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不服不行
當今天子霍玉殊,其母乃是蘇國公府的嫡女。她與敬王霍容與之母,是嫡親的姐妹。故而敬王和皇帝二人,不只是堂兄弟,且還是姨表兄弟。
按理來說,關系如此密切的兩個人,應當比較親近才是。偏偏這倆人打小就不對付,多看對方一眼都嫌煩。
如今秦正寧看着眼前的貴氣少年,思及前些日子剛剛離去的霍容與,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氣。
——幸好王爺走了。不然,他們倆撞到一起去,秦家怎麽做都是兩邊不讨好。
他剛一想到‘王爺’二字,紫衣少年就踱到了他的身邊,勾唇一笑,輕聲問他:“聽說,前些日子,敬王來了?”
秦正寧渾身一凜,溫聲答道:“是。”
“唔。”霍玉殊說道:“他私自離營,棄軍中事務不顧。若是營裏出上一丁半點兒的岔子,那他便是渎職之罪了罷。”
霍玉殊的聲音算不得小,周圍離得很近的人都能聽到。只不過他開始問的那句話沒甚特別,便無人理會。
如今他堂而皇之地說起敬王的‘失職’問題,還扣了這麽大個‘帽子’……
旁邊呼啦啦好幾個人扭頭看過來。
先前被他指責過的少年被他氣勢所迫,呆了好一會兒。剛剛緩過神來,當即哼笑道:“渎職之罪?小兄弟,哥哥們給你幾分面子,不和你計較方才的事情,你還真當自己是皇帝了?治敬王的罪……也真敢說!”
旁邊一群人哄笑起來。
霍玉殊根本沒理會他們在說什麽。
他兀自沉吟道:“若是沒有明顯的把柄握在手中,我是奈何不了他。不過,他這次做得太明顯了。如果糊弄過去,實在對不起我那權力不是。”
語畢,他撫了撫左手拇指,喃喃道:“他公然離營,還當衆表明了身份,就不怕被我知道?難不成,這一次又是特意給我下套讓我鑽?到底要不要抓住這次機會呢……”
秦正寧知道身邊這位是個喜怒無常的主兒,也曉得他不過是自問自答罷了。便一直保持沉默,半個字也不說,只當自己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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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那些少年還在叫嚣着,秦正寧生怕他們真惹惱了霍玉殊,忙扭頭年呵斥了幾句,讓他們靜觀比賽,不可随意高聲嚷叫,擾亂了這兒的平靜。
少年們曉得他是伯府的世子爺,到底不敢惹他。且先前是他們理虧,說話沒個把門兒的。抱怨兩聲後,沒再繼續下去。
這邊剛剛安靜下來,女孩兒們那邊卻是‘熱鬧’起來。
仔細去聽,居然是在争吵。
少年們先前在争論,沒有留意賽字之事。認真聆聽半晌,方才搞清了個中緣由。
原來,高家和幾位年長的女賓客均說高姑娘的字奪得第一。那名戴了帷帽的女孩兒不服,說高姑娘的字有瑕疵,自己才應該是那個第一名。
“你看她這一筆,落得太重,影響了整個字的構架。我的字寫得毫無瑕疵,為何要輸于她?分明是你們借機打壓旁人擡高自家女兒!太過不公!”
“你的字是不錯,但沒有神韻。媛姐兒雖有一劃出了點岔子,卻無甚大礙。後來她寫旁的字時,已經将布局上的缺陷彌補了。”高大奶奶好生說道。
帷帽少女當即惱了,譏諷道:“是你們的人,自然是再怎麽錯都能挑出好兒來。你們這也太過不公了些!”
說罷,她朝扶桑花的分界線走來,揚手道:“大家都來看看!他們高家是怎麽欺負人的!”
少年們看着激動無比的她,面面相觑,正猶豫着該不該應聲,比賽的書桌那邊卻是傳來了個好聽的女孩兒聲音。
軟軟糯糯的,尾音微微上揚。
“要我看,也是高姑娘的字略勝一籌。”
大家俱都被這聲音吸引,聞聲望去。卻見正是場內最漂亮的那個缥色衣裳的女孩兒。
秦楚青毫不在意衆人投來的各色目光。
她只靜靜地看着雙拳緊握、透過帷帽遮擋都能感受到強烈氣憤的少女,彎了唇角,微微一笑。
帷帽少女怒極,三兩步走到她面前,質問道:“你憑什麽這般下結論!你沒有這資格!”
