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S2
羅建紅被民警帶去縣醫院檢查身體, 他的弟弟羅建新情況不大好, 據醫生說下午才能做筆錄, 所以大家只能等。
十一點多的時候, 勘驗組從現場撤了回來, 開始處理證物等等,孫之聖和靖川方面的負責人留在縣局協作,讓榮銳和蕭肅先找地方休息吃飯。
發展到這一步,整件事仿佛成了一場鬧劇,一個陌生人心血來潮的玩笑,唯一的結果,不過是促成兩個多年龃龉的老兄弟握手言和而已。
但蕭肅直覺不對,羅建紅給人的感覺太淡定了, 淡定得不像受害人。
在接受詢問的過程中,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搖頭, 不管警察如何追問, 他都表示無法提供更多的細節,這三天沒有突發事件,沒有任何異常,連對自己恐懼心理的描述, 都顯得那麽浮皮潦草。
蕭肅覺得, 他好像在刻意回避“綁架”這個詞,他不遺餘力地,想把這件事定義為一場無傷大雅的風波, 然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不正常。
換位思考,如果正常人被騙到一個破工房裏關上三天三夜,出來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尋找那個“薯片”,追查是誰陷害了自己,哪怕警方認定成惡作劇,本人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萬一呢?萬一還有下次呢?萬一下次沒這麽好運呢?
誰會嫌自己活得太長?
然而在羅建紅這兒,一切好像都反過來了,當事人渾不在意,警方反倒成了窮追猛打的那個。
從縣局出來,已經快中午了,蕭肅精力透支,卻不覺得累,反而有種奇怪的亢奮,直到跟榮銳走進一家幽靜的餐廳,腦子裏還在反複回響羅建紅的聲音。
“你沒事吧?”榮銳感覺他眼神有點飄,擔心地摸了摸他額頭,“是不是累過了?讓你回車上睡覺,非不去。”
蕭肅只覺得太陽穴突突跳,拂開他的手,道:“我沒事……你有沒有覺得羅田他爸在隐瞞什麽?我感覺他有很多話還沒說出來。”
榮銳打開菜單遞給他,說:“先吃飯,休息時間不要想工作。”
蕭肅接過菜單随手翻了兩頁,又忍不住說:“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很奇怪,你不覺得嗎?我記得以前看過一個大神的講座,他說人在回憶的時候會往左上方看,編故事的時候則會往右上方看,因為左腦儲存記憶,右腦主管創造。羅田他爸做筆錄的時候明明應該是回憶,卻頻頻往右上方瞟,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在撒謊?”
榮銳看了他半天,将菜單抽回來,掃二維碼點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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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搞定,才說:“哥,到底你是警察還是我是警察?”
蕭肅一噎,他合上菜單放到一邊,說:“我現在相信你小時候特別皮了,因為我發現你在搞事情,或者圍觀別人搞事情的時候,腦子轉得特別快,特別亢奮,一點看不出有病。”
是、是嗎?蕭肅一頭黑線。
榮銳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說:“真的,東非那次,山貓的雇傭兵一掏槍,你就激動了,拎着扳手要給我幫忙。吳星宇被陷害那次也是,你像打了雞血一樣找證據,深更半夜告訴我雨水裏有微生物。還有化工廠起火的時候,我在窗戶裏看見你撞飛消防員,硬把生鏽的消防栓擰回去……對,你還敢無照駕駛拉土車,把人家一個倒後鏡都怼碎了。”
蕭肅被他堵得說不出話,回頭想想,好像還真是,自己只要一搞事就渾身帶勁兒。
吭哧半天,終于憋出一句反駁:“我不搞事不圍觀的時候,看起來像有病嗎?”
榮銳将眼球翻到右上方,正色道:“不,你不搞事不圍觀的時候,只是看上去特別穩重,特別端莊而已。”
“……”不用裝這麽明顯吧?蕭肅被他氣得想笑,撿起菜單扔他,“好好說話不許翻眼睛,對長輩這是什麽态度!”
榮銳接住菜單放下,捂着胃說:“好了咱們先吃飯吧,吃完再說別的行嗎?”
