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S2

投影中, 兩個女人巧笑嫣然, 左側是樸素幹練、眼神憂郁的王桂玉, 右側是身材妖嬈、表情妩媚的洪穎。

蕭肅看着照片, 恍惚間兩個女人的面容漸漸重合, 竟然真的有三分相似。

“不、不可能。”蕭肅無法置信地道,“王桂玉是2023年死的,死的時候已經43歲了,如果她活着,今年整整49歲!可洪穎……洪穎只有三十多!”

“你忘了她是幹什麽的?”孫之聖卻道,“想想那個張婵娟,六十多的人,乍一看不過四十出頭。一個女人想要隐藏十來歲的年紀, 其實是相當簡單的。”

“你是說她也打過抗衰針?”蕭肅搖頭道,“不, 不可能, 打了抗衰針之後會引起嚴重的奇美拉現象,導致心髒病發死亡。”

“那是假針,如果她手裏有真的呢?”孫之聖反駁道,“當初正是洪穎和張婵娟聯手, 通過耶格爾引進的抗衰針項目。假設洪穎接近張婵娟是為了向尤剛複仇, 那麽她很可能一早就和耶格爾達成了某種默契。她手裏有真的抗衰針,不是很正常麽?”

蕭肅啞口無言,整個腦子都亂了——如果王桂玉和洪穎是一個人, 那簡直太恐怖了,這個女人對石鵬的執念怎麽會這麽深,這麽長?

不過是十六七歲春心萌動的初戀而已,她竟然為了他隐忍這麽多年,不惜嫁給仇人馬強,不惜手刃親夫,不惜假死重生……

三十二年了,直到今天她還在不停地複仇,尤剛、張婵娟、呂白、王長友……所有人都沒能逃出她的掌心。

她甚至還有可能繼續殺戮,殺了關九,呂志忠、呂潔……

這種近乎精神病的仇恨和執着簡直令人窒息!

然而,當大腦中的震蕩慢慢平息,蕭肅陡然驚覺,這個推測邏輯竟然如此圓滿,幾乎解決了他們目前所有大的疑惑,更解釋了王桂玉為何審美突變,嫁給馬強,不惜犧牲自己風華正茂的六年,把他送上黃泉路。

情之所至,情之所困。

“可是,這一切只是我們的猜測。”蕭肅艱難地道,“證據呢?我們怎麽證明王桂玉就是洪穎?”

“無法證明。”榮銳直截了當地說,“王桂玉已經死了,死在國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警方留存的只有衣物碎片和飾品,經過海水長期浸泡,無法提取DNA。”

蕭肅想了想,問:“那反過來呢?能不能想辦法證明,現在的洪穎不是曾經的洪穎?”

“很難。”孫之聖皺眉道,“洪穎的親人全部在水災中喪生,屍體火化,無法做親緣鑒定。除非我們去當地尋找若幹證人,和現在的洪穎面對面對質……這種跨國協調太困難了,而且即使我們證明了她不是洪穎,也無法證明她就是王桂玉。”

是啊,這只是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蕭肅無言以對。

仿佛進入了死胡同,三人都沉默下來,良久,孫之聖沉沉道:“不要卡在這兒,事情是從案子起的,我們應該先從案子着手——假設洪穎就是王桂玉,那麽呂白、尤剛和王長友的死全部是她精心策劃并執行的,我們只要找到她和這三個案子有關的證據,就能把她繩之以法。”

“不錯。”榮銳振作了一下,說,“我認為應該先從尤剛之死入手,這是洪穎參與最直接的一個案子,當初正是巧顏和無暇的合作,把她拉進了我們的視線。”

說着,他打開尤剛案的電子卷宗,投影在茶幾上:“這件案子至今懸而未決的,是張婵娟殺人抛屍的同謀是誰,當時我們最大的懷疑對象是尤莉,但考慮到尤莉的身高、體力,可能還有另一個人在幫她。”

