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S2

八點半, 榮銳走進一片雜亂的老城區。

窄小的胡同盡頭, 一個破舊的老式門樓上挂着“妙手回春”的桐木牌匾, 下面寫着“內外婦兒、跌打推拿”。

診所還沒開門, 榮銳叩了叩門上的銅環, 一個年輕夥計探頭出來看了他一眼:“榮先生?”

“是。”

“請進吧。”

門樓內是幽深的走廊,進去之後便是正方形的天井,四面修着兩層小樓。夥計指了指二樓東頭的房間:“天字一號。”

榮銳上樓,推開虛掩的木門,房間裏彌漫着艾絨和精油的氣味。丁天一裹着浴袍從裏間出來,打了個噴嚏,推開窗戶道:“來了?坐吧。”

清冷的空氣灌進來,藥味慢慢散去, 丁天一打開桌上的養生壺,說:“最近頸椎痛, 過來做推拿……這兒很清靜, 不像茶館人多口雜。”

他氣色十分晦暗,精神萎靡,浴袍衣領裏露出尚未褪去的痧印,明明二十出頭的年紀, 卻給人一種頹唐沉郁的感覺。

水開了, 冒出雪白的蒸汽,丁天一泡了一壺養生茶,給榮銳倒了一杯, 自己點了根煙,說:“上次給你的東西,有用?”

榮銳點了點頭,說:“謝了。”

“不客氣。”丁天一說,“幹什麽用的?現在能說了嗎?”

“核實一個猜測。”榮銳道,“尤剛的案子,之前我們在吳星宇開的那輛車裏找到了一根頭發,經查和你提供的DNA相吻合……所以現在可以确定,案發當時洪穎曾經上過那輛mini cooper。”

丁天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并不十分震驚:“你們懷疑她參與了那件事?”

榮銳注視着他的表情,道:“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

丁天一猶豫了一下,笑了:“是。我只是驚訝你會這麽直接地告訴我。”

“就當謝禮吧,畢竟你幫了忙。”榮銳道,“你呢?這麽長時間了,你那兒有什麽發現?”

“交換情報嗎?”丁天一又笑了下,說,“說說也無妨……悶了這麽久了,我也想找個人聊聊。”

自從制皂廠火災之後,警方開始調查丁天一和他的助理,而丁天一在配合警方的同時,也開始反查公司內部,并追溯當初“星悅之美”被“無暇”并購的種種細節。

一查之下,許多不合常理的情況浮出水面——2027年,和“星悅之美”一起參與競争的一共有四家企業,“星悅之美”不是其中資歷最深的,不是盈利最好的,甚至連核心技術都談不上什麽競争力。

一輪又一輪的調查,一輪又一輪的評估,他們的綜合評分一直在末流徘徊,然而最終“無暇”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他們,放棄了另外三家更有前途的企業。

那時候丁天一剛剛大學畢業,自信且驕傲,一直以為是自己實力強運氣好,所以從未懷疑過洪穎的動機,可現在回頭想想,才發現整件事從一開始就透着詭異。

洪穎選擇“星悅之美”,恐怕從來就不是為了盈利,只是為了利用它鬥垮方氏。他得到這樣的機會,也不是因為自己出類拔萃,而是因為他是蕭然的男朋友。

洪穎借着這個機會走近他,影響他,操縱他,一開始是工作,後來慢慢滲透到生活。于是他開始對蕭然不滿,開始觊觎方氏雄厚的資産,開始為方卉慈和蕭肅對自己的漠視而憤憤不平,心存怨恨……

與此同時,他曾經一起創業的親信陸續被排擠走了,全部換成了洪穎推薦的人手,尤其是他的得力助手。而正是這個助手,一個多月前借他的名義暗示了王玉麟和他的堂兄,搶劫綁架了方卉慈和周律師。

“她接近我,從頭到尾就是為了蕭然,為了方氏。”丁天一慢慢啜飲着養身茶,道,“我現在才明白,我一直就是她手裏的一粒棋子,說不定哪天,還會成為棄子……”

他擡起頭,諷刺地笑了下,說:“其實已經差不多了,制皂廠那件案子,她已經想把我抛出去了,只是中間有人插了一杠子,又發現了我一點新的利用價值。”

“你說告蕭肅那件事?”

丁天一挑了下眉,問:“你說,她到底和方家有什麽仇?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其實迄今而至,榮銳也沒有想通她為什麽要針對方家,确切地說,是針對方卉慈。難道真的像蕭肅說的那樣,因為方卉慈當初拆散了她和方卉澤嗎?

