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S2

周一是蕭肅最清閑的一天, 上午只有一節課。

下課後蕭肅跑到校門口等榮銳, 恍惚間感覺這份正職被自己幹得倒像是兼職了, 現在有事沒事就糾結案子的事情。

三十二年了, 到底是誰在替石鵬報仇?

方卉澤身上若有若無的奇怪的線索, 到底和這樁案子有沒有關系,有什麽關系?

第二個問題仿佛帶着一絲陰風,吹得蕭肅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哥?”榮銳到了,将車停在他身邊,輕輕按了下喇叭。

蕭肅清醒過來,上了副駕駛,看到手邊的杯座裏放着杯熱氣騰騰的紅棗蜜茶,随手端起來暖了暖:“給我的?”

“嗯, 你早上就吃了半個豆沙包,牛奶也沒喝。”榮銳發動車子, 慢慢彙入車流, “餓了沒有?”

其實并沒有,但蕭肅還是很領情地說:“剛好有點,還想着去便利店買個粥喝。”

“已經買好了,還有點心, 在後面保溫桶裏。”榮銳道, “餓了随時拿過來吃吧,我們中午可能回不來,馬王村環境不好, 大約沒有像樣的飯店。”

他總是這麽未雨綢缪,雖然整天繃着個臉,但其實是個暖男呢……蕭肅慢慢啜飲着紅棗蜜茶,問他:“早上開會怎麽樣?”

“關九已經定位到了,在一個老朋友開的避暑山莊裏。深山老林,虧他想得到去那種地方。”榮銳答道,“看來他真是被呂志忠那通電話給吓破膽了……專案組已經通知當地警方實施監控,不過沒驚動他。”

“哦?為什麽?”

“我們懷疑兇手還會繼續複仇,打算放個餌。”榮銳道,“這是我們第一次走在兇手前面,機會難得,所以專案組制定的方案是外松內緊,對內加強監控,對外麻痹兇手。”

蕭肅明白了:“那呂志忠和呂潔呢?要不要也監控保護一下?雖然兇手已經殺了呂白,但難保不會對他們倆下手。”

“已經安排了,不過我覺得可能性不大。”榮銳分析道,“呂白的死對呂志忠打擊很大,他的妻子也因此去世了,現在呂潔知道真相,對他這個父親非常失望……這種懲罰比直接殺了他更殘酷,而且他原本已經中風過一次,身體很差,離死也不遠了。”

“也對……”蕭肅說,轉念又道,“不過王長友肺癌晚期,兇手也沒放過他。”

“情況不一樣,王長友和妻兒不睦,兇手只能找他本人複仇。”榮銳道,“對了,還有一個狗血的事情,你一定想不到——還記得榮锒那天說王長友的大兒子會去做DNA鑒定,确定碎屍案死者的身份麽?”

“記得啊,結果怎麽樣?”

“親子關系不吻合。”

“啊?”蕭肅愕然,“死者不是王長友?不可能吧?”

“榮锒當時也懵逼了,以為自己之前推錯了案情。”榮銳笑了一下,說,“還是豬精佩奇腦洞比較大,可能豪門宅鬥文看多了吧,提出把王長友其他三個兒子請來一一做比對。”

蕭肅腦子一轉便明白了,難以置信地道:“不會吧……”

“有什麽不會?”榮銳嗤笑一聲,道,“最後結果是王長友的二兒子和三兒子DNA吻合,大兒子和小兒子……親爹是誰只有他們的媽才知道了。”

“……”這結果也是讓人目瞪口呆了,蕭肅半天才道,“所以王長友這麽多年一直綠雲罩頂而不自知?”

“嗯哼。”榮銳挑眉,道,“這一家子也是絕了,奇葩荟萃,也不知道是王長友在玩女人,還是女人們在玩他。反正四兄弟現在是鬧起來了,估計争遺産又得折騰一陣子。”

豪門宅鬥果然又狗血又提神,蕭肅本來還有點昏昏欲睡,聽完這個大八卦馬上神清氣爽,精神百倍。

一個小時後,車子下了國道,駛入通向馬王村的村路。

蕭肅看着遠處山坡上小小的村莊,問榮銳:“我們一會兒要怎麽調查?如果貿然找人問,會不會打草驚蛇,引起兇手的注意?”