他提起這件案子,蕭肅陡然想起一件事:“你記不記,我們當初曾經在我那輛MINICOOPER裏找到了一根頭發,後來我們懷疑洪穎和這件案子有關,我還專門拿它去佩奇那裏做過微基因檢測。”

“我記得。”榮銳點頭道,“當時結果表明頭發的主人沒有越南基因,反而有中國北方人基因,我們還做過好幾個猜測。”

“如果能拿到洪穎的DNA就好了。”蕭肅說,“拿來和那根頭發的譜圖一比對,就知道她有沒有幫尤莉抛屍。”

榮銳沉思片刻,說:“這個好辦,我應該能拿到她的DNA……但是那根頭發已經被污染,無法作為證據,我們還需要其他證物或者證人來确定她的嫌疑。”

孫之聖摸着下巴,忽道:“其實這件案子,有一個最關鍵最直接的證人。”

榮銳瞟了他一眼,了然道:“尤莉?”

“沒錯,只要她出面指認,一切迎刃而解。”

蕭肅遲疑道:“太難了吧?當初張婵娟殺了尤剛,事後是尤莉抛屍、嫁禍吳星宇,如果她把洪穎招出來,不是等于把自己也招出來嗎?她怎麽可能那麽傻?”

孫之聖卻搖了搖頭,道:“那是因為她不知道到底是誰害了他們家,如果知道這一切都是洪穎策劃、操縱的,她還會守口如瓶嗎?”

榮銳将尤剛案的卷宗拉到最上面,道:“這樣吧,我們從洪穎的角度重新捋一下整個案子——她決定找尤剛複仇,結果查到張婵娟有去瑞典打抗衰針的習慣,又因為某種機緣巧合認識了耶格爾,于是以抗衰針項目為契機,與張婵娟達成合作,進而成為尤家的座上賓。”

他指着卷宗上一處标紅,道:“然後,事情的節點發生在這裏,張婵娟忽然發現尤剛更改遺囑,将大筆遺産變更到私生子名下,于是約他去別墅談判——那麽問題來了,張婵娟是怎麽發現這件事的?尤剛把這個私生子藏了這麽多年,遺囑律師也是他最信得過的人,按理最防着的就是她這個原配。”

“你懷疑是洪穎告的密?”孫之聖問。

榮銳點點頭,接着道:“假設洪穎就是幫尤莉處理後事的那個人,那她很可能一開始就在現場,親眼目睹了張婵娟與尤剛争執、殺人的過程,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麽張婵娟會委托她幫尤莉抛屍。”

孫之聖道:“不錯,她們倆認識時間不長,算不得非常親近,張婵娟不可能在殺人之後馬上向她求助,除非她一開始就在現場。”

“如果她們并不是特別親近,那只有一個理由讓張婵娟帶她去現場。”榮銳道,“這個秘密是洪穎查到,并告訴張婵娟的,張婵娟帶着她,是為了當面和丈夫對質。”

孫之聖雙手枕着後腦,皺眉道:“那這裏面可查的東西就多了,洪穎要麽拿到了尤剛的遺囑,要麽接觸過尤剛的情婦和私生子,再要麽幹脆買通了他的遺囑律師。”

“我去查。”榮銳道,“她當初肯定沒料到我們懷疑她的身份,做這些事的時候未必滴水不漏。”

孫之聖想了想,說:“行,那就先從這件事入手,你盡快拿到洪穎的DNA,我們分頭查律所和情婦這兩條線,最好在洪穎下次動手之前把她釘死。”

三人會議不知不覺開了好幾個小時,從LOFT出來的時候,已經快晚上十點鐘了。

兩人開車回碧月湖,蕭肅從他們談尤剛的案子開始,心裏就揣着一件極沉的事,一路悶悶地一直沒有說話。

“餓不餓?”榮銳開了交通調頻,音響裏流淌出輕柔的樂聲,“回家吃還是在外面?這附近有一家不錯的廣式夜茶。”

蕭肅清醒過來,搖頭:“不,我不餓。”頓了一下才想起他也沒吃飯,又改口道,“還是去吃吧,回家又要麻煩劉阿姨做飯,她最近那個黃果樹瀑布要繡完了,忙着呢。”

榮銳笑了一下,将車子拐了個彎,駛上了幽靜的環城路。

蕭肅問:“幹什麽去?”