《西西裏的美麗傳說》裏,少年愛上了美豔的少婦,可方卉澤并不是直男,而洪穎也并沒有可以令人瘋狂的美貌。

這說不通。

榮銳拿了一根他的煙點上,說:“我不知道,如果你知道,可以告訴我……不過我可以交換另一個情報給你,關于尤剛案。”

丁天一給他添上茶,道:“洗耳恭聽。”

“洪穎早在前年年底,就開始接觸尤剛的情婦了。”榮銳将自己和孫之聖查到的線索告訴他,“她是做養生的,借助工作之便和尤剛的情婦搭上關系,成為閨中密友。去年夏天,那個情婦甚至讓尤剛的私生子認了洪穎做幹媽。”

“前年年底……”丁天一喃喃道,“哦,這麽說她在給我下套的時候,也開始給張婵娟下套了?”

榮銳不置可否,接着道:“尤剛把私生子藏得非常好,他很清楚張婵娟最無法容忍的,是女兒尤莉的利益受到侵害,所以修改遺囑這件事一直牢牢瞞着她。”

“可最後她還是知道了。”丁天一“呵”地笑了一下,“因為她也有洪穎這個好閨蜜。”

“我已經向尤剛的情婦證實了,洪穎看過那份遺囑,就在案發前幾天。”榮銳道,“我懷疑案發當天,就是洪穎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張婵娟,然後慫恿她和尤剛對峙,并在對峙的過程中添柴加火,挑起兩個人的争執。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麽張婵娟後來會委托她處理尤剛的屍體,也無法解釋她的頭發,為什麽會出現在吳星宇的車……”

話音未落,裏間的房門忽然被推開,一個女人快步沖出來,語聲帶着濃重的驚怒:“你說的是真的?洪穎她一早就認識那個賤人?”

尤莉雙目泛紅,氣息急促,仿佛一只發怒的母獅。榮銳吃了一驚,沒想到丁天一竟然直接把她給帶來了,還讓她躲在裏間偷聽。

進門的時候他看到丁天一穿着浴袍從裏間出來,下意識以為這裏只有他一個人。

“尤莉,尤總,你應該認識。”丁天一也有點意外,不過很快鎮定下來,拖了把椅子過來,對尤莉道:“你冷靜點,坐下說。”

尤莉深吸一口氣,坐了下來:“抱歉。”

“對不起。”丁天一聳了聳肩,對榮銳道,“我稍後再跟你解釋吧,不過你放心,她不會透露我們談話的任何內容。事實上,她和我一樣是抗衰針事件的受害人……不,她比我受到的傷害更深,損失更大。”

榮銳迅速權衡着利弊,其實他和孫之聖重新調查這件案子,最終目的是說服尤莉指證洪穎。或許,今天丁天一把尤莉帶來,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意外之喜。

“其實早在我媽被捕的時候我就懷疑了。”尤莉取了根煙,打火的時候抖了幾次才點着了,深深吸了一口,開始講述那件慘案發生的始末,“那天,事發的時候我沒有在現場,直到中午接到電話,才知道我爸死了。”

回憶起當天的情景,至今尤莉無法平靜。那天她接到電話,火速飛車趕到別墅,結果看見父親倒在血泊當中,母親完全精神崩潰,坐在沙發上痛哭不止。

她整個人都驚呆了,幾乎無法接受這麽可怕的現實。是洪穎溫語安慰,一再保證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她和母親才慢慢鎮定下來。

之後,清理現場、僞造死亡時間、尋找替罪羊、制定抛屍計劃……全部是洪穎幫她們搞定的,當時她和母親驚恐交加,張皇失措,只能聽從洪穎所有的安排。

直到淩晨時分,她冒着大雨把父親的屍體丢在十水嶺,駕車返回別墅的時候,才隐約覺得她們母女倆好像被綁架了——從今往後,她們最大的把柄握在洪穎手中,洪穎讓她們幹什麽,她們就得幹什麽,而她們唯一的靠山,她的父親,已經死了。

大錯鑄成,張婵娟後來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晚了,警方發現了尤剛的屍體,過失殺人變成了蓄意謀殺和抛屍,外帶嫁禍,這一系列的罪名她們實在承擔不起,只能按洪穎編好的劇本往下演。

再後來,吳星宇脫罪,鉑金包上的血跡被發現,警方帶着逮捕令上門……尤莉恍然間發現一切都在朝着最壞的方向發展,洪穎的計劃并沒有保住她的母親,而她自己也被牽連了進去,今後只能聽憑洪穎的要挾。

家破人亡,重罪纏身,他們一家三口因為這件事全軍覆沒,而最大的受益人,是洪穎。

“我最後一次去看守所見我媽的時候,問她,洪穎為什麽要告訴她私生子和遺囑的事。”尤莉抽完一根煙,又點了一根,“我還問她,那麽重要的遺囑,我爸肯定動用了他最信得過的律師,那洪穎又是怎麽知道的?”