蕭肅想想他忙了一宿,自己好歹還在車上睡了幾個小時,又心疼起來,給他倒了杯茶:“餓壞了吧?早飯也沒吃,都這個點兒了。”
榮銳也不客氣,老老實實說:“七點多那會兒特別餓,樹皮都想啃了,不過這會兒餓過了,倒還好……你呢?還是沒有饑餓感?”
蕭肅五感退化,很少覺得餓,但畢竟身體還是有反應的:“有一點,低血糖手腳會發軟。”
“給你點了甜湯,可以快速升糖。”榮銳特別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捏着指尖試了試溫度,說,“嗯,有點涼,一會兒盡量多吃點吧。”
蕭肅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不動聲色地和自己各種肢體接觸,不是摸額頭就是拉手,或者搭肩膀。
有時候蕭然趴在自己背上撒個嬌,他馬上也有樣學樣,一副絕不能吃虧的樣子。
這是什麽樣的一種精神啊……
不過榮銳從不過分,見好就收,絕對不給他翻臉的機會。比如現在,捏一下馬上放開,把自己的熱茶放他面前:“暖暖手吧,一會兒該捏不住筷子了。”
太自然太和諧了,蕭肅拿他完全沒脾氣,只能乖乖抱着茶杯看他表演。
菜很快上來了,都是清淡好消化的,唯一的硬菜是紅燒肉——這是榮銳的口味,他喜歡吃肉,各種肉,尤其是帶三分肥的那種。
年輕人的胃口就是這麽任性。
三碗白飯下肚,榮銳吃飽了,放下筷子開始翻手機。蕭肅慢吞吞嚼完一碗飯,腮幫子都累酸了,問:“有情況嗎?老孫怎麽說。”
“老孫說縣局的盒飯特別難吃,讓我下午給他帶個漢堡過去。”榮銳瞅着手機一本正經地說,“還說這一個多月他一個人住酒店很寂寞,罵我為什麽不回去陪他,白浪費一張床位費,糟蹋納稅人的錢。”
“……”誰跟你問這些啊!蕭肅簡直無語了。
“你問我才說的,幹嘛又這個表情?”榮銳龇牙一笑,收起手機,說,“走了,吃飽睡一覺,醒來再商量下面的事。”
蕭肅沒辦法,只能起身跟着走,反正他不想說的事,誰也別想讓他開口。
榮銳定了縣局附近的一家酒店,标間,不大但很安靜。蕭肅看見潔白的床鋪才感覺困意襲來,脫了大衣往上一躺就不想起來了。
榮銳打開被子給他蓋上,說:“毛衫要不要脫掉?穿少點睡得舒服。”
蕭肅眼皮直打架,腦子裏還鬧哄哄想着案子,打了個哈欠道:“羅建紅的口供是不是有問題?跟我說說吧,不然我老在猜,睡不踏實。”
榮銳斜了他一眼,說:“你這是威脅我啊,哥。”
蕭肅揉揉眼睛,硬撐着不睡。他嘆了口氣,說:“真拿你沒辦法……是,他的口述漏洞非常多,你關于微表情的猜測是正确的,他的肢體語言表現出他在很多地方說了謊。他和那個薯片,應該之前就通過其他渠道認識,所以才會根據對方的指示去現場。在被困的三天內,肯定發生過什麽事情,但這件事牽扯到某種利害關系,所以他不能說出來,他弟弟羅建新應該也不會。”
蕭肅捂着嘴又打了個哈欠:“會是什麽事?我看你在現場看得很仔細,是不是發現了什麽?還有他們兄弟倆身上都有水,這大冷的天,他們為什麽要把自己唯一禦寒的衣服弄濕?”
榮銳微微猶豫了一下,說:“現場很多反常的痕跡,但我還沒找到它們之間的邏輯關聯,告訴你也沒什麽用。至于他們身上的水漬……不是他們想把衣服弄濕,而是必須洗去一些見不得人的痕跡。”
“什麽痕跡?”