“人我已經找好了,提前打過電話,他會保密的。”榮銳将車停在村口,說,“走吧,這車太顯眼,我們走進去吧,不遠。”

兩人步行進村,陽光很暖,村道兩旁趴着幾只三花野貓,懶洋洋地晾曬皮毛。一只奶牛紋的小土狗跟着蕭肅走了一段,頗有點要認他當爹的架勢,榮銳卻很警覺,跺了兩下腳把它吓跑了。

“你幹嘛吓它?”蕭肅覺得他這脾氣來得毫無緣由。

榮銳虎着臉道:“萬一咬你呢?也不知道它有沒有病,現在狂犬疫苗可不一定管用。”

“那你還不對人家客氣點?”蕭肅笑着說,“起碼扔個香腸什麽的。”

榮銳哼了一聲,不說話了,不徐不疾地錯後一步跟着他。

走了一段,蕭肅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好像在刻意放慢步速,遷就自己,平時一個人走的時候明明大步流星的。

有點心酸,又有點暖暖的,這孩子總是心細如發,默不作聲地陪着他,等着他,從來不讓他察覺,從來不給他機會拒絕。

可是人這一輩子,又有多少時間送人情呢?每個人的時間都是那麽有限,那麽貴重。

蕭肅在心底裏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加快了步子。

片刻後榮銳停在一棵兩人合圍的大槐樹下,說:“到了,就是這兒。”

大槐樹旁邊是一座鄉村小學,紅磚牆、鐵栅門。此刻正是上課時間,院裏空無一人,三層高的教學樓裏間或傳來朗朗書聲。

“合作小學?”蕭肅愕然,“石鵬生前住這兒?”

榮銳點點頭,說:“我昨晚才查過,石鵬死後五年,也就是2002年,他奶奶也去世了,去世之前附近三個村子小學搞合并,他們家正好在新學校的選址上,老人家就把宅院直接捐給了小學。”

原來這座合作小學是在石鵬家舊址上修建的,蕭肅十分感嘆:“老人家真是……”

“好人啊。”榮銳接口道,“走吧,進去看看。”

他打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一個須發皆白的幹瘦老人出來接他們,說:“你就是榮警官?真年輕啊……我是學校的老校長,靖川市局已經通知過我了,放心吧我會注意保密的。”

“麻煩您了。”榮銳客氣地說。

“沒事沒事,跟我來吧。”

老校長帶他們繞過教學樓,指着操場對面一排半舊的平房,說:“那邊是我們的辦公區,你們要找的東西都在檔案室放着。”

檔案室不過二十多個平方大小,靠牆堆滿了文件櫃,中間是幾排書架,窗下支着一張單人課桌,到處散發着潮濕的黴味兒。

老校長在文件櫃裏翻了半天,抱出一個紙箱子:“都在這兒了,這些是當初石老太太死後留下的東西,衣服什麽的都在下葬的時候燒了,這個是她特意囑咐留下的,說将來會有人來拿。”

榮銳眉峰一動:“她說誰會來拿?”

“不知道,不過這麽多年了,她說的那個人始終沒來。”老校長攤攤手,“老人家年紀大了,又有點老年癡呆,大概是渾說的吧。不過她畢竟把院子無償捐給我們小學了,這點兒小心願我們還是要滿足的。”

榮銳接過箱子放在桌上,說:“謝謝您了,我先看看,您去忙吧,等我看完再跟您聊。”

“行,我現在退休了,返聘到學校管後勤,我的辦公室就在隔壁。”老校長說,“你随時叫我都行。”

老校長走了,榮銳拖了兩把椅子,說:“一起看。”

紙箱子用透明膠帶封了口,榮銳小心拆開,發現裏面裝着一打式樣不一的本子,一個厚厚的相冊,另外還有一些零碎的小東西。

蕭肅拿出相冊打開,裏面貼着石鵬從小到大的照片,從蹒跚學步到長大成人,一開始照片上還有他的父母,後來就只有奶奶和同學了。

“看來他父母死得很早。”榮銳跟他一起浏覽,說,“從七八歲以後就沒有合影了。”

蕭肅心下恻然,道:“真是可憐……唔,這裏有一張合影,好像是高中畢業照?”

合影比普通照片大一倍,所以被折疊起來夾在中間,蕭肅打開抹平,一眼便看見照片正中的石鵬——十八歲的少年意氣風發,身材颀長,站得居然是C位,就在班主任和校領導的旁邊。

“他是班長?”蕭肅說,“一般這個位置站的,不是班長就是學委吧?”

“他本來學習不錯,據說是高考失利才落榜的。”榮銳道,“不過96年大學還沒開始擴招,那時候錄取率非常低,這種小地方,一個學校也不一定能考三五個。”

“這你也知道?”