榮銳不答,減慢車速,将車窗降下一點,清幽的夜風徐徐灌進來,帶着初春淡淡的草木香。蕭肅深深吸了口氣,沉重的心情微微放松了一點:“怎麽不回家?”

“帶你散散心。”榮銳取了盒煙丢給他,“給我也點一根。”

蕭肅點了一根,他低頭銜在嘴角,說:“你剛才是不是在擔心方卉澤?”

他就這麽驟然間說了出來,蕭肅手一頓,打火機被風吹滅了,隔了片刻才重新點上,說:“是。”

沉默,車子在暗夜裏靜靜行駛,蕭肅抽完一根,又點了一根,才說:“你也在懷疑他,對吧?只不過沒有說出來。”

榮銳将煙蒂丢在煙灰缸裏,說:“還記得正月十二那天晚上嗎?”

蕭肅當然記得,那晚他們徹夜趕到珑州郊縣,在廢棄的工業區遇到方卉澤和羅田……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整件案子峰回路轉,漸漸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猙獰的輪廓。

“在方卉澤第一個沖進工房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和這一系列的案子脫不了幹系。”榮銳直截了當地說,“既往經驗,這種明顯蓄謀殺人的兇案現場,第一個闖進去的,十有八九就是兇手。”

蕭肅愕然,手一抖煙差點掉了:“你說什麽?”

“我從一開始就在懷疑他。”榮銳冷冷道,“後來我發現了密室的秘密,找到了貨架頂上的藏身處,裏面灰塵殘留的痕跡和方卉澤身高相仿,進一步證實了我的懷疑。回來之後,我調查了他春節期間的行蹤,發現案發那三天晚上他都沒有回家,以協調運維的理由留在公司,而唯一可以為他證明的,是他的同性伴侶文森。”

蕭肅默默吸煙,胸口悶悶地,仿佛壓着一塊大石。榮銳接着道:“王長友在被碎屍之前,是被一刀割喉的,羅建紅和羅建新的證詞都提到,死者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痕,血液噴濺在面部和胸口。”

他眼角的餘光瞟了一下蕭肅,沉聲道:“2012年,馬強被人在家中刺殺,也是一刀割喉。”

蕭肅幾乎窒息,将沒抽完的煙丢在煙灰缸裏。榮銳道:“複仇者很明顯有兩個,一個功于心計,擅長借力打力,用藥物輔助殺人,比如呂白、尤剛、張婵娟。洪穎是理工科出身,本科材料化學,碩士制藥工程,她輕輕松松就能弄到鹵代麻醉劑,讓吳星宇和羅建紅、羅建新兄弟人事不省。她也有能力配制出含有朊病毒的化屍水,讓王長友的屍體消弭于無形。”

頓了頓,他接着道:“而另一個複仇者,比她更冷酷,更果斷,更殘忍,他能蟄伏在狹小的空間裏一天兩夜,目睹羅氏兄弟被王長友的屍體吓得屁滾尿流,感受複仇的快感。他能毫不猶豫地将仇敵一刀斃命,大卸八塊,有條不紊地化成碎肉,沖進下水道。”

蕭肅痛苦地閉上眼睛,捂着額頭。

榮銳容他平複片刻,繼續說:“哥,你冷靜點,聽我說完。一個月前,咱媽那件案子,當時我們曾經讨論過,王玉麟和王玉貴兄弟有能力策劃劫車案,但沒有能力策劃制皂廠那場詭異的金屬火災。後來我在制皂廠附近的監控中發現了一輛小貨車,正好曾經出現在尤剛被刺案發生當天,靖川通往他家別墅的必經之路上,而這輛小車是挂在珑州巧顏名下,由洪穎親自調度使用的。”

