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故人
明慧師太這話着實驚到了不少人。
她是廟中住持的師弟,素來和善慈悲。方圓百裏,無人不識她。
誰曾料想,秦楚青雖未親自動手,卻請了廟中比丘尼來做此事?
認真論起來,明惠師太親手所書可是更為珍貴。而且,還是沒有休息連夜書寫……
這得有多麽難得!
老太太看看明慧師太,又看看自己腳下紙張。
她雖不認識明慧師太,但從諸位太太猛然站起來的動作中,瞬間明白了許多。一時間倒是愣住了,連擡腳的動作都已忘記。
秦楚青俯身撿起地上之物,一張張放在手中摞好。霍玉鳴和淩嫣兒見狀,上前給她幫忙。
此種氣氛下,石媽媽覺得他們的動作甚是紮眼,不由怒道:“姑娘何必這般惺惺作态?先前師太未來,你不去撿。如今人來了,倒是有這番舉動了。況且,你為何不早說這些是師太所書?竟是有意欺瞞老太太不成!”
最後一個字落下之時,正當三人已經拾起了其餘紙張,只留老太太腳下那些未能成事。
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正想着怎麽讓老太太擡腳才好,紙張微動,竟是老太太自己邁步走了開來。
三人正要将這幾張撿起,突然,屋中響起了一聲怒斥。
“你這刁奴!怎能說出這種惡毒之語!”
石媽媽本想是在明慧師太面前為老太太開脫,誰曾想到自己一番言語居然換來了老太太的嚴厲指責?登時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卻不理會石媽媽。
她走到明慧師太面前,愧然說道:“家中小童不懂事,沖撞了佛祖,實在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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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真相的人聽了這話,怕是要猜測是小孩子們把紙張給随意亂丢的。
族長太太時常去廟中,與明慧師太甚是熟悉。聞言上前來,說道:“老太太先前也是氣得厲害,所以不小心将經文扔了的罷。”
她這一說,明慧師太自然明白老太太那句‘小童’不過是在推诿過錯。不由一笑,說道:“原來老太太不是有心如此的。不過,老人家身體康健,面色紅潤,想來是不需要我這經文的了。”
說着,朝撿紙張的三個少年男女看去。
秦楚青接過霍玉鳴和淩嫣兒遞過來的經文,交給了明慧師太,真心實意地歉然說道:“對不住。”
明慧師太雙手合十道了聲佛號,“無妨。此物非為你所寫,也非由你擲于地上,何來此番道歉?”
秦楚青說道:“我們想為家人祈福而求了您,卻沒護好它。”
“心誠的話,沒了它們,依然可以健康安泰;心若不誠,縱然有十份百份,亦是無用。”
明慧師太說道:“千千萬萬的人來尋過我,但我獨獨答應了你們。卻不是因為你們來求,而是我想起了故人,自己要寫。”
她面露微笑,遙望着天邊,懷念地道:“多年以前,曾有幸在廟中得見明遠侯夫人。當時夫人見到桌上我寫的一張經文,很是喜愛,就要了去。本以為不過是随口一說的事兒,幾年後再來貴府,竟是在夫人屋中重見那紙。”
片刻後,緬懷之思收起,明慧師太溫和一笑,說道:“不過是因着想起了故人,故而連夜未睡,寫了這份經文。又因想起了故人,今早特意下山過來探望。卻忘記斯人已逝,再來者,已不是她了。”
明慧師太道了聲佛號,對老太太道:“與您無關。是我執念了。”
老太太聽着明慧師太字字句句都在誇贊故去的嫂子,氣得胸口發疼。卻還不得不擠出個笑容來,硬生生捱着。
族長太太從秦楚青手中抽走那些經文,收在自己手中,與明慧師太說道:“我這幾日讀經,有好些深奧之處未曾參透。正想着去尋師太,您恰好就來了。不知師太今日是否有空,去寒舍指點一番?”
明慧師太笑道:“你既有心,那我就去一起研習下。”
旁邊幾位太太笑着湊過來,道:“我們也要同去。”
太太們這便說着話,和老太太道了別,與明慧師太一同離開。
老太太遣人去問了長年留在祖宅中看管的管事幾句,知曉明慧師太是誰後,差點背過氣過去。
——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去,定然會成為周遭世家和官家太太的笑柄了!