“嗯哼,專門查的。”榮銳指着石鵬身後一個身材魁梧,五官粗粝的男生,“看,這就是馬強,他們倆是同班同學。”

蕭肅看着兩個氣質截然不同的男生,嘆道:“瞧他這模樣,一看就是個刺兒頭。”

“不然也不會把老婆打流産了。”榮銳道,視線掃過老師另一側,遲疑道:“唔,這個女生……好像是王桂玉?”

“哦?”蕭肅驚訝地問,“王桂玉?馬強的老婆?她跟這倆也是同學?”

榮銳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馬強被殺案的卷宗裏見過王桂玉的照片,這個女生和她很像,但年輕一些,瘦很多。”

馬強死的時候王桂玉已經三十三歲了,照片裏的少女只有十七八歲,這個階段女人的變化是非常大的,僅憑一張陳舊模糊的老照片,很難确認她們是不是同一個人。

蕭肅翻了翻紙箱子,想看看有沒有同學錄什麽的,卻意外地翻到了一本點名冊:“這兒有本名冊,找一找就知道了。”

第一頁第一個名字就是石鵬,翻到第二頁,倒數第二個名字赫然寫着“王桂玉”。

“他們果然是同學!”蕭肅驚訝地道,“太巧了吧。”

“這種小村子,中學就一所,年齡相近的小孩八成都是同學。”榮銳接過點名冊翻看,皺眉道,“奇怪的是,石鵬為什麽要珍藏這麽一份點名冊?”

被他一說,蕭肅也覺得不解,按理石老太太臨終前囑咐保存的東西,應該是非常重要的,要說相冊還能理解,點名冊就有點詭異了。

難道它有什麽特殊的含義?

“這是什麽?”榮銳翻到最後一頁,只見點名冊的封底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蕭肅念道。

榮銳接着下一行念:“苦心人、天不負,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這是蒲松齡撰的自勉聯。”蕭肅說,“石鵬把這句話寫在這兒,大概是為了勉勵自己吧——這是高三第二學期的點名冊,他們那時候應該是總複習階段。”

“這不是一個人寫的。”榮銳仔細看了看,道,“第一句字跡娟秀,轉角圓潤,仿佛是女生的筆跡。第二句運筆鋒利,更像男生寫的。”

蕭肅一看果然如此,再往下,“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一頁紙整整齊齊寫滿了諸如此類激勵發奮的詩句,一人一行,仿佛兩個相知相依的少年男女互相鼓勵,在高考前艱辛的歲月裏傳遞着隐秘的扶持。

“這個男生的筆跡,應該是石鵬。”蕭肅道,“那另一個人會是誰?”

榮銳往前翻了一頁,道:“是這個人。”

和封底的詩句一樣,點名冊也是兩個人分開填寫的,石鵬的對勾畫得很大,經常超出格子,另一個人的對勾卻畫得很小,在格子右下角輕輕巧巧地蟄伏着,仿佛等待春天發芽的小種子。

“這本點名冊,是由兩個人輪換保管使用的。”榮銳道,“中學班主任經常會這麽安排,讓班長和班副早晚輪換點名,互相監督。”

蕭肅的視線掃過那張畢業照,幾名老師坐在照片正中的位置,右側占着石鵬,左側站着王桂玉。

那是班長和班副才有資格站的位子。

令人震驚的真相就這樣悄然浮出水面。三十三年前,石鵬、馬強和王桂玉曾經在同一個班級讀書,石鵬是班長,王桂玉是副班長。

1996年的鄉村,民風保守,兩人少年男女情思萌動,卻不敢宣諸于口,就通過這樣一本點名冊,你一句、我一句,給對方寫下鼓勵的言語。

那時候,高考幾乎是農村少年跳出農門的唯一出路,他們作為全班學習最好的學生,可想而知承受着多麽大的壓力。

然而就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他們仍舊對對方一往情深,用最樸素、最溫暖的方式,傳達着只有他們自己能夠感受到的,羞澀的表白。

可惜,石鵬高考發揮失常,錯過了改變人生最後的機會。

一年之後,他在懵懂中被呂志忠設下圈套,變成殺人犯,死在槍口之下。

而王桂玉,則幸運地考上了大學,在若幹年後通過同鄉關系進入王長友的建築公司,成了他的辦公室主任。

明媚的陽光透過布滿灰塵的窗戶灑進來,變成朦胧暖黃的顏色,蕭肅看着那本塵封了三十三年的點名冊,上面一字一句,透着兩個年輕人最渴望的憧憬,最美好的成全。

那個時候,他們怎麽也沒有想到,人生的岔路近在眼前,他們注定要走上兩條截然不同的,崎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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