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1)

寧又儀睡得極不安穩。

夢裏,她看到自己從祭臺上往下跳,那麽緊的抱住少時的七,纖細指節用力到發白;一會,卻換成那滿是烈焰濃煙的火場,穿着鳳冠霞板的她,擡眼望着撲面而來的橫梁,眼中滿是蒼涼……

她遙遙地看着自己,仿佛是在看着別人的故事,不會覺得痛,更不會難過。風聲火影裏,七的臉,太子骅烨的臉,十歲的孩童,二十歲的少年郎……交錯出現,讓她分不清,究竟誰是誰,誰又是為誰。

“哈哈哈——”尖利的笑聲傳來。誰?這又是誰,在她耳邊這樣凄厲地笑?

寧又儀邊然睜眼,恍惚中,她坐起來,環顧空蕩蕩的囚室,突然驚醒過來——

七呢?她睡了多久,七怎麽不見了?!

笑聲慢慢變小,她聽到瑰月森冷的聲音,“來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寧又儀臉色立刻刷白,奔到囚室邊,往石廳那邊看去,正好看到幾個人押着七出了石廳。

她難以置信地看着七破成褴褛的衣衫。“七、七……”她用力拍打着鐵栅欄。

無人應聲,粗如兒臂的鐵條也文風不動,她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被押出石廊。

石門轟然關死,再聽不到外面的任何聲響。

他就真的這樣死了?!

永遠鎮定自若的七,為她跳高塔、穿火海、擋毒鞭的七,就這樣死了?!

心細如發的七,帶着她登臺階、幫她揉腳踝、包紮傷口,甚至還為她拭淚的七,就要死了?!

一時間,所有記憶湧上心頭,每個小的細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樁樁件件,都是七對自己的情意啊……她怎能輕易割舍?就算她将那代表過去的匕首交給太子,可是,深藏心底十年的柔腸回轉、無限念想,又怎能在短短四十幾天裏盡數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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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是她心裏最重要的那個人啊!十年前是他,十年之後——依然是他!

淚潸然而下,寧又儀終于敢承認自己最其實的想法,在七死了之後。

她緊緊抓住冰涼的鐵條,那麽冷,一直冷到她的心底。

還沒來得及啊……她才剛剛認出七,連感謝的話都沒有寫全,那麽多未曾出口的情意、纏綿已久的思懷,終至成空。

真的是來不及啊。他們的時間那麽少,十年了,她與七才見過三次,每次都那麽生死攸關……

她又不貪心。她時刻記得自己太子妃的身分,從未想過和他之間有什麽,她只想偶爾能夠看到他,知道他過得很好,這就足夠了。

而這麽一點微小的願望,都沒了。

絕望的淚不停地流。

七……

當那熟悉的挺拔身形再一次在石廊盡頭出現時,寧又儀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她死死盯着他,看他一步步走來,緊張到不能呼吸。這究竟是幻覺還是奇跡?

七緊了緊雷藏給的一件外袍,确認所有傷口都蓋好了,這才步入囚室。

“你還活着?”她聲音顫抖地問,想伸手去碰他,又有些猶豫地縮了回去。

明明看着他走進來的,還問這種問題七也不回答,朝她走近兩步。

寧又儀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黑色外袍,又用力戳了一下,暖的、實的。是的,活的,不是鬼,他是活着的人!她猛地抱住七,放聲大哭。

七的手一時不知往哪裏放。他怔了一會,才僵硬地攬住她。他從未安慰過人,也沒有被安慰過,只曉得一下下拍她的背,幫她順氣——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是真正的傷心。

他知道她不容易哭的。

當年在祭臺上,她幾乎吓呆了也沒有哭。在大火裏險些被燒死、被捉後生死難蔔,她都沒有哭。但今天之內她已經哭了兩次,一次是因為知道了他的身分,而這次是以為他死了。

她的淚水竟是為了他。

這份認知帶來的感覺,讓七覺得有些古怪。

其實,死了又有什麽關系呢?他從來都不怕死,甚至,一直希望能夠死去。

自有記憶以來,他便做為太子的影子而存在,時日久了,早就連自己本來的樣子也淡忘了。所以,活着或是死去,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自我。

這樣一個人的死,也值得有人傷心嗎?何況,為他傷心難過的,還是尊貴榮寵的太子妃?