“血。”榮銳低聲說,“在現場扶住羅建新的時候,我在他身上聞到了血的味道,後來,老孫證實了我的猜測。”
蕭肅吓了一跳,倏然起身:“血?誰的?會不會是他們自己的?”
“可能性不大,他們身上都沒有明顯的外傷。”榮銳分析道,“而且當時那個環境,如果自己流血的話完全沒必要洗那麽幹淨徹底,畢竟天氣太冷了。後來我在工房的兩個大水槽裏觀察了一下,沒發現任何血跡殘留,也沒聞到血腥味,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是普通自來水。”
荒無人機的廠房、沾血的衣物……聯想起那把頂着門的靠背椅,蕭肅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會不會……”兩兄弟關門殺人,僞裝被綁架?
榮銳見他臉色有變,伸手按着他的額頭将他推倒:“別胡亂腦補了,又不是恐怖片,我查過了,他們倆都是普通的數學老師,不可能忽然變成殺人狂。這件事應該另有隐情,等現場勘驗的結果出來再說吧。”
蕭肅想想也是,兩個快六十歲的老頭,都三十年沒來往了,大過年的忽然湊一起殺人?
太離譜了吧……
“好了,睡吧。”榮銳拉上窗簾,打了個哈欠,“我也要睡了,太困了。”
蕭肅閉上眼睛,聽到他悉悉索索脫衣服的聲音,不一會兒呼吸勻淨,睡了過去。
一覺黑甜,睜開眼已經是傍晚時分,外面暮色四合,西北風獵獵作響。
榮銳在衛生間打電話,緊閉的門縫裏依稀傳來他的聲音,蕭肅起身,剛穿好鞋襪,就見他從裏面出來,說:“醒了?餓不餓?”
蕭肅搖頭:“老孫的電話?什麽情況?”
“你怎麽比我都敬業啊……”榮銳吐槽了一句,說,“羅建新的口供出來了,和羅建紅一樣,這倆人像是提前商量好的,連很多細節都說得一模一樣。”
蕭肅想起他曾給自己科普過,警察往往會就同一個問題反複詢問,如果嫌疑人每次回答不一樣,或者完全一樣,都證明有問題,只有大方向不錯,細節有輕微出入的那種,才是真正的實話。
所以,這兩兄弟果然在說謊。
“勘驗結果呢?”蕭肅問,“他們身上的水漬裏帶着血嗎?”
“是的,帶血。”榮銳坐在沙發上摳手機,一邊答道,“初步檢驗血型和他們倆都不一樣,所以現場很可能出現過第三人,就是不知道是兇手,還是另一個受害人。”頓了一下,擡頭道,“或許從頭至尾都只有這一個受害人,羅氏兄弟倆才是兇手。”
蕭肅愕然,難道真的像自己想象的那樣,老兄弟聯手殺人,僞裝綁架?
可是死人呢?死人去哪兒了?
“現在怎麽辦?”蕭肅問,“要去縣局看看情況嗎?”
“局裏都下班了,有一隊刑警跟靖川警方去羅氏兄弟家走訪取證,還有幾個技術人員在分析從工房取回來的其他物證。”榮銳低頭繼續摳手機,說,“我們去了也沒什麽用,等老孫回來再說吧,他在和縣局的領導開會,估計要開到半夜了,這案子挺邪性的……我去給他定間房。”
“我去吧。”蕭肅說,“你忙你的。”
“那也行。”榮銳也不和他客氣,從包裏掏出小筆電開始幹活,“訂标間就行,貴了不好報銷。”
蕭肅應了,下去大堂訂好房間,回來的時候看見他坐在書桌前,桌上擺着好幾張稿紙,上面畫滿了亂七八糟的表格。
“這是什麽?”蕭肅撿起稿紙看了一眼,問,“數獨?”
“嗯,數獨。”榮銳轉了一下手裏的筆,在空白處填上幾個數字,“OK,都解出來了。”
蕭肅莫名其妙:“怎麽玩上數獨了?”
“找線索。”榮銳道,“我剛剛把羅建紅和羅建新兄弟倆的網絡痕跡摸了一遍,發現他們倆有一個共同的愛好——玩數獨。在案發前一個月,也就是放寒假以後,他們同時收到了一個國外數獨網站的邀請碼,邀請他們的人,叫Lay's。”
“Lay's?”蕭肅心中一動,“樂事?薯片?”
