同,胡同盡頭又是一條橫着的細窄後街,街邊有一連串夜宵攤子,小馄饨雲吞面油煙四起的燒烤各種米粥……陳佶知道殷涔愛吃重口,挑了家面攤坐了下來,殷涔一瞧,煮面的爐子前挑出去一杆小旗,寫着“四川小面”。
殷涔奇道,“你是何時知道這些吃夜宵的地方?”
陳佶一笑,“還不是陳儀那個憨貨,成天吃喝玩樂,說得多了,我也記了些。”
說罷朝面攤老板喊道,“老板,兩碗小面,蔥花香菜都要。”
“得嘞——”火爐前忙活的夫婦倆回頭應了一聲。
此時已至醜時,來吃夜宵的人也并不多,幾家攤子也陸陸續續收了工,面端上來時只剩他倆在秋風中就着一碗熱氣滾滾的湯面,吃得面紅耳赤。
陳佶不禁問道,“平山哥哥覺得獅子樓好,還是夜宵攤子好?”
殷涔想了想,回道,“各有各的好,人間味,與不似人間味,都各自有味。”
陳佶也點頭,“對,不必做選擇,我們就是,什麽都要。”
殷涔一口湯差點噴出來。
吃完面,兩個人身上都暖融融,正适合再走一段路,一直走回府。
如同早前那個雨後春夜,今夜又是極彎的一輪月挂在天上,照得城內并不十分明亮,暗影綽綽,十分合情境。
淡淡的影子在身後拖得很長,陳佶突然起了玩心,跟在殷涔身後去踩影子,一會又伸出手對着影子做出各種姿态,殷涔也跟着一起鬧了起來,地面上兩只影子來回飄忽着,一會兒像兩只交纏的獸,一會像兩只互啄的鳥。
突然,兩只影子四周圍過來越來越多的影子,形成一個密密圓圈,殷涔警覺擡頭,只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群黑衣蒙面人,将他和陳佶團團圍住。
他們與蒙面人之間隔了不過三丈遠,殷涔和陳佶交換一個眼神,迅速背靠背,殷涔右手從背後抽出青山刃。
好得很,正巧這把快刀,好久沒開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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