七的眉頭輕輕皺起來。太子妃抱得很用力,緊得他身上的鞭傷火辣辣地痛。這痛讓他清醒,不至于胡思亂想。

起初的絕望和後來的驚喜交織,直到所有的情緒通通發洩出來,寧又儀才慢慢平靜。他到底怎樣?受傷沒有?盯着那半新不舊的黑袍,她有些恍惚,想起方才那衣衫破爛的背影。

她仰頭問道:“你……受傷了?”

“沒事。”

“真的沒事?”

聞言,七笑了。他眉目疏朗,笑如清風,一下子沖淡了囚室裏的徹澀之氣。他說:“我這樣子,能有什麽事。”

是啊,看他神清氣爽的樣子,仿佛剛剛受了款待,還好好休息了一番。

她當然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可是——就姑且信他吧。

“不多睡會。”看着她眼下的淡青色,七的語氣中有着微微的責怪。

寧又儀急忙松開他,退後一步,低頭用力拭眼角的淚。做為一名公主,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維持端莊的儀容,方才的肆意流淚顯是太失禮了,她怎麽可以失态至此?

她狠狠地擦着淚痕,直到手被拉住。

七拉着她坐下,在她掌心寫道——身分暴露。

繼而又指了指寧又儀。

——危險。

“嗯。”寧又儀随便點了下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現下,她滿心滿眼都是他還活着的驚喜,其他事一概不放在心上。

想到他沒死,就忍不住要偷笑寧又儀垂下頭,不讓七看到自己的傻笑。

七也不在意,只讓她注意看他的手。

他的左手垂在他倆人之間,長長的衣袖幾乎蓋住整只手,只露出些許指尖。他把右手恰到好處地覆在左手上,從囚室外看,根本看不到他的左手指尖,但寧又儀卻看得清清楚楚。

七右手指尖一挑,只見一道極細的銀光如流光閃過,他的左手,中指指甲內竟挑出一個細小的東西,不知怎麽晃了晃,就成了一根長長的銀針。他左手接過銀針,往石牆上一插,輕松地沒入寸許,宛若插豆腐一般。

這是什麽?寧又儀疑惑擡眼看他。

七傾過身子,背朝着囚室外,開始慢慢地演示銀針如何收在指尖,又如何拿出、展開。接連三遍後,将銀針遞給她。

寧又儀随意接過,只覺指尖沁涼一痛,一顆血珠順着銀針滴落衣襟。

“小心。”七低聲道。

反複幾遍,她才學會捏銀針的竅門。原來這銀針銳利非常,一個拿捏不當就會傷到自己,不可硬來,需用巧勁才行。

接下來,再習練如何藏、展、收、放。別看銀針細小,練起來卻頗為困難,花了近一個時辰,她才勉強學會。

瞧着她将銀針收好,七取出瑰月給的金創藥,仔細地為她上藥。銀針尖銳,這一個時辰練下來,她指尖不知被刺出多少細碎的傷口,卻一直強撐着到練會。

畢竟是公主,總有些心高氣傲。

七反複查看她的指尖,确認再無傷口遺漏才放心。

——手腳被縛,用此解開。

這顯然是非常重要的自救用具,七給了她,想必有其深意。寧又儀點點頭,也不多問,只靜靜望着他。

七皺着眉,仿佛在想一件十分為難之事。

劍眉入鬓,眼狹如鳳,端的是好樣貌,只可惜眉頭緊鎖,看上去太過憂慮。寧又儀不禁想到骅烨,他苦思時也是這個樣子,讓人恨不得伸手撫平那糾結的眉。

七是憂心寧又儀的處境。他教給她銀針使用之法,那也只能在有機會脫身時一用,而脫身的機會無論多麽渺茫,都要她自己能夠把握,所以,她需要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主意一定,他在寧又儀掌心慢慢寫起來。他寫得很多很長,把太子的計劃詳細地告訴了她。

歲波是寧國都城,前依鳳凰山,後靠湄陽河,有龍盤虎踞之勢,易守難攻,縱然薩羅軍有攻城利器,要攻下歲波城也不是輕而易舉之事。所以,一定要讓薩羅國認為捉到的就是真的太子,這樣,他們必會拿其當人質,做為攻歲波城時的籌碼。