蕭肅不可能忘記,那天他和榮銳經歷了什麽樣的噩夢:“所以制皂廠的火災,也是洪穎策劃的,她學過化學,很清楚金屬鈉的特性。”

“是,她有能力策劃金屬火災。”榮銳道,話鋒一轉,“但她不應該知道咱媽香樟樹花粉過敏。”

蕭肅看着窗外沉沉夜色,啞聲道:“只有方卉澤。”

“太多了。”榮銳握着方向盤,一字一句地說,“蛛絲馬跡,一點一滴,太多了,我不相信這一切都是巧合。”

是,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巧合。

蕭肅深吸一口氣,重新給自己點了根煙,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只黃楊木匣子嗎?”

“記得,怎麽?”

“我說過,裏頭有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和洪穎很像。”蕭肅道,“剛才,老孫給我看了王桂玉結婚以後的照片,和那張照片,幾乎一模一樣。”

榮銳眉峰一挑:“所以,那個匣子裏裝的是洪穎……也就是王桂玉的東西?”

蕭肅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不,我也不知道……但那張照片是真實存在的,我應該沒有記錯。”

榮銳道:“難道當初咱媽阻止方卉澤早戀,對象竟然是王桂玉?”

這推測天馬行空,簡直令人無法相信,然而,經歷過這麽多匪夷所思的案件,蕭肅的神經已經相當堅強,什麽都敢想了:“也許……可是他們相差幾乎二十歲,我不敢相信,十四歲的阿澤,會喜歡三十歲的王桂玉……這也太……而且他們是怎麽認識的?”

沒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但這個推測似乎能解釋另一件事——榮銳道:“難道是因為當年咱媽不同意他們倆這種背離世俗的愛情,所以他才懷恨在心,給她下香樟樹花粉?”

蕭肅整個人都亂了,道:“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會為了一個女人害自己的親姐姐……而且他怎麽可能和她糾纏這麽多年,為她賣命?他不是已經有文森了嗎?他圖什麽?!”

蕭肅憤恨地丢下煙蒂,從心底裏不願接受這個推測,他們曾經是那樣和睦,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他無法接受是方卉澤把自己的母親,他的親姐姐害成現在這個樣子。

榮銳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手滑下去又撫了撫他的背,說:“哥,你冷靜點,別……一切還沒有定論,我今天之所以把自己這些推測都告訴你,不是想打擊你,也不是因為讨厭方卉澤……不我沒讨厭他……總之我只想讓你當心他,別太相信他。”

“我知道。”蕭肅慢慢緩過來一點,拍了拍肩膀上他的手背,道,“別擔心,我沒事。”

“嗯。”榮銳收回手去,專心開車。

蕭肅沉了會兒,說:“其實,我找到那只匣子了。”

榮銳意外地側頭:“在哪兒?”

“在阿澤屋子裏,空調檢修孔裏頭。”蕭肅說,“我那天打開百葉蓋板,看見了它,但沒來得及拿出來。後來阿澤不知道為什麽把房門鎖了,我怕打草驚蛇,沒敢撬鎖。”

“你那天問我C級鎖怎麽開,就是因為這個?”

“是。”蕭肅沉沉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暗中觀察,發現他把鑰匙裝在自己随身的那只雙肩電腦包裏,但我一直沒機會拿出來。”

蕭肅從大衣兜裏掏出一個小盒子:“我已經準備好了模子,只要找機會拿到那只鑰匙,就能做一個備用的出來。”

夜色低迷,清風徐徐,榮銳目視前方,嘴角慢慢勾起一絲幾不可查的微笑:“其實,你一直也在懷疑他,是嗎?”

蕭肅也目視前方,看着暗黑色天穹中閃爍的星子,一字一句地道:“不管是誰,敢傷害我媽,我絕不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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