“嗯,我懷疑他和‘薯片’是同一個人。”榮銳道,“所以我把這一個月以來羅家兄弟玩過的數獨表格都翻出來填了一下……唔,還挺難的。”
羅建紅和羅建新都是數學老師,玩數獨并不奇怪,蕭肅湊過去看了一下,不禁嘆為觀止——這家網站的數獨游戲被設置為從易到難的闖關游戲,一開始是傳統的平面數獨,後面漸漸演變成立體數獨,三面、四面、六面……
最近那個已經複雜到連蕭肅這種學霸都看不出要怎麽解了。
然而就他下去辦手續這二十多分鐘,榮銳居然全部都解出來了。
這孩子到底是個什麽怪物?
“不用為我的智商感到恐懼。”榮銳看出他臉上的驚訝,龇牙一笑,“只有剛開始那四個是我解出來的,後面這些……不用解我也知道答案是什麽。不信你看。”
蕭肅仔細看了一遍,立刻發現了答案的規律——不管多麽複雜的數獨,每道題的空白處都是八個,而答案也總是一樣的——兩個0,兩個9,剩下四個數分別是1、7、8和6。
不管怎麽排列組合,颠倒順序,這些題目最終的答案都是這八個數字。
“這八個數是什麽意思?”蕭肅百思不得其解,“什麽密文嗎?”
“應該沒那麽複雜。”榮銳搖頭,“畢竟羅氏兄弟都只是普通數學老師,沒學過密文,太複雜他們看不懂……八位數,什麽地方會用到八位數字?”
“口令或者密碼?”蕭肅說,“很多網站都要求八位數密碼。”
“全數字密碼,現在不多見了吧。”榮銳皺眉道。
蕭肅冥思苦想,喃喃道:“八位……還有什麽東西是需要用八位數字來表示……日期?”
榮銳眼神忽然一凜:“對,日期,日期是最常見的八位數了。”
“會是什麽日期?”蕭肅問,随即想起他們三十多年沒來往了,“他們倆是什麽時候鬧翻的?”
“1997年底。”
蕭肅在紙上寫下1997四個數字,道:“現在還剩下兩個0,一個8和一個6了……所以是0806,還是0608?1997年他們家還發生過什麽大事?”
“他們的父親羅才死了。”榮銳摸了摸下巴,道,“1997年8月4日死的。”
“那兩邊不靠啊,為什麽不是兩個0,一個8和一個4?”蕭肅費解地道,“我們是不是猜錯方向了?也許這八個數字包含的意義并不是這麽簡單,它就是某種神秘的密文……”
榮銳想了想,卻堅持道:“不,如果羅氏兄弟能通過數字解答出什麽複雜的信息,那薯片就沒必要再通過微信發定位了,直接用密文告訴他們就行。我覺得我們思路沒錯,薯片花了一個月來反複傳遞這八個數字,就是為了确定羅氏兄弟能get到其中的意義。”
頓了下,他篤定地道:“日期,再直白沒有了,六十歲的小學教員也看得懂。”
“好吧……”蕭肅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問題是,到底0608還是0806?會不會年份也有誤?1998和1996年也是有可能的。”
“是。”榮銳在紙上寫下不同的排列組合——1996年7月8日和8月7日,以及1998年6月7日和7月6日。
“現在有六個可能性了。”榮銳在這些日期周圍畫着圈圈,“不管到底是哪個,這一天對羅氏兄弟倆來講肯定非比尋常。否則他們不會隔了這麽多年,還因為這條簡單的提示而跑去一個人跡罕至的定位地址。”
思忖片刻,他丢下筆,道:“不急,回頭我給老孫提個醒,讓去羅家走訪的刑警們留意一下這幾個日期吧。”
蕭肅點了點頭,他伸了個懶腰,道:“餓了,吃飯!吃完老孫也該回來了,勘驗那邊應該還有一些細節,咱們好好聊聊,也許能有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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