她冷冷笑了一下,接着道:“我媽當時什麽也沒告訴我,只對我說,以後要小心洪穎,千萬不要被她牽着鼻子走……我想她當時也在懷疑了,但已經沒有能機會查清這件事,而我……太嫩了,根本鬥不過洪穎,她只能把一切咽在肚子裏,讓我小心應付。”

她雙眼通紅,眼淚滾滾而下:“那次見面之後沒幾天,我媽就去了,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能見上,再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躺在斂房……”

丁天一将紙巾盒子遞過去,尤莉擦了擦臉,說:“我媽走了之後,洪穎先是假惺惺地安慰我,後來爆發了假抗衰針事件,她才慢慢露出爪牙,威脅我服從她的安排,讓巧顏變成她的傀儡。”

榮銳研究過尤家現在的情況,尤剛死後集團公司一團亂,股東各自為政,尤莉基本被架空。而巧顏又陷入各種醜聞,因為抗衰針事件被相關部門關停調查,連續數月虧損。

尤莉現在陷入兩難的境地,最好的選擇是将巧顏轉手,騰出所有資金穩住集團公司,那畢竟是尤剛幾十年攢下的家業,只要保住老本,遲早還有翻身的機會。

但洪穎不會讓她這麽做。

“你現在完全受制于人。”榮銳對尤莉說,“這樣下去巧顏和你爸的集團公司遲早被拖垮、抽幹,等你徹底失去利用價值,她……”

“我知道。”尤莉打斷了他,“我早就認清她的真面目了,只是苦于沒有确切地證據,而且……而且我媽到死都在保護我,我不想讓她在天之靈失望。”

榮銳拿起養生壺給她斟了杯茶,說:“其實,事發當天如果你母親沒有聽從洪穎的安排,直接報警,根本判不了死刑,她年紀很大,又有嚴重的心髒病,完全可以申請保外就醫。”

尤莉握着茶杯,手指微微發抖。榮銳道:“有時候,生死成敗就在你一念之間,尤總,如果你母親此時此刻能夠看到這一切,你覺得她會希望你怎麽做?”

“其實你根本沒得選。”榮銳近乎殘酷地說,“繼續受洪穎的要挾,你只有死路一條,只有破釜沉舟擺脫她,你後半輩子才有新生的希望。”

尤莉渾身一震,猶疑茫然的眼神慢慢變得清明,良久,将茶杯往桌上一頓,道:“榮先生,你之前所說的,洪穎和那個賤人關系密切,認幹兒子的事,有确切的證據嗎?”

榮銳點頭,她深吸一口氣,毅然道:“好,我決定自首,那晚是我和洪穎幫我媽抛屍,栽贓給吳律師。不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她策劃的,她誘導我媽殺了我爸,又阻止我們報警,掩蓋真相……我有她案發當天發給我的微信,還有後來她每次要挾我的電話錄音。”

榮銳眉峰一挑:“很好,這些證據都在你手裏?”

尤莉一旦想通,再不拖延,當即将證據傳給他一份,道:“都在這兒了,我現在就去自首。”

榮銳沒想到她這麽果斷,送她出門時提醒道:“路上聯系一個靠譜的律師,你這個情況,應該判不了多重。”

尤莉謝過了他,匆匆開車離去。

外面風停了,太陽在層雲之間隐約露出一弦金邊,榮銳将養生壺關了,問丁天一:“你什麽時候和她結成聯盟的?”

“這不重要。”丁天一說,“重要的是我們的目标是一致的,利益是一致的,我們和洪穎有着不可調和的矛盾,生死之仇。”

榮銳不再深究,問他:“你呢?你下一步有什麽打算?”

“我?等調查結果呗,抗衰針的案子,方阿姨的案子。”丁天一點燃最後一根煙,笑了一下,“星悅之美可能保不住了,我現在只能想盡辦法收集證據,保住我自己。反正我還年輕,總有機會東山再起。洪穎她這麽害我,自己也別想好過……對了,我總覺得她又在謀劃什麽,最近她動向很怪。”

“哦?怎麽奇怪?”

“無暇每年都會搞團建,往年都是晚春或者初夏的時候,今年她忽然提前了,改在這周末。”丁天一說,“現在才三月底,正是倒春寒的時候,山裏雪還沒化呢,搞什麽團建?極限生存嗎?哼!我看她八成另有圖謀。”

榮銳心中一凜:“團建?地址在哪兒?”

丁天一打開手機,發給他一條微信,上面是無暇向各中高層幹部下發的通知,讓他們3月24日上午至某溫泉酒店集合,參加為期兩天的封閉式團建。

榮銳點開微信裏的定位信息,心中瞬間了然——那個溫泉酒店的地址,就在關九藏身的避暑山莊以南,不到兩公裏的地方。

她又要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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