她拿起自己和高姑娘比賽時候的字,說道:“你看看!我的簪花小楷,哪裏就不如她的隸書了?”說罷,譏諷地哼笑了聲,“看不出來罷?你對習字沒有研究,連參賽都不敢,又哪兒來的修養去看出字的好壞來!”
秦楚青搖頭輕笑,慢慢說道:“你的意思是,我沒有參賽,看不出水平,所以沒有評判資格。若我想參與評判,必須比你們寫得都要好?”
“正是!”帷帽少女哼了聲,眼簾微垂,看着眼前那身量還未長足的嬌小女孩兒。
她不相信,這麽個小姑娘,會在‘字’之一事上能有多大造詣。這個女孩兒,恐怕是高家什麽親眷的孩子,故而才幫她們說話罷!
至于那高姑娘……
少女望了她一眼。
那般木讷的人,能寫出什麽好字來?!
眼見秦楚青沉默不語,秦正寧有些焦急,忍不住上前了半步想要過去幫她,卻被霍玉殊擡手攔住。
“你別慌。別的不說,單就寫字來說,斷沒人比她更強了。”
聽着他這信任的語氣,再看他一臉篤定,秦正寧忍了許久,方才沒有脫口而出。
——就算您是皇帝,也不能比我更了解自家妹子吧?!
“你先別急,”霍玉殊似是知曉秦正寧的顧慮,拍拍他的肩朝他笑了下,“看看就知道了。”
此刻的霍玉殊眉眼微彎唇角含笑,神色中一片清寧,居然現出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
秦正寧詫異于他居然會主動寬慰自己,不由心下暗驚,默了默,輕輕點了下頭。
高太太和高大奶奶沒想到伯府的這位姑娘不過是幫高家人說了幾句話,就被那帷帽少女硬生生拖下水。
高太太先前可是将霍玉殊對秦楚青的在意看得清清楚楚。
此時見秦楚青沉默,她只當女孩兒是在為難,忙道:“姑娘你不必……”
“無妨。”秦楚青緩緩搖頭,“好的就是好的,差的就是差的。這是非黑白,斷不能胡亂颠倒了。”
說罷,她朝帷帽少女展顏一笑,道:“可是巧了。我練的,也是簪花小楷。”
話音落下,她再不理會那少女是什麽表情。自顧自走到桌前,随意抽了張紙。也不管筆的好壞,拿過離得最近的那一支,蘸好墨,凝神落筆。
在她寫的時候,在場之人皆是認真觀看,比起方才賽字的時候,還要靜上七分。
終于,秦楚青最後一筆落下,将筆擱到一旁。
高大奶奶一直在旁看着她寫,此刻方才松了口氣,欣喜地嘆道:“好字!”
女孩兒們圍了過來,看過之後,紛紛贊嘆。
高太太過來細瞧,亦是歡喜。
她拿過秦楚青與帷帽少女兩人的簪花小楷,遞到對方跟前,“你若不服,自己看罷。”
帷帽少女只看了一眼,就明白過來,自己的确不如秦楚青。
秦楚青的簪花小楷,寫得清婉靈動。
二人的擱在一起兩廂對照,雖然看上去形相近,但,她的只讓人看着順眼罷了。秦楚青的字,望去卻有心曠神怡之感。
先前高大奶奶口中所說帷帽少女所缺失的‘神韻’,透過秦楚青的字,可以看得清楚分明。
這就是差距。
少女恨恨地将手中紙死死捏住,十指用力,似是要把它捏碎揉爛。
突然一人踏過扶桑花快步行了過去,擡手猛叩她的手腕,在她吃痛松手的瞬間,将其中一張紙急速奪了過來。
霍玉殊仔仔細細地打量着紙上字跡,突然笑了,與秦楚青道:“你寫簪花小楷也很不錯。若不拘着自己的性子,怕是會更好看。”
這話就差直接點明秦楚青在刻意收斂鋒芒了。
秦楚青狐疑地打量着他。
霍玉殊卻将紙擱回桌案上,踏了幾下地,跺去鞋上沾着的扶桑花瓣和泥土,負手而立,笑問道:“你覺得高姑娘的字為最佳?”