她怒得頭暈腦脹,擡手拿起一個花瓶就要去砸。碰到之後,想到那東西是先侯爺和先侯夫人購買的。若是真壞在自己手裏頭,這面子和裏子都要保不住了。頓覺紮得手疼,趕緊擱了回去。
悶氣發不出來,堵在心口,胸疼頭疼。
老太太立了片刻,覺得有些暈眩。
旁邊石媽媽瞧見了,緊走兩步欲上前扶住。卻被老太太一把推開。
“今日你、你嫌氣我還不夠、夠……”
最後一個‘嗎’字憋了半天還未出口,老太太忽地兩眼一翻,噗通倒地,暈了過去。
秦楚青并不知這一樁事兒。
方才她與淩嫣兒、霍玉鳴一道,跟在太太們身後出了院子。
霍玉鳴和淩嫣兒都住在楊四伯家。兩人非要秦楚青也跟着過去,說是剛買了些點心來,叫了她去吃。
秦楚青先前和老太太一番争執,正想出去走走散散步。聽聞之後,欣然答應。
而後老太太這邊出了事,秦正寧按了下來,并未大肆聲張。故而秦楚青與友人們還在和友人們談笑着。
秦楚青既曉得女兒家的事情,又懂軍中人的習慣作風。有她在其中調和,霍玉鳴和淩嫣兒到底能和諧相處了。
三人有說有笑地閑聊半晌,還去花園逗了會兒錦鯉,氣氛甚是和樂。
眼看着快要到午膳時間了,淩嫣兒有心挽留秦楚青一起用餐。
秦楚青說道:“哥哥先前請了師太過來,還不知曉後面那許多事情。我總要和他說一聲才好。不然長輩問責起來,哥哥怕是要受難為。”
她這話講得實在,霍玉鳴和淩嫣兒都不好再強留她。
淩嫣兒便道:“那午膳後你有時間再過來。那些吃食我都留着,等你過來再一起吃。”
霍玉鳴嗤了聲,道:“阿青想要,我自會給她再買了新的來。何必這麽小家子氣……”
他話說了一半,被秦楚青橫了一眼,張了張口,終究是沒繼續下去。
秦楚青笑着與淩嫣兒說了聲“好”,這便與二人道別,先行離去。
因着路近,之前就是步行而來,這次就也步行回去。
出了楊四伯家的門正往家中趕,在路上剛走幾步,遠遠瞧見伯爺秦立謙正在轉角處與人說話。
對方被牆壁所擋,看不到樣子。只能瞧見秦立謙說話時臉上帶着笑,看上去頗為客氣。
秦楚青正打算直接回府,就見對方身形一閃,被她瞧見了個黑色衣裳的一角。
像是練武之人穿的勁裝。
秦楚青躊躇了下,不顧陳媽媽的明示暗示,依然朝着那邊行了過去。轉過了彎,才看到對方是個穿着黑衣的勁瘦男子。戴着鬥笠,瞧不清面容。
不過,看上去頗有氣勢。而且,當真像是會武的。
秦楚青不太放心,笑着喚道了聲“爹爹”。
秦立謙正和人說着話,不曾想聽到秦楚青在身後叫他,欣喜地回過身去,問道:“阿青怎麽在這兒?”
“嫣兒叫我去玩了。”秦楚青簡短解釋了下,望着黑衣男子,說道:“這位是——”
“這便是上次的好心人。你說很好吃的那個甜食,便是他們送的。”秦立謙說道:“剛剛我從那邊回來,正巧遇到,就過來打個招呼。”
聽聞對方便是上次把姜汁撞奶送與自己的,秦楚青暗道這些人或許不是壞心之人,應當是路過此處的,方才放下心來。
既是如此,她便不打算多待,與秦立謙說了幾句話,就準備離去。
誰知,這時黑衣人身旁的馬車內傳來一人聲音,清清冷冷,宛若甘洌美酒,透着無盡的孤寒。
“走罷。”車內男子沉沉說道。
秦楚青本欲走了,聽聞後下意識地朝聲音來處看了一眼。
霍容與在車裏聽着外頭女孩兒說話時慵懶的語調和習慣性微微揚起的尾音,與心中的她一模一樣,不禁心中大恸。多聽一字,都是煎熬。再不願在此處多待,哪怕一刻。
這一刻他似有所感,不由自主往女孩兒的方向望去。
但只一瞬,他的全部思緒就被洶湧而至的思念所籠罩,再也無法念及其他。
端坐車內,合上雙目,唇角緊繃。
霍容與牢握手中折扇,指尖都泛了白。用力之大,似是要将那無邊的痛苦盡數發洩在這折扇之上,直到它的玉骨損毀殆盡,方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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