當薩羅國以為勝券在握時,骅烨會給他們致命的一擊——證明他們手中的太子是假的。行軍打仗最怕的就是軍心動搖,加上皇朝大軍早已集結完畢,前段日子的連番失利只不過是為了讓薩羅國輕敵,将他們兵馬一步步引到易于設伏的歲波城,到時伏兵突起,一舉殲滅薩羅國的十六萬大軍。

寧又儀渾身冰冷,仿佛看到那屠戰的場面。一将功成萬骨枯,她終于真切地感受到,太子骅烨的抱負,金烏皇朝一統天下的野心,代價究竟有多沉重。而這代價,似乎七也包括在內,她有着不好的預感,在七掌中間出心頭的疑惑——致命一擊?

一箭穿心。我。

“什麽?!”寧又儀一時沒有控制住情緒,驚呼脫口而出。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七的意思。骅烨要證明薩羅國所擒太子是假的,給予敵方致命一擊的辦法就是——親自一箭射死七。

這就是所謂完美計劃的最後一環。

寧又儀的指尖微微發顫,寫出的字都有些歪斜——你為何同意?

職責所在。

這真是極好的四個字,任何情況下都能夠做為答案。她擡頭望進七的眼底。無情無緒,靜然無波。他是無論怎樣的任務,都只當任務去完成的嗎?即便要他——死?

一個人,是要怎樣的境遇,才會如此無視生死?

寧又儀的心突然痛起來。

風她們眼裏的七,是最出色的影子侍衛,功夫最棒,每次任務都完成得最好……但這都是表象,有沒有人關心過他的想法?有沒有人心疼他身上那麽多傷?

沒有。幾乎立刻的,她自己給出答案。影子侍衛是極機密的身分,知道他存在的人很少,只有兩種——一種是要他完成任務的,另一種是把他當最佳影子侍衛崇拜的。

他一定很寂寞,寧又儀想。

她的情緒變化,七都一一看在眼內。他也不多說什麽,只指了指自己,搖搖頭,又指着她點了幾下頭。

寧又儀霍然明白過來。現在,薩羅國手中沒有假的太子,卻有了真的太子妃,她的出現,讓骅烨的計劃更加完美,再無破綻。所以,要被骅烨一箭穿心的,就是她寧又儀。

七繼續寫道——太子心裏。太子妃最重要。全力救。

“是嗎?”她低聲道,既是在問七,也是在問自己。

太子是自己的夫君,她也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喜愛,這一點毫無疑問。但她無法肯定他的心意,雖然他們相處僅半個晚上,但是她十分了解,太子心中最重要的絕不是她寧又儀,而是整個天下——他真的會不顧一切救她?

仿佛猜到她的心思,七又寫道——我更懂太子。

寧又儀微微苦笑。

或許吧。或許,太子真的會因為太在乎她,而放棄這絕好的機會。但是,如果七抱着必死的決心不逃跑,那麽替代了他角色的寧又儀,也同樣如此。

太子的計劃牽涉甚廣,小到各路軍隊,大到歲波城的存亡,她是寧國公主,也是金烏皇朝的太子妃,無論何種身分,她都必須有身為棋子的自覺,不能在棋盤上随意走動。

所以,她一定會乖乖地聽任薩羅國擺布,然後成為史上第一位被太子一箭穿心的太子妃。

七一直注視着她。如果她哭泣,他可以為她拭淚。如果她難過害怕,他可以安慰她。可是她太冷靜了,面無表情,只是凝神想着什麽。所以他什麽都不能做,只能沉默地,望着她淨是蒼涼的雙眸。

現在,他的任務已經發生變化,不再需要假扮太子,而是保護太子妃。戰場上情況瞬息萬變,區區一根銀針實無大用,七暗下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護得她周全,這是他的職責,是他所有任務中,最重要、最不容差錯的一項。

燈影搖晃,囚室牆角的油燈亮度越來越微弱,突然燈花爆起,囚室內亮了一下,頃刻間沒入黑暗。

那光亮的一瞬間,寧又儀和七都看清了對方的神情,他們都在想——

到了戰場上面對面的那一刻,太子那一箭,會不會真的射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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