秦楚青雖先前已經心下有了計較,但此刻被他問到,還是仔細思量了下,方才答道:“是。”
字品如人品。
那一筆是瑕疵,但,瑕不掩瑜。
高姑娘寫字中規中矩,雖不算極為搶眼,但勝在穩妥謙和。
而那位戴着帷帽的姑娘……
雖然她的字看上去華麗絢爛,但太過漂浮,沒有風骨在。輸在浮誇自大。
無論何時,要秦楚青從中二選一,她都會擇前者為勝。
霍玉殊眸中的神采慢慢柔和沉靜下來,含笑道:“我想你也會這般選擇。”
這話說得熟稔又親近。
秦楚青猛地擡頭,睇了他一眼。
霍玉殊看她那‘見鬼了’似的模樣,心情甚好,忍不住哈哈大笑。
戴帷帽的少女本欲辯駁,但自霍玉殊走來的那一瞬間開始,她就全身僵了,半分也無法挪動。
直到霍玉殊的笑聲傳來,她終是跺跺腳,不甘不願地哼了聲,獨自立到一旁,暗暗思量。
恰在此時,一人在家丁的引領下大跨着步子行了進來,風塵仆仆,黑色勁裝上沾染了不少塵埃,顯然是匆匆趕路所致。
剛剛輸了比賽的少女站的位置恰好朝向那邊,最先發現此人。先是一喜,往後看看,半天沒瞧見其他身影,失望之下高聲問道:“莫玄,你主子呢?”
一身勁裝的男子朝這邊看了幾眼,剛将視線定格在秦楚青身上,聽到帷帽少女的問話,不得不看過去,抱拳一禮,說道;“回表姑娘,王爺已回營。如今有要物需送達此地,特意派了屬下前來。”
莫玄是跟在敬王身邊天玄地黃四衛中的一個。能遣了他親自出馬的,必然是大事要事。
霍玉殊聞言,沉聲問道:“何物如此重要?需要送往何處?”
莫玄只顧着在女孩兒裏找‘那個最漂亮的’,雖掃了眼少年那邊,卻只瞧見了霍玉殊的背影,沒看到他的樣貌。
乍一聽到霍玉殊的聲音,莫玄暗暗心驚。正要行禮,被霍玉殊輕輕搖頭制止了。
莫玄只得朝他躬了躬身。面對霍玉殊的問話,他顯得有些為難,面上閃過一絲猶豫。
霍玉殊嗤道:“不想說就也罷了。”
敬王和皇帝素來不和。聽他這話,好似在說敬王刻意要瞞他。
莫玄恭敬說道:“并非如此。只是拿到此物的時候,其上已經扣了蓋子,故而并不知究竟是何物。”
霍玉殊知道四衛忠誠無比。就算自己現在要砍他的頭,他不願說的話,轉彎抹角尋了天大的理由,也不會講出來。
于是不耐煩地擺擺手,道:“去罷!”
誰料莫玄應了聲後,竟是徑直朝着那個眉眼明媚的女孩兒行去。
霍玉殊右手輕撫左手拇指,眉端微微挑起,眼睜睜看着莫玄走到秦楚青的跟前。
“請問,可是明遠伯府的姑娘?”
待到秦楚青應了聲,莫玄打開手中紫檀木匣子,露出裏面有些融化了的冰塊。
“天兒太熱,東西壞得快。王爺怕它出問題,特意讓屬下一路換冰不停凍着。”
莫玄邊說,邊拂去最上面那一層冰,而後小心翼翼地從中拿出一物來,捧到秦楚青面前。
饒是淡定如秦楚青,看清他費盡心思一路緊趕送來的物什後,也不由驚詫萬分。
望着那泛着水氣的帶蓋白玉碗,她似有所悟,卻又有些不敢置信。
怔了怔,最終忍不住輕呼出聲。
難道是——
“……姜汁撞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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